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洵本就糟心着,此刻更是烦他烦得不行,遂抬起胳膊狠狠创了他一下。
杜浔吃痛地揉着自己的胳膊,越想越不服气,瞪着眼又创了回去,“我就问问而已,你居然使这么大力气。”
赵洵顺手拿起旁边货郎货架里的折扇,双手拉展开扇面,复又“啪”地一声合上,“闭嘴。”
两人又继续看过去,只见徐予和微微摇头,对着照台儿将海棠花钗插在发髻上,抬眸含笑:“停云哥哥,不必劳烦你了。”
赵洵眨巴眨巴眼,两条眉毛蹙得更为厉害,险些飞出额头之外,他用力呼吸了一口,耷拉着面庞,“听听,她……她……她叫他停云哥哥!”
说不幸灾乐祸是假的,杜浔强憋着笑,越看越觉津津有味。
“承平,你莫不是吃味了吧?”
赵洵没吭声,投以幽怨的眼神,转过头剜了他一眼。
杜浔嬉皮笑脸地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故意道:“别难过,徐小娘子不就是喊了陆霄一声哥哥吗?要是你想,我也可以叫你一声承平哥哥,还有元宝,他也可以。”
霎时间,赵洵整张脸都黑了下来,双目凛凛地盯着他,嘴唇翕动,作出一个“滚”的口型。
杜浔讪讪笑着,不怕死地又添了几句:“一金一声,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赵洵忍无可忍,横下眉毛,用扇骨敲了一下他的肩膀,从喉咙里蹦出来俩字:“滚啊。”
“这位相公,你轻点拿,小老儿的扇子要被你捏坏了。”
老货郎紧缩着眉头,额头间横着的几道沟壑也更加的深,他唯恐面前的富贵子弟糟践了自己辛苦做好的宣纸折扇,是以满脸心疼地盯着赵洵手中动作。
宣纸扇面经不住大力揉捏,已出现几道折痕,赵洵心里过意不去,掏出来一块碎银子塞到货郎手里,“老翁,刚刚实在是对不住,这把折扇我买了。”
老货郎喜笑颜开,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碎银子,而后剪掉一小块,挑着杆秤仔细称了称,见重量不对,又反复剪称几次,最后他将多出来的银块全数还给赵洵,笑道:“相公的好意小老儿心领了,但小老儿手足健全,尚能走动经营养活自己,而做生意又最讲求诚信,所以小老儿从不占人便宜,这价钱该是多少便是多少。”
这番话令赵洵羞愧难当,当即躬身双手接过老货郎递回来的碎银,以示敬意。
此时,那边又传来了绒花娘子的声音:“小娘子跟小官人可真是登对。”
赵洵循声转头,他只听到了跟谁谁谁登对的字眼,觉得耳畔嗡嗡作响,不由自主地迈开双腿往那边挪动。
陆霄耳根泛起些许薄红,“娘子休要说笑,什么登对不登对的。”
绒花娘子会心一笑,不再多话,低头做起手里的活儿。
徐予和知道这只是绒花娘子讨买家欢心的无心之语,解释过多反倒会显得欲盖弥彰,便等着尽快拿东西走人。
绒花装好之后,陆霄把几个木盒摞在一起抱到怀里。
走出两步,徐予和把那支绒花牡丹递到陆霄面前,“这朵牡丹,倒是很称你今日这身衣服。”
陆霄心中又惊又喜,耳根红色渐浓,说话也有些磕巴,“燕燕,这……这是你送给我的?”
徐予和并未多想,她只觉得不好意思白收陆霄的御赐簪花,坦言笑说:“先前想蹭些喜气,你不是拿了你的状元簪花赠予我吗?这算是回礼,等回了府我再把它稍微改一改,你就可以簪戴了。”
陆霄眸光微动,神色柔和,“不用改,这样便挺好的。”
他伸手欲接过绒花牡丹簪,未料半路杀出来一个赵洵,赵洵径直走到两人中间,一把抢过花簪,直接簪戴在自己的幞头上,动作一气呵成。
“这支绒花牡丹果然不错,我也甚是喜欢。”
绒花娘子有些为难,睁大了双眸,“小官人,可这支牡丹花簪……奴已经卖给这两位了。”
陆霄先是一愣,随后拱手作揖,客气道:“宁王。”
徐予和也疑惑赵洵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跟着叉手施礼。
听他身份不凡,绒花娘子深知是自己惹不起的人,忙低下眉眼,闭紧嘴巴,不敢再轻易开口。
那方停在原地的杜浔不停咂舌,赵洵的所作所为,他深感佩服,不禁捬掌啧叹,静待好戏开场。
第022章 意不平(二)
徐予和看出赵洵是故意如此, 清眸微抬,启唇反问:“不过是一朵簪花,宁王为何也要抢?”
赵洵挑了挑眉, 离她又近了几步, 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我只是远远地瞧见这支牡丹花簪好看,故而借来戴一戴。”
陆霄眸色淡淡,笑意不减,客气又不失疏离地开口:“既然宁王喜欢,那便送给宁王好了。”
徐予和眉心微动,“可这……”
可这是我花钱买的东西, 你们俩在这儿让什么让,她在心里如是想着。
陆霄垂下眼睑,眸光恢复如常,温柔地看向徐予和, 轻轻摇了摇头, “不妨事的,燕燕, 比起这支牡丹花簪, 我还是更喜欢你为我亲手绣的蟾宫折桂。”
先是琼林宴,后来是每次早朝, 他都能感受到赵洵不甚友好的目光,起初他以为是自己有个旧党父亲的缘故,而现在,他总算明白了真正原因, 所以故意把其中几个字的语调加重。
赵洵脸上再无半点笑意,一言不发地盯着某人, 他面上不显,实则被气得牙根痒痒,后槽牙都快要咬碎了。
徐予和没察觉到他们二人之间的不对劲,因为本来要送的是一幅画,只因途中连遭大雨,画卷湿水生出了霉斑,她这才又手绣一幅重新托人带去。
“一码归一码,那是解试之前祝你中举的。”
陆霄眉眼带笑,抬手从袖袋里缓缓掏出一块绣有桂花的丝帕,“燕燕,我常常在想,或许就是因为你在解试之前送了我这块帕子,我才能屡夺魁首,连中三元 。”
徐予和忍俊不禁,“你这说的,难不成我这帕子比神佛还要灵验不成?”
陆霄却连连点头,眼中情意更盛,他终于鼓足勇气,把那句话换了种表达方式说出了口。
“于我,神佛皆不如你。”
赵洵抿了抿唇,竟放声嗤笑起来,他迎上对方狐疑的目光,冷不丁开口讥讽:“哎呀呀,看来以后,这参加科考的学子们不必再埋头苦读,也无须去道馆寺庙里求神拜佛,都来求一块徐小娘子的帕子得了。”
好好的气氛就这样被破坏掉了,陆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徐予和愣了会儿,良久,又反应过来话中深意,低头捋清思绪,“停云哥哥,你能夺魁首全因你自己,可不是一块小小的帕子就能决定的。”
对于这个结果,赵洵甚是满意,他把绒花牡丹簪从幞头上取下,重新递到陆霄面前,唇角微微翘起,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陆监丞,戴上之后,我忽然觉得好像也没那么好看了,还是还给你吧。”
“如此,臣便谢过宁王了。”
陆霄非但不恼,反而扬唇一笑,伸手就要去接那牡丹花簪。
徐予和知道赵洵是因为自己才有意为难陆霄,便弯眸浅笑,先一步拿过花簪,叉手施礼,“此物是我所买,宁王要还,也应当还给我才对。”
听她这样一说,赵洵又不想给了,他反手将花簪夺回去,垂眸笑道:“徐小娘子,我方才又看了看,这儿也只有这支花簪最合我眼,不知徐小娘子可否割爱,将花簪让给我。”
这人性子阴晴不定,一会儿不要,一会儿又要,徐予和着实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禁细眉微蹙,思忖片刻后方得出结论,他就是纯纯的没事找事。
倘若想把他打发走,也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了。
徐予和笑意淡淡,“花簪而已,割爱谈不上,君子当成人之美,我虽不是君子,却愿意效仿君子成人之美,既然宁王如此喜爱,莫说是这一支花簪,便是全部,我也会悉数奉上。”
赵洵也不客气,抬手将花簪插到耳边,扬起眉毛笑看着陆霄。
徐予和不愿与他多作纠缠,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垂下眼眸,作出恭顺状,低声说道:“若宁王无事,我与兄长便告辞了。”
“兄长?”
赵洵霎时心情无比舒畅,眼底翻涌出一团浓浓笑意,眉梢也跟着舒展许多。
徐予和微微点头,仍是低声回话:“我与陆监丞从小一同长大,情如兄妹。”
赵洵掀起眼帘,似笑非笑,颇为得意地睨向对面,接着往前几步,俯身凑到她耳边轻轻耳语:“徐小娘子,我知道你不仅在调查那两个人牙子,也在调查刘密,我这里绝对有你想知道的消息。”
湿热的气息一股接着一股,轻轻地扑送到徐予和耳边,她的耳根和双颊皆已浮现两团红晕,但羞怯之余,更多的还是对真相的好奇。
“你都知道些什么?”
徐予和猛然仰首,凝眉问道。
陆霄面色一滞,慌忙走上前去,一把推开了赵洵,将她护在身后,“大庭广众之下,烦请宁王自重。”
赵洵全然不顾陆霄的举动,微微眯着眼睛,歪头看了看他身后的徐予和,扬唇轻笑:“徐小娘子,请记住我对你说过的话。”
陆霄以为赵洵言语上轻慢了她,焦急万分地转过身,轻轻扶着她的肩膀不停温声安慰:“燕燕,不管他说了什么,你都不用放在心上。”
徐予和叹了口气,微微抬头笑了笑,低声道:“我没事。”
陆霄低头凝视着她,轻声细语道:“若是他说了哪些不中听的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陆监丞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赵洵眯着眼睛,从牙缝里阴恻恻地挤出两句:“我说的话,都中听的很。”
徐予和摇着头极力解释:“他真的没说什么,停云哥哥,你别担心。”
然而陆霄仍是不信。
“若是陆监丞不信,我也没办法。”赵洵无奈地耸耸肩膀,随后又是一笑,“徐小娘子,告辞。”
徐予思忖半晌,才微微仰起头,“我猜,他手里应当是有肃国公的罪证。”
陆霄愕然:“他也要对付肃国公?”
肃国公府是武将世家,祖上曾跟着太/祖立下赫赫战功,而且从未反对过新政,若赵洵将其收买拉拢,对于推行新政,将会是一个不小的助力,所以陆霄一直很奇怪,赵洵为何还要花心思对付他们。
徐予和又仔细想了想,直到现在,她仍未得到那两个人牙子回去的消息,今日他又主动告知其罪证,说明他和肃国公不是一丘之貉,自然也就不会行包庇之事,那他口中的消息想来也是真的,遂道:“或有可能。”
“想要对付肃国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有御赐的丹书铁券不说,你看叔父递上去的折子,朝中几乎无人相信,都觉得是肃国公提亲未果,你爹携私报复,”陆霄叹了口气,继续道:“刘密是荒唐了些,但肃国公并非如此,连我父亲以前都常说他公私分明,为人和善,只可惜摊上个不争气的儿子。”
徐予和沉思许久,目色坚定,“我爹弹劾的奏疏,绝不是无端而起,他定是知道了些什么。”人心难测,不到最后,谁也知道真相为何。
陆霄颔首而笑,抱着装盛绒花的锦盒走在她旁边,“我们都是这般想的,燕燕,你放心。”
帘幕斜摇摇,马蹄声阵阵。
一马一车,乘着柳色,踏着春风,惬意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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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姑娘,那两个家仆又打听到新消息了。”岁冬急匆匆奔进来,捂着胸口气喘吁吁地说道。
徐予和不慌不忙地拿起天青瓷盏,倒了一盏茶递给她,笑道:“看你急得都成什么样了,先喝口茶好好歇一歇,再说给我听也不迟。 ”
岁冬喝茶没那么多讲究,举起茶盏仰头一饮而尽,舒出一大口气,便迫不及待地说道:“姑娘,他们今日在人牙子的房间里发现了几张秋月楼的卖身契。”
“卖身契?”
徐予和眼底闪过一丝诧色,自己带着岁冬去过人牙子家里,那里有被人翻找过的痕迹,故而她们将里里外外都找了个遍,也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为何两个家仆一去便能拿到卖身契?
“在哪里发现的?”她又问道。
岁冬道:“这次他们搜的仔细,是在柜橱里的角落发现的,夹在书里面。”
徐予和皱眉,“卖身契带来了吗?给我看看。”
岁冬点了点头,垂着脑袋从衣襟里掏出一沓契纸,放到桌案上,“这些便是他们发现的卖身契。”
徐予和接过卖身契逐张翻看,上面章印齐全,看来确实是按该有的手续办来的,除去部分契纸有破损和污痕,还有一张在盖手印的地方有一大块深红近乎黑色的脏污,她将那张卖身契往眼前挪了挪,发觉似乎是干涸已久的血迹,其他的她倒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人牙子手里有卖身契并不稀奇,但有些卖身契的日期明明是上个月的,所用纸张也是新的,不应该保存得如此潦草。
除非……
签字画押的人不甘心,不情愿,不想被略卖。
徐予和思忖许久,她忽然生出一个更为可怕的想法,只怕事情远没有这般简单,牵扯进去的不仅仅是刘密,或许还有府尹等一众官员。
那些人勾结在一起,官官相护,共同遮掩,共同做着略卖良家女子的腌臜事儿。
见她脸色凝重,心事重重,岁冬迟疑问道:“姑娘,这些卖身契,有什么问题吗?”
第023章 意不平(三)
契纸上的名字, 都是一个又一个年华正好的女子。
倘若猜测是真,那么这些契纸就是罪恶的推手,只寥寥数字, 就颠覆了她们本该美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