徐予和顿时觉得手中轻薄的纸张有如千斤之重, 呼吸也变得愈发沉重。
“明面上自然没有问题, 但若是深究细查,便说不准了。”
岁冬半知半解,拧着两撮淡眉呆愣愣地站着。
从小被亲生父母卖作奴婢的她,对强卖人为奴仆之事已是司空见惯,当然不会明白那些契纸有何问题,家里日子过得拮据, 父母又总是紧着哥哥,她在家里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虽然哥哥很疼她,但她其实更渴望得到父亲母亲的关爱, 不过老天爷总是不让人如愿。
尽管过去了许多年, 岁冬仍然记得那一天。
那天没有下雨,好不容易放了晴, 外面很暖和, 院里的柿子树缀满了洁白的小花,花瓣圆滚滚的, 看上去很像甜甜的糖块。
母亲破天荒地说带她上街买果子,她满怀期待,特地换了身补丁最少最干净的衣裳,可到了街上, 母亲没有买来果子,而是把她领到一个身材丰腴的妇人跟前, 低眉顺眼地接过一袋钱,千恩万谢之后便转身离去,瞧都没再瞧她一眼。
岁冬实在想不明白,姑娘说律法明定略卖人口有罪,为何父母把儿女强行卖掉便不会受到惩处,不过她已经接受为奴为婢的命运,也觉得如今的日子没什么不好,很快便释怀了。
徐予和凝视着契纸许久,“岁冬,把他们二人喊过来,我有话问。”
岁冬忙打起精神,应声道是。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两名家仆便被岁冬领到了门外,他们将自己打听到的所有消息尽数交待。
徐予和心中大概有了底,又差人在侧门备下马车,打算再去肖二娘宅子里看看。
再次踏进这座宅子,她心里莫名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独自上楼,找到家仆口中所说的那个书橱,这里将近一月没有打扫,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依稀能看出留在地上的鞋印,只是太过杂乱,看不清具体轮廓。
翟壮与肖二娘不爱读书,所以书橱里并没有放太多书,都是些好看的摆件和瓷瓶瓷罐,徐予和举臂伸向橱架,拿下其中一本,她记得清清楚楚,自己上次翻找书橱时,确实没有任何发现。
当然,也不排除自己忽视了某个细节,又或者是后面有人将卖身契重新放了回去。
徐予和继续定睛探寻,时而抬头,时而垂首,不肯放过一处,生怕自己遗漏了哪个细节。
倏地,身后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她绷紧身体,用余光瞥向四周。
家仆在宅子门口看着马车,岁冬则在楼下,而且以她的性子,不会如此安静,徐予和无端有些紧张,冷静过后,又觉得自己疑心太重了。
“徐小娘子。”
一声轻呼陡然入耳。
即便徐予和心里仍在提防着,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头皮一阵发麻,握在手里的书也丢飞了出去。
闻声转身,只见一个颀长身影从暗处缓缓走出。
徐予和身躯轻颤。
他怎会在此?
来人挑眉轻笑,耳边硕大的绒花牡丹闪着点点金光,尤为惹眼,“我就知道你会来。”
徐予和捏着衣袖,轻声问道:“你怎会在此?”
赵洵径直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徐小娘子,想必你已经看过了那些卖身契。”
徐予和脑中思绪顿时明朗,掀起眼帘迎上他的灼灼目光,“秋月楼的卖身契,是你放的?”
赵洵微微颔首,笑意溢出唇角,爬上眼角眉梢。
“是我,我一早便派人搜过这里,凡是有用的线索,都被带了回去,见你久久没有收获,既不肯放弃,也不肯来找我,便将这关键物证放了出来。”
能把安插眼线说得这般清新脱俗,徐予和也是头一回碰到,她扯动嘴角,不慌不忙道:“没有这些卖身契,我也能查到秋月楼。”
京中都知刘密好女色,家仆前些天已打探到他手底下不止翟壮和肖二娘夫妇两个人牙子,而且有些人牙子为了钱财,也会主动搜罗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奴送到他的妓馆里,而秋月楼,便是那些人牙子最常去的地方。
“查到秋月楼确实容易,”赵洵轻笑出声,欺身上前,“难的是取证,否则你以为刘密现在还能好好的在外面四处浪荡?”
两人之间的距离仅有一指之遥,吐息声清晰可闻。
徐予和从未和任何一个男子贴得如此之近,心脏越跳越快,呼吸也越发急促,她微微别过头,挪动脚步试图往后躲避,只是已无路可退,整个身子僵硬地抵在橱架上。
赵洵面上不显,其实也紧张得很,他意识到自己有些逾礼,把脸偏到一旁,正发愁如何解释时,旁边传来一阵轰鸣。
顺着声音往下看,墙根上赫然出现一个小洞。
赵洵顺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当即后退几步,而后走到洞边屈膝蹲下,弯腰低头查看墙洞里有何玄机。
徐予和收回无处安放的左手,心虚渐渐平静,也疑惑起乍然出现的墙洞,她忽而想起刚刚似乎触碰到了一个圆圆的东西,触感冰凉,像是块石头。
垂下眼睑,一盆用玉石片做的梨花盆景颇为惹眼,花盆里还放着一块独山白玉雕刻的怪石,她将手再度抚上怪石,稍一用力,竟真的可以按动。
轰隆——
赵洵抽回伸进墙洞里乱掏的手,一同带出来的,还有一本封皮卷着边的书。
那人眸色深黑,寒意森然,徐予和打了个哆嗦,重新按下那块玉石后,勉强笑了笑,“抱歉,我只是试一试,不是有意的。”
赵洵神色逐渐柔和,眉眼间晕满笑意,“我知道。”
徐予和忍不住轻咳一声,说话也不利索了,“书……那本书写的什么?”
赵洵把书册打开随意看了几页,脸色顿时又阴沉下来,他沉默片刻,将书递给她,“还是……你自己看吧。”
徐予和眸底掠过轻微诧色,伸手接过那本书,赵洵知道她胳膊不方便,又主动帮她掀开书页。
一张张,一页页,记得尽是何年何月何日将何名何姓的女子卖往何处,最小的也不过十岁。
徐予和无法想象名簿上的女子如今会是什么光景,不禁颦眉蹙额,牙关咬紧,“这些人未免也……太过猖狂。”
赵洵垂眸凝望过去,她手里仍握着那本名簿,清澈的眸子里水波淡淡,似有轻纱薄雾笼着,看的久了,竟心生几分幽郁之感。
徐予和又想到当日骗自己入套的肖二娘,耷拉下眼尾,叹了口气,“那位肖娘子已经怀了身孕,还做这等有违良心的事。”
赵洵忽感茫然,挑眉回想当时之事,“你是说肖二娘?”
徐予和轻轻点了点头,其实从一开始,她就看出了古怪,但人的思想很复杂,路人的冷漠,肖二娘的可怜,怕恶的犹豫,无一不在左右着她的决定,将心比心,最后她还是选择了伸出援手。
同时,她也低估了人们心中的恶。
“肖二娘根本没有身孕,只是唬人的手段,”赵洵极力压下眸中渗出的狠戾,但声音仍旧让人不寒而栗。
假的?
徐予和睫毛轻颤,显然不太相信这个说辞,肖二娘的腹部有明显隆起,当日她还借口自己懂些医理,故意替人揉了揉肚子,那处凸起并不松垮,也不下垂,“我亲眼所见,她那个样子分明是有孕在身。”
“你被她诓骗了。”
徐予和神色迷离,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我的人还没下鞭子,那两个牙人便全都交待了,肖二娘对你心存愧疚,一直说对不起你,”说到那两名牙人,赵洵眉心攒聚,眼底隐隐翻滚出狠戾之色,“其实那时她的孩子已经没了,还是被她那混账夫君翟壮亲手打没的,你那日不是还送她去瞧了郎中吗?就是那个郎中说的,还说她以后也不会再有身孕了。”
徐予和感觉脑袋懵懵的,眨巴眨巴眼,可对于肖二娘,她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怜悯。
“虽说她是被翟壮逼迫,可她明知拐卖良籍女子有违律法,也没有报过一次官,还多次帮着翟壮坑害旁人,如今后悔也迟了,”赵洵道:“按照大梁律法,她和翟壮都会被处以绞刑。”
对方仍有迟疑,赵洵以为她对自己不够信任,再度强调:“若是你不信,我让肖二娘当着你的面再说一遍。”
徐予和低垂眉眼,不知是该痛恨那肖二娘恩将仇报,还是该可怜她遇人不淑,最后落到这步田地,不过就算她再可怜,那些恶事她也的确有所参与,既然做了,便是帮凶,就算不得无辜,那些被拐卖的良籍女子才是最无辜的。
“不必,我信,”她叹了口气,“只是你这样说,我觉得像个傻子,明知她不对劲,还中了她的圈套。”
赵洵忍俊不禁:“傻子也挺好的,不是都说傻人有傻福吗?”
徐予和掀起眼帘,眸光微闪,与之相视片刻,方咬唇闷声道:“小女子便多谢宁王吉言。
赵洵忙挥手认错:“我说错了,傻子是我,我才是傻子。”
他竟会主动向自己服软,徐予和颇为讶异,随即抬眉又问:“宁王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赵洵目光深深,坦言道:“没有理由,只是因为我想告诉你。”
徐予和眉梢频蹙,避开那道炽热的目光,扶着书橱慢慢站起了身,“我觉得,宁王还是直接找我父亲商讨这些更为合适。”
赵洵心生疑窦,跟着直起了身子,“为何?”
徐予和道:“即便由我来当说客,也无法说动他。”
赵洵豁然明了她心中所想,只是对方仍提防着自己,不免有些失落,“说客?你觉得我要做什么?”
“所谋相同,你们都想对付肃国公,”徐予和面上无甚表情,婉言相告:“我是女儿身,入不了朝堂,无法助你,你来找我,除了想同我父亲联手,怕是也没有其他事了。”
赵洵神情滞了一瞬,方敛眉轻笑,“徐小娘子,你当真多虑了,我想对付刘圭是不假,但我会另想办法,与令尊联手这个法子固然好,可朝堂上他看都不乐意多看我一眼,话也不愿与我多说一句,我哪里能入得了他的法眼。”
第024章 意不平(四)
阳光透过窗纱落在青年的肩头, 朱红织锦襕袍上的缠枝梅花暗纹熠熠生光。
他的脸庞笼罩在阴影之中,眉目间分明带着笑,徐予和却从中看到些许落寞, 还有自嘲。
她不知如何回答, 只能静静地望着他作为回应。
其实父亲曾经夸过他有踔绝之能, 常人实难相逾,后来朝中皆传宁王欲再度挑起战事,违背和议,甚至广结党羽,铲除异己,父亲大失所望, 对他亦远而避之。
“姑娘,姑娘。”
岁冬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伴随着轻微的脚步声。
徐予和应了一声,让她在楼下再等片刻。
赵洵眸色忽暗, 似乎有所顾虑, “徐小娘子,名簿务必藏好。”
这本名簿是对付肃国公的重要物证, 他居然轻易让给自己, 徐予和颇为讶异,“宁王来此, 不也是专程来寻证据的吗?”
“谁说的,我可没说,”他的眼睛细而狭长,此时微微弯着, 正如一轮倒挂的弦月,“我只是……”
“想见一见你。”
他说得真切, 面上神情极为诚恳,像是发自内心所言。
徐予和眼睫轻颤,往后退了几步,“宁王莫要说笑。”
赵洵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那你便当作说笑吧,不过……”
他顿了顿,“徐御史比我更需要这本名簿。”
徐予和垂下眼睑,握着书脊轻轻翻转手腕,散开的书页登时合上。
一阵静默。
徐予和略微躬身,抬步欲走。
“像翟壮这样的贪生鼠辈,死都不肯交待出来的东西,势必牵扯众多,”赵洵望着她微垂的眉眼,又注意到她握在手中的名簿,“徐小娘子切莫把东西这样拿到手里,免得招惹麻烦。”
果然,他将物证拱手相让另有原因。
里面记录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略卖行径,不知道涉及多少官员豪绅,若能借御史台之手除去,何必自己亲自动手。
徐予和背过身,把名簿塞到衣襟里藏好,奈何名簿有些厚度,隐约可见书脊廓形,她便将外衫往中间扯了扯。
听得岁冬又唤了几声,应是等得着急,她抬手压着外衫,掩住胸前走将下楼。
“姑娘,你在楼上许久,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岁冬见着她,紧攥在一起的双手总算松了下来。
“找得细,时间便久了些,”徐予和旁若无事地往前走着,“岁冬,你可有什么其他发现?”
岁冬抹去额头上的汗珠,晃了晃脑袋,“没有。”
徐予和打眼一扫,屋内陈设比上次杂乱许多,应是有人来这里搜查过,她按着衣衫里的名簿,“既然没有,那便回府吧。”
多一个人知道这本名簿的存在,便多担了一分风险,她并非不信任岁冬,而是现在时机未到,名簿上的记载,还要再经核实。
身居高位之人,往往行事最为谨慎,一记不痛不痒的拳头,无法轻易撼动参天巨树,顶多就是掉几片树叶,还会惊动枝上的飞鸟。
待走出宅子,徐予和感觉身上多了几道目光,凭着直觉掀眸回看,人群中有人神色慌张,匆忙把头转向别处。
岁冬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招牌上的大字让她犯起了馋,“姑娘,那边有家卖蜜饯果子的。”
她藏不住事,有什么心思全写在脸上,此刻目光已经黏在了蜜饯铺子里。
铺子的位置与方才扭头的男子方向相同,徐予和恰好想去验证自己的猜测,轻轻笑了笑,“你倒是眼尖,想吃咱们就去买些。”
岁冬早就望眼欲穿,听了这句话,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欢呼雀跃道:“谢谢姑娘。”
徐予和没坐马车,故意走着从男子附近经过,那人虽在和他人攀谈,眼神却一直有意无意地跟着自己,她当作未曾察觉,趁着与岁冬说笑的功夫,将男子的样貌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