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予和稍微笑了笑:“爹爹有什么烦扰尽管跟女儿说,别窝在心里, 虽然女儿不能帮爹爹解决难题,但是说出来之后,爹爹心里总归会好受些。”
徐琢闭上眼睛,垂首叹息:“这件事其实你也知晓,宁王和官家想要对西羌用兵。”
徐予和手上的动作渐缓,忖度道:“爹爹是不是开始动摇了?”
女儿果然了解自己,直接戳破了他心中郁结所在,徐琢把今日朝会上的事情讲了个大概,踟蹰道::“西羌如此咄咄逼人,倘若我朝一再退让,恐会令西羌变本加厉,届时更加难以招架,可如果不再妥协,战事再起,兵败城破,又将致生民遭难。”
徐予和笑道:“爹爹,你这样说,其实心中已经有答案了?对不对?”
徐琢迟疑不定,还在思考着最终的选择。
“对西羌用兵未尝不可,爹爹,你忘了吗?当初在渭州,那时才议和不久,李知州还总是发愁西羌侵扰边陲,害怕西羌大军再攻打过来,我记得咱们刚去的时候,那里的城寨颓败荒凉,根本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那些活下来的百姓和兵士面黄肌瘦,躯体残缺不全,过了足足一年,那里才热闹起来,可是第二年,西羌又接连掠杀会州、西安州诸城寨,还杀了几位将军。”
徐予和眸光闪烁,走到父亲面前,沉声道:“爹爹,你我应当清楚,岁赐议和实为粉饰屈辱,可是用屈辱换来的和平,绝不会长久,妥协只会助长西羌的嚣张气焰,只会让他们觉得我们大梁软弱无能,好欺辱,。”
徐琢听完只觉心神激荡,再想到西羌的种种作为,便也坚定了自己的念头:“燕燕,你说的对,妥协退让只能保一时安稳,若想天下永安,唯有一战,如今官家有心征讨,我身为臣子,决不能恃虎狼之威,不能败忠义之气。”
然而一想到交战,他又开始犯愁,“只是内忧未除,讨伐西羌更是难上加难。”
徐予和沉吟道:“爹爹,不过我觉得他们应当不是与西羌正面交锋,而是唃厮啰。”
唃厮啰?
徐琢顿时豁然开朗,是啊,只要将河湟一带牢牢控制住,西羌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地步,届时再发兵西羌,胜算自然翻升,然而略一深思,他又觉不对,扭头问道:“他连这等机要都愿意同你说?”
徐予和怔愣片刻,敛眉装傻:“什么机要?爹爹说的‘他’……是谁?”
徐琢眉头拧紧,目光犀利,问道:“你心里清楚,爹爹竟不知,他何时跟你这般亲近?”
怕父亲误会,徐予和只能老实交待:“实在是冤枉啊,爹爹,我跟他真的没什么,而且爹爹肯定不信,是我先提的攻占唃厮啰,那天我在秋月楼里听到了他们关于唃厮啰的谈话,所以……”
“我倒是信你先提的攻占唃厮啰,我在西北先后任职五年有余,你耳濡目染,自然清楚唃厮啰对于大梁有多重要,”徐琢看着女儿,“至于你和他的关系,燕燕,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想的,他前几日来递了婚书。”
徐予和一个趔趄,小声问道:“他……真递了婚书?”
原来那日他真的是来递婚书了,可是谁家会挑清明节前后几天递啊,就不能找个好日子吗?怪不得每次倒霉的时候总会碰到他。
徐琢扶住她,观察着她脸上的神色,“真的,不过爹爹没答应,咱们对他了解不多,仅凭在朝堂上对他的印象,爹爹认为他并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徐予和感觉自己的耳根莫名有点发烫,不敢抬头看父亲,唯唯诺诺道:“爹爹拒绝了就好。”
从小到大,她都觉得父亲是个极为温和的人,从来没向自己和母亲发过火,但是她知道只要父亲开始这个语气说话,就说明他有些不高兴了。
“爹爹能不拒绝吗?”徐琢哼道:“你跟停云还有娃娃亲,可你知道他是如何说的吗?他说娃娃亲只是咱们家和陆家的口头玩笑话,没有书帖作为凭据,根本不作数,简直胡搅蛮缠,这是要把我们置于何地?”
徐予和又是一惊,这个歪理确实不近人情,而且上门递婚书还敢跟自己父亲这么说话,就这个态度,能被答应就见了鬼了。
“停云是个好孩子,又心系于你,我本以为你们两个能……”徐琢说了一半突然停了,过了片刻又叹息道:“可你近来似乎总是躲着他,只有我们这些长辈让你跟停云独处的时候,你才会去跟他说话,如果你不想同他议亲,就当早些说出来,爹爹会帮你推掉这门亲事,但你也要考虑清楚,婚姻是终身大事,必须要慎重。”
徐予和当即抬头,表明态度:“我不想跟停云哥哥成亲,我从来没想过跟他成亲。”
徐琢已经料到她会这么说,脸上没有过多惊讶,只是眼神复杂地点了点头,旁敲侧击道:“那你可想过跟哪个郎君成亲?爹爹记得在渭州还有永州的时候,有几位不错的郎君,他们的父亲也向爹爹打听过你的亲事。”
徐予和流露出茫然之色,她只知道去年永州通判的夫人曾到府上表达过议婚之意,“爹爹说的那些人,我都记不清了。”
默了片刻,她又补充道:“我没想过跟任何人成亲。”
徐琢又问:“也没考虑过那位吗?”
徐予和慌忙道:“没有,女儿才跟他见过寥寥数面,怎么会考虑这些?”
由于娃娃亲,徐琢早已把陆霄当作女婿看待,陆霄不仅人品端正,处处优秀,两家关系又亲近,女儿嫁过去之后也不用费神处理婆媳关系,肯定会过得十分幸福,不过现在他意识到这只是自己身为父母的想法,不是女儿的想法。
徐琢看着女儿,慈声道:“你年岁小,没想过成亲也没什么,刚好我跟你陆伯父商量过了,暂时把你跟停云的亲事压一压,趁这些时日,你再好好思量思量,等有了确切的答案,再和爹爹讲讲你心里的想法,届时若你还不想跟停云成亲,爹爹就给你退了这门亲事。”
徐予和点头:“知道了,爹爹。”
本来是想给父亲排忧解难的,没想到最后竟绕到了自己身上,这个问题可太难了,徐予和心里直发愁,方才明明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只是父亲忽略了自己的话。
徐琢哪能看不出来她心里想的什么,“爹爹今日和你说这些,就是不想让你因为长辈的决定从而左右自己的想法,爹爹和你娘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只希望你能够开开心心的。”
徐予和眼眶湿润,仿佛有一股暖流慢慢淌进心里,暖洋洋的,她继续给父亲捏肩,“爹爹,我都说了,我没考虑过这些,我也不想考虑,我只想要好好孝敬你和娘,才不想去别人家里。”
“难道爹和娘就想你去别人家里?”徐琢叹了口气,“可你终究还是要觅个好夫婿的。”
徐予和扬起脸,“好夫婿哪有爹娘重要,除非他愿意住到咱们府上,跟女儿一起孝敬爹爹和娘,他还要给爹爹捏肩,给娘点茶。”
徐琢被她这句话逗乐了,笑道:“你啊,当心别人听到笑话你。”
徐予和也笑道:“那就让他们笑,只要爹爹和娘高兴就好。”
“只要你高兴,爹跟娘就高兴,”徐琢心情好了许多,额头上的沟壑渐渐变浅,他示意徐予和不用再捏了,随后站起了身,“好了,我去看看你娘,顺便跟她报备一下拿钱的事。”
徐予和端起柏叶汤小碗,问道:“爹爹,你打算拿多少给朝廷?”
徐琢想了想,“一万贯吧。”
徐予和惊道:“这么多?”
徐琢颔首:“官家催得紧,现银只能拿出九千贯,剩下的还要留着给你做嫁妆,比起你祖翁分给咱们的田产,也不算多了,你陆伯父还要出五万贯呢。”
“五……五万贯?”徐予和睁大双眸,不由叹道:“陆伯父陆伯母也太厉害了。”
她沉思半晌,总觉得事有蹊跷,国库再空虚,朝廷也不可能直接伸手向官吏要钱,但如果是赵洵提的,肯定不会是为了凑岁赐这么简单,“爹爹,我猜官家他们就是打个幌子,明面上说是给西羌凑岁赐,实际上就是为了省攻打唃厮啰的军费,顺便稳住朝中反战之人。”
“在你说宁王和官家他们想要攻占唃厮啰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徐琢投以赞许的目光,可惜本朝女子不能科考,要不然以自己女儿的才学胆识,也能高中进士。
徐予和道:“那爹爹还给那么多?”
徐琢看向窗外的那轮明月,“不多了,每年军费开支数以百万计,一万贯实在算不上什么,还没你的嫁妆多。”
“爹爹,这些要给陆伯父说吗?”徐予和迟疑道:“他和宁王不太对付,若我们不及时提醒,是不是不太合适?”
毕竟五万贯可真不是个小数目,那都是陆伯母走南闯北辛苦赚来的,如若陆伯父知道他被赵洵戏耍,估计要气好久。
“迟了,申时五刻时你陆伯父已经把银钱布帛陆续拉到度支司让官家差人清点了,”徐琢苦涩道:“他自幼饱受战乱之苦,双亲皆死于战祸,所以他渴望安定,谁不知道给予岁赐是软弱之举,可国策如此,国势如此,当年的惨败,他至今铭记于心,又怎么敢轻易拿边地数万民众兵士的性命做赌?”
徐予和低下头,她今日才知道陆伯父还有这样一段经历,经历过战乱的人,往往会更加珍惜稳定的生活,除去那些真正想要偏安苟合的软弱之徒,大梁不乏真正为民忧虑之人,只是他们对战与和的考量不同。
徐琢把桌案整理干净,踱步笑道:“不过我相信你陆伯父,就算他现在知道了这五万贯会拿去当军费,也不会说什么,无非就是跟高中丞一起把宁王骂上一个月。”
从别人手里撬那么多钱,才骂他一个月?徐予和心道,这也太便宜他了,依她来看,就应该让他再挨顿打。
第055章 兴戈甲(五)
“燕燕, 爹爹还有一事要跟你说,”徐琢皱眉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模样,问道:“燕燕, 你在想什么呢?”
徐予和回过神来, 张嘴笑了笑, 随口说道:“没……没什么,只是伯母说以后城内多半不太平,女儿前几日落水,至今仍心惊胆颤,就想着明早跟娘去大相国寺进香的时候,多求几个护身符。”
说着说着, 她不经意地蹙起了眉梢,声音也有些发颤。
自打启程归京,徐予和便不太顺当,为人父母者, 又最是担忧记挂子女的安危, 这些日子徐琢时常担惊受怕,护身符这种物件, 宁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他也担忧女儿再次遇到危险, 便轻轻拍抚她的肩膀。
“你伯母说的没错,城内确实不太平,朝中内奸与西羌沆瀣一气,他们前脚派人行刺了宁王, 紧接着便有使臣进京,向我们施压, 为此官家一气之下将那几名使臣直接扣押,可内奸迟迟不能抓到,城内局势也不会有所缓和,”徐琢抬起脸,长叹道:“明日你和你娘去大相国寺多带几个会拳脚功夫的仆从跟着,进完香就回来,别在外面久待。”
徐予和点头:“爹爹说的这些话,女儿都铭记于心了。”
徐琢笑着颔首,说起了刚才准备给徐予和说的事,“那封信,前几日爹爹已经给宁王了。”
徐予和还在想父亲会以什么方式把信给赵洵,没想到已经偷偷给完了,“看来爹爹也没有那么讨厌他。”
徐琢敛眉咳嗽两声,“因为那封信能尽早查出内奸,在这种事上,爹爹还是拎的清的。”
徐予和看了看窗外,俯下身子低声问道:“不知爹爹可否见过陷害岑将军的信件?”
徐琢神色一凛,摇了摇头,“官家让枢密院全权审理此案,御史台与刑部均不得查收,所以爹爹只知道有这封信,至于信上的内容,恐怕只有官家和枢密院的几位相公清楚。”
但是这个案子他从来没有在家里说过,更没有提到过密信,便继续问道:“莫非……你见到过?”
徐予和坦然承认:“见过。”
徐琢眼睛一眯,刨根问底:“你从何处见的?难道又是在宁王那儿?”
正所谓知女莫若父,徐琢一语点破,徐予和只得把个中情况详细道来:“他之前不慎把信落在我身旁,我就顺手捡起来看了看,没想到是西羌文,后来杜小官人提醒我信和岑将军叛国有关,为撇清嫌疑我当场便还回去了,所以只记得一些字,更不敢打听具体内容。”
如此重要的证物,还能不慎遗落?徐琢半信半疑,但徐予和说的又不像假的,“他倒是对你一点也不设防。”
徐予和讪讪一笑,又把自己的一些发现说给了父亲:“不过我发现两封信都有一模一样的印信,宁王说那是西羌皇帝李佑乾的私印。后来我买了些番书自己研究西羌文字,又发现两封信里都出现过两个字——‘逢春’,我觉得这应该是个人的名字。”
徐琢脸色倏地凝重,信上确实有这两个字,不过也只是提了一下而已,并未言及“逢春”受命于谁,又该做何事,如果两封信都有这个人,想来就是同西羌勾结的暗线,“你推断的也有道理,不过应当是为了掩人耳目所起的代称,好了,燕燕,别想这些了,你能想到的,别人当然也能想到,我去看看你娘,明早你们去大相国寺进香拜佛,她应当又在抄佛经了,我去了好帮着抄几份。”
说完,徐琢就踏出书房。
徐予和目送父亲离开,自己能找到两封信的共通之处,想必赵洵也能发现这些,那自己只需等待消息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