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边患,徐琢认为以当前的形势, 内忧要更为严重,北契与大梁近年来再无战事,新帝耶律延亲信佞臣,荒废朝政, 暂且不足为惧,只有西羌侵扰不断, 而且当年密信上的文字也是羌文,这说明内奸早就和西羌串通往来,如果此时轻易动兵,那就很容易被他们钻了空子,一触即溃。
陆霄诧异道:“内奸?”
陆敬慎思来想去,觉得不无道理,“怀瑾,还是你考虑周全,眼下也只能如此了,不过官家既然有心开战,我等所能做的,也只是拖延时日。”
他又叹了口气,“此事一时难以说清,停云,你只需记住,不可声张,以免打草惊蛇。”
陆霄问道:“爹,我其实一直有个疑问,既然你们知道官家有心发兵西羌,为何还不支持新政?”
陆敬慎显然没想到自己儿子会问得这么直白,稍抬眉峰,复又笑出了声,“我就说停云和你当年相差无几,如今你可算信了吧。”
徐琢稍微笑了笑,问道:“停云,你是否也觉得我朝当效仿汉唐,开疆拓土?”
陆霄应道:“侄儿确实如此想过。”
徐琢了然,又问:“战与和,你是如何想的?”
“不论战和,皆苦于百姓,”陆霄道:“战,去之千里,粮草难续,北契静则西羌动,伐西羌则北契助,不仅胜算渺微,更致生灵涂炭;和,则有岁赐,重币压身,百姓负担加重,民生多艰。”
徐琢微微点头,“不错,两相比较,也只有通和,能让天下百姓的日子好过一些。”
陆霄道:“可新政正是要革去积弱之弊,使我们不再陷入左支右绌之境,这不也是想让百姓过得更好?”
陆敬慎板着眉,耐心解释:“你们年轻人有着一腔热血,我能理解,可如果你们没有正视敌人的强大,便是冒失。”
“停云,我们也年轻过,也曾像你这么想过,安边定远,收复失地,听着就让人热血激昂,可每每交战,多是大败而归,”徐琢长叹口气,“久而久之,士气低迷,军心涣散,百姓也会心生怨愤,那以后将如何应战。”
陆霄听后,也不知再说些什么。
人们都期盼安定和平,没有人愿意一直打败仗,即便胸怀壮志,渴望御敌建功,也没有人愿意白白去战场上送死。
“先帝坚持议和,是为减少不必要的伤亡,而非退缩不前,贪图安逸,你爹亦是如此,”徐琢道:“旁人都以为我与你爹交情深,政见也会相合,就连燕燕也是这般想,其实我与你爹的想法从来都不相同。”
陆霄略微抬眸,“叔父如今不是也觉得应当通和吗?”
陆敬慎小酌一口润润嗓子,呵呵笑着,“别看他现在不赞同推行新政,你们就以为他站在我这边,他考虑得可比我多。”
“时至今日,我依然希望官家能再度发兵,一雪前耻,只是……”徐琢忧心不已,道:“现在时机尚未成熟,如果仍是屡战屡败,倒不如不战。”
陆霄更加不解,“说来说去,怎么又绕了回来?叔父既然主战,新政诸多举措正是为改革军政,增强我军战力,提高胜算,可叔父却又站出来反对,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徐琢沉默片刻,不疾不徐道:“停云,你可还记得我与你爹方才所说?”
陆霄凝神想了想,道:“记得,叔父将才说有内奸。”
徐琢颔首,“前朝因藩镇割据而大乱,太|祖为避其祸,施计卸除禁军将领的兵权,又将统兵权与调兵权相分离,令枢密院掌军队调动与之互相牵制,将领有握兵之重而无发兵之权,而宁王前些时日所提,正是要还调兵权于禁军将领。”
“侄儿有所耳闻,此举确实冒险,故而同意者少之又少,最后便不了了之了。”
陆敬慎哼道:“岂止是冒险?以如今之境况,顷刻间改朝换代也不是没有可能,这宁王真是什么都敢提。”
“慎言慎言,”徐琢抬手止住陆敬慎,才继续对着陆霄说道:“你爹说得是严重了些,不过也并非危言耸听,宁王才提出还权,岑琦就被人诬陷通敌,他所统领的镇戎军,正是在易攻难守的泾原路。”
陆敬慎道:“岑氏一门世代镇守西北,岑将军忠君守节,更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此等荒唐之举。”
徐琢眉峰冷峻,“所以我怀疑他们构陷岑将军,便是为了夺取兵权。”
陆霄道:“可官家并没有论处岑将军。”
“没错,官家相信岑将军,他们也正是想要利用这一点。经略安抚使获罪入狱,势必要再选一个新的,然而泾原路至关重要,为了稳妥起见,往常都是从西北边军中择人担任,或是挑选朝中有资历的能臣,如此一来,镇戎军中的内奸便有机会担任泾原路经略安抚使。”
徐琢喝了口茶水,继续道:“即便这名内奸没有被选上,岑琦一走,少将军岑希虽然能够胜任镇戎军节度使一职,可他年岁小,军中自然有人不服,而这时,他便需要有威望的得力老将相助,军营之中,同袍便是亲人,面对父亲的旧部,岑希定然十分信任,短时间内无法辨清忠奸,这个人既然敢在背后对岑琦捅刀子,当然也敢谋害岑希,届时整个镇戎军被掌握在内奸手中,若他们再与西羌里应外合,你教我如何敢同意宁王还权于武将?”
陆敬慎抚掌称赞:“贤弟目光果然长远,愚兄佩服,佩服。”
陆霄听完,方觉自己确实有些想当然了,也不够顾全大局,心中不免生出些许羞愧。
陆敬慎拍拍他的肩,“停云,你这听也听完了,就别愣着了,咱们几个去河边钓几杆子,这个时节啊,鱼肥肉嫩,吃着正好。”
徐琢舒展开绷着的脸,笑道:“哦?看来今日有机会吃到维民兄的拿手河鲜了?”
陆敬慎欣然应下:“有,既然怀瑾开口,我自然要让你和弟妹吃个够。”
话未说完,陆敬慎站起身接过仆从手中的钓竿,一边提步往水边走着,一边哈哈笑着:“咱们几年不见,我这垂钓的技艺可是精进不少,你就等着瞧吧,不出半个时辰,我这鱼篓可就装不下了。”
徐琢闻言,掏出火折子便要燃起一支香,“如此夸下海口,那我便要计时了,看看你说得是真是假。”
陆敬慎着急忙慌跑过来,掐灭熏香顶端的那团红光,笑道:“别别别,我就是随口一吹,今日人多,想必这里头的鱼都惊走了不少,能钓上来两条就不错了。”
徐琢也笑了笑,便提起钓竿,随他一同走到河边。
仆从们在岸边找了处稍微平坦的地方,有间隔地摆了三个小方凳和三个鱼篓,随后又依次放好饵料和蚯蚓。
陆敬慎坐到其中一个小方登上,往面前的水里撒了大一把饵料,然后拿起钩子缠上蚯蚓,扬起杆子往河里一甩,“怀瑾,我可看了你的录白印纸(1),课绩考词多为上中(2),看来这些年你都忙着为百姓解忧,没怎么摸杆子了吧,我今日铁定比你钓得多。”
徐琢也撩袍坐下,慢慢把蚯蚓挂在鱼钩上,弯腰在河里净了净手,才甩出杆子,“垂钓不语,维民兄再说几句,当心把你的鱼都吓到我这里。”
他才说完,没想到手里的鱼竿还真的动了动。
陆敬慎眼红道:“果然,第一杆鱼又是你的。”
徐琢抓紧钓竿,猛地收劲,一条小草鱼随着杆子露出水面。
紧接着,陆敬慎的钓竿也晃动起来,他脸上消失的笑容再度浮现,“看看,我的鱼也来了。”
小草鱼吃着没什么味道,徐琢便把它重新放回水里,“别只顾着说了,赶紧收杆。”
陆敬慎这才收回钓竿,那是一条鲈鱼,估摸着有一斤半,“怀瑾,想不到吧,我的这条比你那条草鱼大,今晚的清蒸鲈鱼有了。”
几近黄昏,张氏几人也赏景归来,除了陆霄面前的鱼篓空空如也,徐琢与陆敬慎皆收获颇丰,临走前,他们只留了足够做菜的量,其余的鱼儿则又放回水中。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踏青看景的人们都收拾着行装,尽兴而归。
第039章 游春水(四)
柳絮濛濛, 满城尽日飞花雪。
徐予和方出马车,东风便吹斜她帷帽上垂下来的素纱,她被飘来的毛絮迷住眼睛, 抬手揉了好一会儿, 才把细碎的柳絮揉出来。
秋月楼已经不复当日那般热闹, 刘密被刑审之后,官家直言士大夫当以德立身,不仅将所涉及官吏按责降罪,更是一改往常法令,不允官吏狎妓,也不允学生、举子宿游冶娼, 故而许多士子常客为避麻烦,也不再出入此地。
虽说还有一些豪商贾人照常来此,但这里的妈妈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就想方设法找个冤大头将秋月楼尽快租卖出去, 好拿钱跑路, 这几日一直与有意盘店的商贾周旋讲价,也无心催管楼里的娘子们招揽客人。
有的女子不想再被转卖至别处, 用攒下来的余钱找了人替自己赎身, 秋月楼的妈妈想着能捞多少是多少,只要价钱差不多便没再过多为难。
徐予和一直计划着如何为那些被略卖的无辜女子赎身, 如今肃国公府一团乱,秋月楼里的妈妈又只认钱,她也没必要顾虑那么多了。
迈出两步,她发现秋月楼门前站着个熟人。
还未来得及开口, 便见杜浔面带讶异,有些不可置信地走了过来, “徐小娘子,你怎么……来秋月楼了?”
“听闻刘密被流放,他的几处妓馆不日便会被查封,我来看看能否为这些娘子赎身,还她们一条活路,”徐予和从容一笑,道明来意。
她入妓馆探实情写讼状之事,杜浔也知道个大概,不由心生佩服。
徐予和见他同自己说话时,时不时注意着别处,而且附近还有几人也在四处乱瞥,便断定秋月楼里定是又有情况,否则他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妓馆门口,“杜小官人在此又是为何?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两人说话的间隙,有个身材肥硕的中年男子哼着小调,挺着个大肚子从里面缓步走出,身上一股浓浓的酒味儿,还混杂着汗臭味儿。
杜浔眉头轻蹙,掩住鼻子,回头盯着那人许久,直至看不出任何异常之后,才道:“我是来替承平把风的。”
“把风?”
意识到话有歧义,怕她心生误解,杜浔又当即解释:“不是那种把风,一刻钟前底下人传来消息,说这里出现几个可疑之人,很可能是西羌奸细,我们便来探探虚实,承平已经去了里面,我在这里接应,徐小娘子若是想替那些女子赎身,交由我们来办就好,我这几日才听承平提起过。”
徐予和问道:“他……也提过吗?”
杜浔点了点头,笑道:“当然,来的时候他也说了,就算抓不住人,也可以拿到那些娘子的卖身契,还她们自由之身,你们两个还真是心有灵犀。”
心……有灵犀?
不过挤在同一天,也确实巧合,徐予和神色微动,又道:“既如此,那可瞧见可疑之人?”
杜浔丧着头,“还未,进出这里的人我都仔细观察过,长的磕碜便不说了,身上还一股味儿,哪里有能耐有胆子做这些。”
“我曾无意撞见他们密谋,虽然看不清面貌,但凭声音体型,我应当比你们更容易辨认出他们,”徐予和道:“他就在里面吗?我去找他。”
杜浔劝道:“不可,徐小娘子,他们皆有兵刃,于你太过危险,况且承平也不允我将你置于险境之中,你便放心吧,他见过不少西羌人,与他们也打过不少交道,若真有西羌奸细混淆其中,他一眼便能看出。”
徐予和垂眸之际,瞥到厅中出现一个人影,那人两颊的络腮胡须乌黑浓密,很像当日她在秋月楼里见到的那名西羌男子。
男子顾盼左右,面上十分警惕,显然是心中有鬼。
她眸色一变,低声道:“就是那个人,满脸胡须的那个。”
杜浔听后,微微点头,随后若无其事地走进秋月楼,其他人在后面陆续跟上。
然而徐予和很快又察觉出不对,除了杜浔他们,还有几双眼睛也盯着这里。
果然,此刻秋月楼内已经混乱不堪,娘子们和里面的客人争相逃出,杜浔与那络腮胡男子缠斗在一起,进去的几人有一人身中箭矢,横在地上。
赵洵拽着纱幔从二楼一跃而下,紧接着撩开衣袍,抽出藏在靴子里的短刀,用力一甩,短刀便变成了长刀。
络腮胡男子躲开攻势,假意不敌,骗得杜浔近身相搏,随之抓住他的胳膊往刀刃旁一推,赵洵立时收回长刀,络腮胡男子则趁此时机朝楼上跑去。
两人相视颔首,也紧追其后。
忽而箭矢如雨般急泻坠下,杜浔避身躲开,赵洵则持刀打落飞至两人身前的箭簇,抬起身旁的桌案立在身前挡住。
杜浔探头去看,将才在栏杆前的那些人都已不见踪影。
只见范义揪住一个男子的衣领,拽着他往前拖行两步,那人便吓得不敢动弹,两只脚直接软在地上。
范义可不惯着他,直接将人从楼梯上踹了下来,“王爷,我抓住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剩下的人都跑了。”
那人喊着叫着从楼梯上滚落下来,磕得鼻青脸肿,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范义蔑笑:“瞧他那孬样。”
杜浔犹豫道:“范义,你抓错了吧?”
那人捂着头,嘴里不停喃喃着:“我不是,别杀我,别杀我……”
范义道:“怎么可能,他刚刚就在那些人身后的屋子里。”
赵洵垂眼看着地上的人,道:“他是肃国公的大儿子,刘微。”
范义有些难以置信,“就他?”
“那些人还在上面,跑不远的,继续追,”赵洵仰起下巴,看着上面曳动的纱幔,又转头看了眼外面的那抹人影,才朝着那些人的方向疾步追去,“范义,你留在这里,送徐小娘子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