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低着头回道:“这……小人也不知,杜承旨只说王爷看了信便会知晓。”
赵洵举着信,“行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那人回了声是,就照原路返回了。
赵洵拆开信封,拿着信纸只粗略看了一眼,眉间便凸出几道折痕。
元宝好奇得不行,伸长了脖子,也想瞄一眼信上的内容。
赵洵把信纸揉成一团,转身踏回门里,“元宝,我还有事,你去同我大哥说一声,日入时我再去宫里。”
元宝挠挠后脑勺,哦了一声。
再说那信中所写,也就是杜浔在路上看到徐琢与陆敬慎拖家带口去城外游玩,其中的弯弯绕绕,已经弱冠又尚未婚娶的他算是深有体会,两家长辈带着各自的小辈凑到一起,说是游玩赏景,其实就是想找机会增进两个小辈之间的感情,所以才让仆从带信过来,还有他们穿着什么衣服,往哪条路上走,以及什么把握住机会,日后不愿见君独自神伤,以泪洗面之类的废话。
赵洵原本打算直接骑马追上他们,可又想到杜浔特意提到徐予和和陆霄二人的衣物颜色,于是他也特地回去又挑了身颜色与之相称的圆领袍换上。
百五节除了担酒上坟,祭拜亡亲,也有郊游踏青的习俗,不论城郭街巷,还是山野小道,皆布满了出门游玩的人。
赵洵带着范义抄了近道,故而他们很快便到了信中所写的地方。
此处山青水碧,然青碧之间,又有点点深红浅红点缀其间,如此美景,自然有不少风雅文士前来闲游。
诸多人影之中,他一眼便看到了徐予和,以及她旁边的陆霄。
赵洵翻身下马,把缰绳扔到范义手中,吩咐他照看好乌夜啼,自己则大步迈向前方的两人。
陆霄站在她身旁,指着河对岸盛开的桃花,“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2)”
赵洵单手背在身后,慢慢踱着步子,“陆监丞不仅策论写得好,作诗写赋更是不在话下,怎么遇此风景,还诵起了旁人的诗?”
前面的两人闻声转身,显然对他的突然到来颇感意外。
今日徐予和内穿淡青色交领短衫,外着葱青色长褙子,下束烟粉百迭裙,陆霄也是一身青绿色的圆领袍,耳边簪着一枝折下不久的西府海|棠,而徐予和的衣缘上绣着的正是海|棠花。
果然……很是相称,难怪杜浔特意交待他俩的衣服。
赵洵微微咬着牙,暗自庆幸自己换了身和她下裙颜色相应的衣衫。
陆霄双手拱起,作了一揖,“不过是恰好想到,便吟出来罢了。”
赵洵弯起眼睛,笑着拱手回礼,“陆监丞文采斐然,我还以为会直接赋诗一首。”
陆霄道:“下官吟完这两句,便要赋诗一首,只是王爷突然到来,下官也只能先将赋诗一事放一放了。”
徐予和能感受到两人明里暗里的较劲,虽然赵洵看的是陆霄,可他的眼神却一直停留在自己这里,这让她忍不住想起那晚赵洵突然抱住自己说的那些话。
这是她头一次遭到逾礼之举,虽然她性子坚韧,但女儿家终归面皮薄,没过一会儿,徐予和便觉得浑身不自在,也不好意思抬头,更不敢与他对视。
然而听着对方字里行间的意思,似乎他并不打算轻易作罢,毕竟那晚他还没来得及说两人幼时相见的过往。
徐予和抓起脚边堆着的枯枝,不得已道:“停云哥哥,伯母是让我们过来捡些柴火煮茶温酒的,你可别忘了。”
言罢,陆霄接过她手里的枯枝,眼底水光流转,“没忘,不过这边已经被捡光了,我们再去别处看看。”
徐予和点了点头,又慌忙摇了摇头,“这些应当够用,还是先回去吧。”
赵洵眸色微动,打量她一番,心里顿时又有了主意。
他紧跟过去,黏在徐予和身侧,刻意用委屈的腔调说道:“不是说好再见面就听我讲故事吗?”
陆霄顿住脚步,不可置信地转头看过去,手中的也好巧不巧掉了一根。
或许是国子监那群纨绔子整日吹说赵洵当堂臭骂群臣,用十八般酷刑折磨死对头,又或许是父亲经常与他产生争执,所以在他眼里,赵洵应该算是个跋扈专横的人。
可他现在为了追求心上人,竟还使出了撒娇,这反差未免也太过割裂。
果然人不可貌相,更不能刻板印象!
第036章 游春水(一)
陆霄捡起掉在地上的枯枝, 眸色淡淡,“想来王爷公务繁忙,我们便不浪费王爷的时间了。”
“怎么会是浪费时间呢?”赵洵斜睨着他, 皮笑肉不笑, “莫非陆监丞忘了今日休沐?其他时候我或许会忙, 可今日我倒是闲得很。”
他一秒变脸,投来的眼神也不甚友善,陆霄再次暗暗惊叹,不过……这才对味儿。
这里离徐琢他们设席赏景的地方不远,徐予和怕被父亲看到又平白挨顿说,便怕往旁边挪动几步拉开了距离, “王爷,现下我们有事在身,多有不便,能否改日再叙?”
虽然赵洵预料到自己会被拒绝, 可看着站在她身旁的陆霄, 他就觉得心里莫名焦灼。
不知不觉间,他的视线落在了枯枝上, 突然又感到一阵失落, 上前两步追问:“何事如此着急?寒食节禁烟断火,若是你不想听, 也该找个好一点的理由回绝我。”
经他这么一说,徐予和登时也反应过来捡柴火的理由放在寒食节根本说不通,又道:“言语有失,还请王爷见谅, 只是确然有事,家父家母与陆相公他们还在附近等着。”
陆霄见状也放下枯枝, 拱手道:“王爷,确如燕燕所说,恕我们不能相陪。”
听见他说话,赵洵就哪哪都不得劲儿,他心一横,干脆豁出去了,抓住徐予和的袖子,“你之前明明答应过我,怎么说话不算数?”
接着,他耷拉下眉毛,声调变低,“一会儿也不行吗?就一会儿。”
陆霄云淡风轻地笑着,“燕燕,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京里头来了个蜀地的戏班子,那段时日张尚书总带着我们两个去听戏,那些人唱得如何我忘记了,就记着他们会变脸。”
徐予和回想片刻,“记得,不过你提这些做什么?”
陆霄轻轻瞥了赵洵一眼,似笑非笑,“没什么,只是突然发现有人比戏班子的变脸还要厉害几分。”
戏班子变脸靠的是面具,而有的人不用面具也能变换自如。
徐予和:“……”
赵洵如何听不出他是在暗讽自己,转而挑起眉峰,“人人都道陆监丞不苟言笑,没想到嘲弄起人倒是一点也不含糊。”
陆霄拱手轻笑:“不敢,不敢,我如何比得过王爷,在国子监时,我便听闻王爷一人舌战群儒,还未曾落得下风。”
赵洵敲了敲脑袋,眯着眼睛笑道:“我听闻将作监的厨子每日都做羊舌签这道菜,难怪你们将作监中人人都巧舌如簧。”
徐予和:“……”
果然,这俩人就不该碰到一块,话不超过三句,便又开始互相呛对方,听得她耳根子直生茧。
陆霄的侧重点转到到了羊舌签上,神情也变为诧异,“不知王爷从何处听来?羊肉奢靡,监中人又多,日日羊肉如何承担的起。”
将作监是个捞油水的好地方,凡土木工匠板筑造作之政令,以及城壁、宫室、桥梁、街道、舟车营造修缮之事(1),皆归其掌管,拨下来的款项随便虚画几笔,就是一块肥肉。
自元丰改制后,将作监丞被罢去寄禄官(2)职能,有着实打实的职务,依据新诏新及第进士第一人应被授为大理评事,然大理寺官员饱和,冗官严重,将作监中尚有空缺,赵珩这才仿旧制授陆霄将作监丞一职,所以陆霄在将作监是领了职事的,赵洵不信他对其中内情丝毫不知。
“陆监丞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当真不知?”
陆霄反问:“那王爷是在说我能言善语,还是暗指将作监内有人手脚不干净?”
赵洵笑道:“如你所想,都有。”
陆霄正要张口,徐予和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劝道:“少说几句,你越说,他越要噎你。
看着她的小动作,赵洵心里酸溜溜的,“也是,陆监丞才华了得,官家断不会让你埋没于将作监,一任期满便会升任通判或是试馆之职,也难怪将作监监与少监处处提防着你。”
陆霄愕然,将作监监与少监待他还算和善,监中事务他们也处理得井井有条,他本身对工事没有太大兴趣,因此每日都是埋头做好本职之事即可,从未多想过其他。
听着这俩人东扯西扯,徐予和观景的兴致消了大半,便想把赵洵尽快打发走,好图个清静,“他去将作监时间也不久,哪里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你想问话,也该问监中那些老人才是。”
“你知道的,我并非想问话,”赵洵眼角微红,妒意不知不觉自内心深处生起,“方才说话的功夫,我便能说完我想说的,为何不让我说?”
微风细细,搅皱满河清波。
春水澹澹,映在他的眼眸里,徐予和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那到底是水波,还是显露在他眼底的情绪。
她道:“那你说。”
赵洵:“?”
他这样不依不饶,徐予和开始对这个故事抱有好奇,于是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赵洵用眼角余光扫过旁边的陆霄,闷声开口:“他在,不方便。”
徐予和:“……”
陆霄的眸色同样不复往日柔和,他漆黑的瞳仁中荡起一丝涟漪,“既然不方便,那今日便无须再说了。”
他这么一说,反倒激起了赵洵压在心底的妒火,他的眼神不停跃动,锐利如锋,嘴角也微微扭曲。
徐予和强装笑颜,劝道:“春景熙熙,芳草萋萋,这样好的风景,怎能净说些煞风景、伤和气的话?”
见她也向着自己说了次话,赵洵不禁有些小小得意,眼角眉梢都止不住上扬。
徐予和又道:“我想起些事,便先回去了。”
语罢,她匆忙欠身施了一礼,便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陆霄看着她的背影,拱手道:“下官也先行告退。”
赵洵手握成拳,转而拔腿朝着他们追了上去,“陆监丞何必着急走,我来此处也是赏景游玩,一个人着实无趣,还是人多热闹些。”
为了争这口气,就算要面对两个难缠的政敌,他也要腆着脸去!
那方徐琢夫妇与陆敬慎夫妇已命女使仆从在草筵上将糕点果酒等摆放整齐,此刻正就着春水好景,笑饮谈欢,意兴正浓。
陆敬慎哈哈笑着,举起瓷盏饮下一口,接着便要去给徐琢倒酒,手还没碰到酒壶,便远远看到两个小辈的身影,“两个孩子这么多年没见面,今日让他们在一块,也不见有多生分,我这悬着的心也算稳下来了。”
徐琢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笑道:“维民兄说得在理,是该让他们多接触接触,多磨合磨合感情。”
陆敬慎把着酒壶,叹了口气,“燕燕是我看着长大的,以前我就怕停云不成器,耽误了燕燕。”
“这便是你那般严格管教的理由?”杨氏嗔道:“好几次我都瞧见停云误把我送去的黑芝麻糕当墨条给磨墨用了,我看着是真怕,生怕你把他带成了只会读书的书呆子。”
陆敬慎笑道:“这算什么,至少孩子没把墨条当作糕塞嘴里。”
“瞧瞧你说的话,叫我如何不担心停云变成书呆子,他小时候多活泼,后来被你教得一直拘着。”
说着,杨氏一袖子甩过去。
陆敬慎忙抬起衣袖挡住自己的脸,“夫人啊,别打脸,我不是给你说了别把黑芝麻糕切成长条吗?”
杨氏瞪他一眼,“我后来不是团成球了吗?你这个当爹的又不做,要求还这么多。”
张氏掩面低笑:“停云这是读书入了迷,以前有位书法名家在练字时也将馒头蘸了墨汁吃到嘴里,后来便写出了天下第一行书,你看停云,逢考便是头名,日后定然如日初升,干霄凌云。”
“只要好前程不要头发怎么成?”杨氏将身子斜倾过去,凑近道:“阿满妹妹,我跟你说,有段时间他一直带着停云挑灯夜读,后来枕席上全是他掉的头发,有一次给他束发,发梳上也挂着一把头发,我就凑近细看,才发现他头皮都露出来了。”
陆敬慎哎呦一声:“好好好,夫人,我知错了,这些你就别说了,等寒食节一过,我就去灶房给你做糕。”
杨氏不理他,继续说着:“这人没有头发多难看啊,你说年轻男子若是头发稀疏至可见头皮,哪会讨小娘子稀罕,我就是怕停云也变得跟他一样,便四处打听各种生发的方子,黑芝麻糕只是其中之一,他还埋怨我不切长条,真是没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