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予和突然有点想明白了,“你是说这是内奸故意放出的谣言?”
“是,徐叔父如今正在西北,若是青唐城被攻下,我怕内奸逼急了会对你……下手,所以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也不可不替你防范这些。”
笼罩在心间的失落与担忧杂糅在一起,压得陆霄喘不过气,日光晃眼,他半阖眼眸,不知怎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她目光躲避的样子,忍不住道:“燕燕,是我愧对于你,你我之间自小便有婚约,本应早早成婚才是,我却只想着考取功名,而今又因为回避之制不得不暂缓议亲,徐叔父如今是御史台之长,乃台谏官之表率,若是你我二人成亲,徐叔父和我爹都会成为众矢之的,我也不知我们何时能完婚了。”
他讲话总是这么温柔,徐予和怔愣须臾,才缓缓开口:“停云哥哥不必自责,婚事不着急,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就好。”
如果放在以前,她会觉得同陆霄成亲没什么不好,可不知为何,她现在一点也不想跟他成亲,或许是不喜欢,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她也说不明白。
可是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陆家夫妇对她又实在太好,以致于她不知如何开口退婚,父亲问了那么几次,她始终不敢说出退婚,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陆霄苦涩一笑,“好,走一步看一步。”
他扬起脸,让烈日灼烤着潜藏在眼底的悲伤,其实他很想说,我很着急,我怕再等下去,你就被会他抢走,因为他从来不会掩饰对你的爱意。
可他不敢说出口,他怕她真的喜欢他,那自己的这些话就会对她造成困扰。
陆霄沉默良久,又道:“将你送回府,我再同爹爹商讨如何侦破席帽精一案,开封府和皇城司以武力镇压的方式实在不可取,我打算让爹爹写道省札向官家禀明,就用你说的方法。”
徐予和道:“好。”
她听范义说,陆霄递了札子后,官家很是欣赏,当即处理了皇城司与开封府乱抓无辜百姓的人,将陆霄从将作监调至开封府兼任推官之职,并令其父子二人协同调查席帽精一案。
陆氏父子为了让百姓信服席帽精是有心人凭空捏造,夜晚大开府门,并令仆从在府内严阵以待,等待席帽精上门。
一连过去两日,席帽精都未曾现身陆宅,汴京城内的谣言得到些许遏制。
可到了第三日,竟真有个黑色怪物飞到了陆宅,不过未停留多久,怪物便走了,竟连埋藏在附近的范义也未曾追上。
汴京城内关于席帽精的传闻顿时又闹得满城风雨,加上石砲辉一案大理寺尚未查清,百姓们对席帽精更加惧怕。
徐予和认为这席帽精是有人假扮,他们故意现身陆宅,只为让更多人相信天降异象是因为君王失德。
陆家父子亦是如此想,依然坚持大开府门,不过他们向官家请求在宅里暗中增设军卫,不管是人还是怪物,都要将其擒住,给百姓一个交待。
陆宅与徐宅挨在一起,席帽精要飞入陆宅,势必会经过徐宅,所以在当夜,徐予和支开了孟春,特地在院里摆了个圆凳,等着看那席帽精现身,反正现下她身边有范义统领的一队御龙卫,还有赵洵的亲卫,不怕对付不了那席帽精。
斜月沉沉,半掩在苍茫云层之间,余下的清辉洒落庭中,映出一地竹影。
庭下所种草木繁多,即便徐予和燃了熏香,也难免会有扰人的飞虫,她反复摇着菱花扇,赶跑身旁嗡嗡乱飞的蚊虫。
等了一个多时辰,她也未见着一个黑影,最后百无聊赖地坐在懒架儿上,望着天上的弦月出神。
倏而,附近传来一阵骚动。
听着声音,是从陆宅那里传出来的,看来那席帽精果真又现身了,徐予和站起身,准备去小阁楼上看看那席帽精的真面目。
还未转身,她就听见啪嚓一声,有个黑影落在对面的屋脊上。
这便是“席帽精”?
徐予和抬眸直视着黑影,而席帽精也注意到了她,略一停顿,便朝她飞来。
藏在暗处的范义抽剑出鞘,领着御龙卫与之缠斗,他反手挽了个剑花,将闪着寒光的剑刃刺到席帽精跟前。
席帽精身形敏捷,翻身躲过刺来的剑刃,脚底步子不停变换,顷刻间便来到徐予和身前。
第071章 寒风摧(一)
而此刻, 徐予和也看清了这“席帽精”的装扮。
“席帽精”高六尺有余,一身玄色衣袍,外罩墨色氅衣, 头戴黑色席帽, 帽檐四缘垂着长至腰身以下的黑纱, 将面容遮挡得严严实实,黑纱罩着宽大的袍摆,被风吹得飒飒作响,昏暗夜色之下,竟真像一顶巨大的席帽。
不过离近了看,还是能辨认出这是人刻意假扮的。
是人就好办多了。
十余名御龙卫持剑合围攻来, 范义双手握紧剑柄,挑剑隔开“席帽精”与徐予和之间的距离,“徐小娘子,此处危险, 你快些离开。”
徐予和点头道;“范指挥使当心。”
她心知自己在这里只会拖累范义他们, 便打算跑去将禁军兵士引来,就算这“席帽精”功夫再好, 也难以以一敌众。
“席帽精”不慌不忙亮出藏在袍内的环首刀, 跨步横挥砍翻数人,这杆长刀在他手中, 生生挥出了横扫千军之势。
但他并不恋战,隔壁还有百余名骁骑军兵士,他知道再缠斗下去更加不好脱身,便快步跑到人群以外, 伸出手抓住徐予和的肩膀往身前一带,揽住她的腰身带上房顶。
范义暗呼不妙, 大呼一声:“徐小娘子!”
黑纱拂过她的面庞,带着玄台香的淡淡苦味,这苦味令徐予和的心神安定许多,“席帽精”带着自己依然能轻松越过这些御龙卫,可见其功夫之深,她屏息凝神,抽出别在腰间的匕首,猛地朝着“席帽精的”腰身刺去。
今夜她之所以冒险在这庭中苦等,就是要以身为饵,引“席帽精”上钩,好让埋伏好的御龙卫将他擒住,不过她没想到“席帽精”的功夫比范义还要好,好得远不止一星半点。
但好在,她还留有后手。
匕首刺入衣袍,却被坚硬物什挡住,徐予和怔愣一瞬,又使出浑身力气将匕首往里推,刀刃划破衣料,露出里面的铁甲,她眼底一慌,情急之下还想举刃挥向“席帽精”的脖子,总不能给脖子也穿了甲吧。
“席帽精”低头抓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拧,又见范义等人也紧跟而来,足尖借力,将她带去更远的屋脊上。
徐予和疼得嘶了一声,依然不肯松开手中的匕首,她倔强地抬起头,目光凛凛,强装镇定:“你为何要假扮席帽精?或者说,谁让你假扮的席帽精?”
黑纱之下,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瞳泛着冷光,盯着眼前的小娘子,“席帽精”发出一声轻笑,反手夺掉她的匕首。
“你杀石府推又是为了掩藏什么?”
徐予和再次质问,趁着说话的间隙,她假意挣扎,用另一只手将几根炮仗悄悄塞进“席帽精”的衣袖,又将火折子拧开丢了进去,要不是怕火蒺藜威力太大,伤到自己,她才不用这种只能听个响的炮仗。
霎时间,黑袍内火花四射,劈里啪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尤为响亮,“席帽精”身躯一震,当即背过身去将炮仗从衣袖内甩出,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明明穿着甲衣,甩炮仗时反而将徐予和推向一旁,竟是怕炸到她似的。
徐予和松了口气,捂着胸口疑惑地看向“席帽精”。
骁骑军兵士循着炮仗的声音找到了他们的踪迹,正浩浩荡荡地朝这边赶来。
范义也恰好在此时携御龙卫赶到,他将徐予和交给与自己最信任的两个御龙卫,“严勉,耿厉,你们两个保护好徐小娘子,我去对付这个传说中的‘席帽精’。”
严勉与耿厉二人齐声道:“指挥使放心,我们这就将徐小娘子送回去。”
“范指挥使,这个‘席帽精’是人,不是妖物,”徐予和担心范义一人难敌,赶忙说出自己方才的发现作为提醒,“他身上穿了铁甲,你只管攻击他的脖颈和面门。”
前有数名御龙卫,后有百余名禁军兵士,“席帽精”临危不乱,横刀挡住朝他刺来的剑刃,而后撩开垂在眼前的黑纱,回头饶有深意地看了徐予和一眼,便拿着刀掠向暗夜深处。
“哪里跑!”
范义大喝一声,率着余下的御龙卫一并追了上去。
陆霄带骁骑军兵士姗姗来迟,无数火把燃着冲天火光,将幽暗的街巷照得如白昼般明亮。
“假扮‘席帽精’之人往那边跑了,”徐予和抹去额间冷汗,顾不得见礼,直接指着黑袍消失的方向道:“范指挥使已经去追了。”
“徐小娘子所说,申某知晓了。”
骁骑军副都虞候申时运挥手令身后的骁骑军先行追过去,他得知席帽精掳走徐小娘子时还捏了把汗,只因前几日官家身边的周内侍特地交待除了要保证陆相公一家的安全,也不能不顾隔壁徐中丞妻女的安危,他本以为是因为徐中丞在前线做了走马承受,陛下照拂他在京中的家眷,所以只拨了二十名兵士守在前门。
可当他看到徐小娘子身后的两名御龙卫,才觉得事情并非这么简单,范义统领的这支御龙弓箭直早就被官家分给宁王统管了,如今却出现在一个小娘子身边,其间何意已经不言而喻了,难怪官家会差人提醒自己,想到这一层,他激出一身冷汗,幸好这位徐小娘子今晚无事,若是有事,恐怕以那位的性情,自己的脑袋就别想安稳装在脖子上了。
火把的光亮映在陆霄脸上,照出他满脸焦急之色,眉目间也溢满担忧,他疾步跑到徐予和面前,“燕燕,你可有事?”
徐予和摇了摇头,“我没事,不过那‘席帽精’已经逃了。”
申时运后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眉峰略微皱起,转头看了眼陆霄,又看向这位徐小娘子,她面上无甚波澜,丝毫没有对席帽精的惧怕,不由心生赞许,拱手道:“徐小娘子胆魄非同一般,申某实在佩服,哪怕是掘地三尺,申某也定会将他找出来的。”
徐予和叉手回礼,“有劳申军候了,不过他的功夫看起来比范指挥使还要好,想抓他并非易事。”
申时运叹了口气,他们做足了准备迎接那“席帽精”,结果网还没罩到“席帽精”身上,就见银光忽闪,麻网被割破一角,“席帽精”从那缺角处逃出,还伤了自己两三个兄弟,“谁说不是,可惜眼下也别无他法,我本想用突火枪轰那‘席帽精’,但在京中使用火器多有不便,陛下唯恐伤及百姓,申某只能尽力而为了。”
陆霄笑道:“申军候不必气馁,我们现在已经知道‘席帽精’是人,而非妖物,这便足够了,”他略作停顿,又道:“只要是人,必然会留下破绽,今日抓不到,还有明日,若是这么容易就被抓到,他也不敢扮作‘席帽精’故意出现。”
“陆监丞说得倒也在理,申某再去随兄弟们好好找上一找,”申时运是个耿直人,向来是有什么便说什么,他瞧着陆霄的文弱模样,便道:“这‘席帽精’功夫不低,陆监丞便请回吧,若是陆监丞在申某手里出了事,申某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陆霄本想继续跟着去,但转念一想,自己去了也帮不上什么,还会让骁骑军分神,于是抬袖揖了一礼,“如此也好,我回府告诉父亲我们这边的情况,便不给申军候添麻烦了。”
申时运自觉承不起他这一礼,慌忙抱拳回礼,“陆监丞莫要误会,申某不是嫌陆监丞是个麻烦,你们读书人比我们武人金贵,我们伤着碰着也没啥,你们还要批文书写文章,动不动就关乎国是民生,那可耽误不得。”
“申军候实在多虑,我从未这般想过,只是跟申军候一样,抓‘席帽精’心切罢了,”陆霄温和笑道:“还有这文人比武人金贵,更属无稽之谈,天下若无武将守边卫国,我们这群读书人如何能日日安稳读书?”
难得有文臣不看轻武将,申时运心下触动,亦笑道:“方才已经耽误了些时候,旁的话申某也就不再多言了,陆监丞,申某这便去了,这十名兵士跟着你与徐小娘子,以防不测。”
陆霄颔首,“多谢申军候。”
申时运再度挥手,领着余下的几名兵士跟大部队汇合。
火光渐远,巷子里也逐渐恢复了平静,仰头望去,斜月已不知何时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散落万里清辉。
陆霄明亮的眸子里晕染了月色,此刻却有一股落寞之感若隐若现,“我与父亲考虑欠妥,应当在你府上也多安排些禁军,否则也不会让席帽精有机可乘,燕燕,今夜让你受惊了。”
徐予和低垂眼睫,仍在回想“席帽精”身上有何线索,却是没听到陆霄的话。
陆霄眉峰皱起,又唤了几声:“燕燕,燕燕?”
徐予和依然在低头深思。
陆霄唇角不自觉弯起,抬手在徐予和眼前晃悠数下,“又在想什么呢?你别怕,事情都过去了。”
衣袖间丝丝缕缕的木樨香气萦绕在她鼻尖,徐予和忽然想到假扮席帽精那人身上也熏了香,猛地抬头,“那个人身上有玄台香的味道。”
陆霄想收回手已经来不及了,摇了摇头,宠溺道:“以前都同你说过好多次了,走路的时候别想那么多,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