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琢所说正是与自己想到一块去了,赵洵目露喜色,不由赞道:“徐中丞之才,不比武帅差矣,”他一顿,又道:“难怪皇伯父崩逝前嘱咐我大哥务必将你从地方调回京中。”
徐琢一怔,“先帝……还记得臣?”
赵洵点了点头,惋惜道:“皇伯父还遗憾没能再见徐中丞一面,他觉得很对不起你,说你当时之言不是没有道理,只是锋芒太露,惹得夏相公等人极为不悦,这才想挫一挫你的锐气,没想到徐中丞携妻女连夜离京。”
在他的印象中,皇伯父是个很温和的人,他称不上明君,但绝对是个仁君,轻易不向臣子发怒,他记得很清楚,那一日自己去垂拱殿找皇伯父看课业,殿内骂声不断,问了老内侍才知道早朝时皇伯父没见到徐御史,下朝之后连喝三壶茶也没泄火,正好夏相公他们又来劾奏徐御史私自离京,不敬陛下,气得陛下骂了几个时辰。
窗牍被凉风吹开,烛火摇曳不定,将徐琢的影子也拉得老长,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他请求官家彻查张尚书之死遭人弹劾,谏言不应议和又惹得满朝非议,官家龙颜大怒,当场砸了砚台,把他外放渭州。
渭州是什么地方,那可是泾原路的治所所在,可见官家就是有意的,他想着到那里也好,大梁与西羌虽然议和,但有的边将仍借着招抚之名展开拓边活动,渭州知州范铨又是泾原路的经略安抚副使,他和岑琦都反对议和,在那里当通判总比在京中当一个只能动动嘴皮子的御史强。
可等他到了渭州,见到的又是另一番景象,其实当时离西羌退兵已经有些时候了,渭州城还是破败不堪,他才意识到,他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决定,都有可能让一座城的百姓付出惨重代价。
徐琢眼眶湿润,撩袍跪地,朝着汴京的方向肃拜三次,最后一拜时,他以额抵地,就像在多年前的集英殿,陛下钦点他为状元,久久不肯起身,“臣也时常忆起先帝,感念先帝对臣的知遇之恩。”
赵洵道:“徐中丞快快请起,皇伯父慧眼如炬,如今时机正好,徐中丞不是正好可以大施拳脚?”
皇伯父识人用人的功夫一点也不差,他早就知晓自己和赵珩有意用兵西北,所以留下遗诏不得罢免陆敬慎宰相之职,好让他牵制住兄弟二人不得意气用事,又令徐琢回京赴任为他们所用,不过他们本以为徐琢会跟陆敬慎一样反对北伐,没想到他亦有此打算。
这二人虽然交好,实则大不相同,他想到先前自己在朝会上用言语羞辱过徐琢,顿感惭愧,双手拱起揖了一礼,“此前多有失礼之处,还请徐中丞莫要放在心上。”
徐琢低垂着脸,胸中千言万语,到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六月初,怀德军节度使田恪去信渭州,表示宁王、徐中丞与西羌使团久久未至平夏城,泾原路经略安抚使文雍命镇戎军节度使岑希率兵前去接引。
六月中旬,岑希率镇戎军精锐与赵洵、徐琢于熙州汇合。
艳阳照当空,蝉鸣声阵阵,这两日雨总算停了,太阳难得从云层里探出头来。
赵洵等人紧赶慢赶,可算是来到了熙州通谷堡,前方的官道上迎面驶来一队人马。
“敢问来者可是岑小将军?”
赵洵勒住缰绳,朝着来人问道。
为首之人轻抬下颌,露出凤翅兜鍪之下的粲然星目,他手提雍刀,身披朱漆山字甲,盔甲外罩着一件素色绣衫,倒显得有几分儒雅。
“正是末将,”他翻身下马,走上前对着两位身着紫色公服的男子拱手施礼,“末将岑希拜见王爷,拜见徐中丞,文经抚前几日得知王爷与徐中丞还未至平夏城,怕途中出什么意外,故而派我快马加鞭前来接引。”
赵洵低眸瞧着他,又抬眼扫了他身后诸名兵士,才道:“久雨连绵,泥石堵道,耽搁了路程,这些时日辛苦岑小将军了。”
岑希仰面而答:“不敢,这是末将职责所在。”
赵洵扬起马鞭,假意催促:“既然岑小将军已经见到了我们,我们还是快些出发去平夏城吧。”
岑希心灵神会,按着文雍所说,往赵洵身后看了看,故意问起了西羌使臣:“怎么不见西羌的几位使臣?”
“你说那两位西羌使啊,途中遇到山谷倾塌,非要闯过去,结果跌下马不说,还染了风寒,后来被雷给劈死了,就是可惜了徐中丞给他们的良药,”赵洵叹了口气,轻描淡写道:“还有拓跋骏将军,为了救那个李尚书,被滚落的山石砸中,也死了。”
岑希眉头紧皱,犹疑许久,“这……”
赵洵问道:“岑小将军是不是觉得很荒诞?”
岑希点头,这不荒诞就怪了,天底下哪有这么荒唐的事,西羌的梁勒与拓跋骏都算得上猛将,就这个死法实在是令人难以信服,不过宁王竟然能设计除掉这两人,可见其非同一般,他不禁对眼前这个人刮目相看起来,更生出些敬佩之感。
“我也这么觉得,”赵洵抬头望了望天,接着往下编:“或许是上天授意吧,西羌不仁不义,所以这几人身上都被遭了报应,也不知真假何如,不过其他将士们都这么同我说的,好像还有几分道理。”
说着,他扭头看向身后的兵士们。
那些兵士忆起当日的情形,仍觉得不可思议,一个接一个地说着,叽喳个没完。
“要是那俩西羌使臣没做啥昧良心的事,那雷咋可能正好砸中他们的马车嘞,我那会儿就站在马车边上,那火星子都崩我脸上了,差点把我魂儿都吓出来了,为啥我就没事儿?”
“那可是老天爷的意思,告诉咱们不应该给他们羌人岁赐。”
“给他娘的岁赐,直接起兵打过去,我等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经他们这么一鼓动,镇戎军兵士们的情绪也被煽动起来,他们拿着兵器跃跃欲试,脸上多显不平之色,可见亦有伐羌之心。
有个年轻副将手握刀柄,顿足捶胸,在队伍当中喊道:“少将军,我等宁愿战死,也不愿被人枉死,何不向朝廷表明伐羌决心,还能证岑节使之清白!”
岑希回头喝道:“岑子牧!”
岑子牧憋涨着脸,把头扭向一旁,显然是不服气。
赵洵眉毛挑起,看向刚才说话的人,“岑节使不就在此吗?为何要证明岑节使清白?”
镇戎军将士面面相觑,疑惑地看着赵洵。
赵洵从袖袋里掏出一个蜡封的木筒,拿刀撬开之后取出一封密诏,“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陛下命岑希为镇戎军节度使。”
镇戎军众人屈膝领命,过了这么久,官家总算是给他们一个明确的交待了,看来官家是信任他们的。
赵洵把密诏交给亲卫,令其亲自递到岑希手里,“岑小将军,还有一事,我大哥既然命你为镇戎军节度使,便是有意伐夏,岑小将军若是有何良策,可随时上奏。”
岑希迟疑道:“那王爷是否还去平夏城?”
“现在去还有何意义?西羌一旦得知两位使臣出了事,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派兵攻讨是迟早之事,如今两国开战在即,我们自然是先做好防御工事,为何要上赶着送钱送物,这不是自失军心?”赵洵道:“这些物资就当作军费罢,总不能再拉回汴京。”
岑希拱手道:“是。”
赵洵把着缰绳,另一只手抚摸着乌夜啼油亮的鬃毛,“距此处最近的堡寨还有多少路程?一路舟车劳顿,再不好好歇歇,我这马怕是要遭不住了。”
“最近的是通谷堡,还有十一二里路程,”岑希回头指着来时的方向,“沿着这条官道一直往前走就能到。”
赵洵策马扬鞭,率先离开,他一动,其余人马也跟着行动。
不到一个时辰,众人便瞧见了通谷堡的城门,为了不影响百姓,他们就驻扎在城外。
灰云遮住圆月,整个天地宛如一个密不透风的帐子,林间飘荡着断断续续的脚步声。
昏暗夜色之中,一个黑影行色匆匆,每走几步便回头去看身后的动静,最后他停在一颗杨树下,树枝上跳下来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两人窃窃私语几句,便准备各自返回。
倏地,银光闪过,一道箭簇划破夜幕,正中黑衣男人的大腿,他一个趔趄,扶着旁边的树干才勉强站稳身体,鬼鬼祟祟的两人登时意识到情况不对,当即分头而逃。
紧接着,又一道箭簇飞来,射中黑衣男人的另一条腿。
黑衣男人跌倒在地,他不敢耽搁,折断箭杆爬起来继续跑。
赵洵拈弓拉箭,将双箭对准他的两条胳膊,下一刻,男人看着自己的两只废手,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
正当红衣甲装的小兵自以为逃过一劫时,猛然发现自己被一柄斜横着的雍刀挡住去路,他身形忽变,朝着左侧的树林跑去,身后那人紧追不舍,他掏出一个瓷蒺藜往后一抛,手臂便被箭簇射中,他顾不上疼痛,咬着牙继续往树林深处跑去,怎料才跑两步,就被岑希用刀背挑翻在地。
岑希厉声质问:“卫三,你为何要背叛镇戎军?”
卫三趴在地上吐出口血水,哼道:“我本就不是梁人,何来背叛一说?”
赵洵一手拎弓,一手拿着卫三扔在地上的瓷蒺藜在手中抛了数下,“岑小将军这般惊讶,看来此人在镇戎军中有些年头了。”
岑希深知此次来熙州所为何事,为了不负文雍所托,他亲自挑选了三千精锐,这个卫三跟着他足足有五年了,没想到内奸藏在身边这么久,他竟一点也没发现,不由攥紧手中刀柄,回头时看到赵洵拿着瓷蒺藜把玩,想去提醒,结果发现自己多虑了。
赵洵慢悠悠走到卫三身边,目光转狠,“这是西羌的瓷蒺藜,你是西羌人?又或者你听命于西羌?”
卫三捂住被射伤的右胳膊,仰着脸不说话。
岑希道:“他是吐蕃人,五年前我将他从蕃军调入镇戎军。”
“看来就是有人故意安排了?”赵洵转而垂眸盯着卫三,问道:“你的同伙还有谁?”
卫三拔出扎在血肉中的箭簇,就要往自己胸口刺,赵洵抬弓就要打掉那杆箭,岂料卫三在地上一滚,站起身来握着那箭朝赵洵面门袭来。
岑希神色骤变,挥刀将卫三的手臂砍下。
卫三惨叫一声,捂着断臂在地上不停打滚。
赵洵低眸瞧着地上的卫三,面无表情道:“那个人可是姓柳?”
卫三身躯微颤,仍是死咬着牙不肯松口。
岑希也怔然片刻,因为镇戎军中恰好有一名柳将军,自己还要称他一句叔父,他缓缓抬起头,问道:“王爷从何处得知他们的同伙姓柳?”
赵洵皱眉看他,若有所思道:“看着岑小将军的样子,像是猜到了此人为谁?”
听着臂上血液流出的噗噗声,卫三心知自己活不了多久,抢着答道:“他姓冯,他让我盯着少将军,每隔一段时日就要把少将军的行踪报给他,方才的那人便是派来与我接头的,叫做野利忠。”
这个卫三方才还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死也不肯张嘴的模样,这会儿居然全盘交待,赵洵将信将疑,眯眼瞧着他,“我怎知你说的话是真是假?给我一个足够相信你的理由。”
卫三忍着臂上剧痛,呲牙咧嘴道:“我不想死,我想活命,”他又将目光看向岑希,往前爬了几下,恳求道:“少将军,你们若是不信,去问跟我接头的那人,问他是不是叫野利忠,我们的同伙是不是又姓冯?”
赵洵摆了摆手,跟在他身后的亲卫便拎着黑衣人的胳膊把他拖了过来。
黑衣人的四肢都中了箭,方才又被人强行拖拽,已是奄奄一息。
赵洵把卫三说过的话重复一遍,“你可是野利忠?派你来的人可是叫冯什么?”
黑衣人突然抬起头颅,眼中冒出诸多怒火,咬牙切齿道:“好……好你个钱三,居然出卖我和统领。”
如此一看,这个卫三所说倒像是真的,只是赵洵总觉得何处不对劲。
“把这二人带回去押起来,顺带找个医工给他们好好诊治,治好了继续问话。”
亲卫们低头领命,架着卫三和野利忠往营地中走。
赵洵伸手接过亲卫手中的帕子,低头擦拭着弯弓,“岑小将军,方才你所想到的人是谁?”
岑希犹豫道:“镇戎军内有一副将,名叫柳枯青。”
“柳枯青?”
赵洵念着这个名字,手中动作迟缓下来,这个名字他记得以前听谁提过,沉思默想片刻,终于回想起来,先前他们商议泾原路经略安抚使人选时,签枢密院事周裕提到过这个人,不过他并不满意此人,众人也就没在意,而且岑琦给的名单里也有柳枯青,那便说明此人嫌疑颇大,反正镇戎军内的内奸早就不止一个两个,既然有人能在周裕面前举荐,那就写封信回京先从向周裕举荐的那个人身上查下去。
“这个柳枯青,是个什么样的人?”
岑希道:“柳将军性情直爽,待人宽和,又懂兵法,经常把兵法写下来给将士们讲,所以军中上下跟他都相处得来。”
可周裕对此人的评价明明是大字不识几个,因此还嫌弃他不堪一路的经抚重任,可大字不识的人要如何将兵法写下来,赵洵顿时对这个人提起了兴趣,旁敲侧击道:“看来柳将军亦是博学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