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希点头,“柳将军房中堆满了书,幼时我读的许多书,都是在他那里看的。”
赵洵眸中闪过一丝异芒,由此来看,这个柳枯青要么果真不简单,要么就是只藏书不读书。
他举起弓,将弓弦拉成满月状,“不管怎么说,今夜也算是解决了一个内奸,即便还有其他人,白日里的话也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就算西羌得到消息,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我们是冲着唃厮啰去的。”
六月末,赵洵与岑希不敢过多耽搁,率兵抵达通远军,于河州城外安营扎寨。
七月,梁军攻下河州,士气大振。
徐琢将家书交给回京传信的小兵,回头便看到了赵洵与岑希迎面走来,他拱手一揖:“王爷,岑节使。”
赵洵揖礼道:“徐中丞,寄家书呢?”
徐琢点头,“出门两月有余,如今又遇大捷,得给妻女报个平安了,要不她们总记挂着。”
岑希那如星如月般的眸子暗淡下去,他和母亲又何尝不是时时牵挂着枢密狱中的父亲,可恨自己调查许久,也未将藏在军内的奸细全部揪出来,那个姓冯的到底是谁?
纷乱杂绪汇聚在一起,形成一根倒刺,扎在他的血肉里。
赵洵也从袖袋中掏出封信交给小兵,他看着那封信,眼角眉梢都染上些许笑意,“可巧,我也正要去信京中,捎带我一起。”
那封信并未署名交给何人,只盖了枚私印,印上正是“承平”二字,再仔细一看,印章左下方还有只振翅高飞的燕子。
徐琢顿时拉下脸,斜瞪着他。
小兵双手接过信件,便买疾步退至一旁。
“等等,”赵洵喊住小兵,又对着黯自神伤的岑希说:“岑小将军不给岑将军寄封手书吗?随我的一起寄回汴京,他们会送过去的,攻下河州这等喜事由你亲自告诉岑将军还是有必要的。”
这段时日两人在战场上共同出生入死,已不似从前那般客气疏离,而是变成了互相信任且无话不谈的好友了,所以赵洵才对他讲出这番话。
岑希怔愣许久,回过神后,感激道:“多谢王爷。”
徐琢眼睛瞄着那封信,折回去问道:“刚刚那封信,不知王爷是要送给何人?”
赵洵道:“跟徐中丞一样,自然是心中挂念之人。”
徐琢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岑希也在,他也不好开口,朝着两人揖了一礼,便拂了袖子走了。
岑希疑惑道:“徐中丞这是?”
赵洵摸了摸鼻子,“兴许是又去看粮草战马了,徐中丞做事一向仔细。”
岑希将信未信,他瞧得清清楚楚,徐中丞分明是看了赵洵的那封信才变了脸色,而且那封信上没有署名,单有个印,印上除了赵洵的字,还有一个燕子,他记得徐中丞家里有位小娘子,小字就叫做燕燕,不过很早以前就已经定了亲。
他眼珠微转,“王爷可是心仪徐中丞家的小娘子?”
赵洵脚步忽顿,大为惊诧,“你如何得知?”
岑希笑道:“我们岑家世代镇守渭州,当年徐中丞来渭州做通判时,我见过徐小娘子,范夫人还带着我们一起玩过。”
怎么他小时候也和徐予和认识?
赵洵登时警惕地看着他。
岑希笑着解释,“王爷多虑了,我也就与徐小娘子见过寥寥数面,她沉静内敛,每次见我都不说话,那时候范夫人还可惜她已经定了亲,要不就登门拜访向徐中丞议亲了,”他顿了顿,又道:“同她定亲之人,我记得应当是徐中丞的故友之子,你这般唐突,徐中丞不满也在情理之中。”
赵洵目不斜视,满脸茫然,打哈哈道:“是吗?我没听说过徐小娘子定了亲?”
岑希略显诧异,思量半晌:“没定亲吗?莫不是出了何种变故?”
他又看了看周围,突然凑到赵洵旁边,“这样,我给王爷支个法子。”
赵洵倾耳细听,眉间逐渐露出喜色。
第069章 甲光寒(九)
“夫人, 娘子,主翁来信了。”
许内知人未到,声先至, 他自接了书信便不敢耽搁, 提袍小跑至花榭, 一面朝着徐予和母女二人施礼,一面激动道:“夫人,娘子,主翁来信了。”
“快,快拿给我看看。”
侍候在一旁的冯养娘点头称是。
张氏嘴上这么说着,实则已经越过冯养娘奔了过去, 她伸出双手接过夫君寄来的家书,高兴之余,泪水盈满眼眶,待她拆开信看清内容, 笑意顿时凝结在脸上。
徐予和心里咯噔一下, 以为出了什么事,可若是有事, 范义必定会先告知自己, 他前两日才说爹爹他们收复了河州,出师大捷, 这应该是好事的。
她不由问道:“娘,信上都说了些什么?”
张氏看着手中信心事重重,折回来坐在圆凳上,“走之前说得好好的, 同西羌使臣运送完岁赐就回来,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走马承受?”
“只是个走马承受, 娘别担心,爹爹曾经在渭州任过职,对边事有些了解,如今又身在西北,官家这才选定爹爹。”
徐予和拿走母亲手里的信从头读到尾,上面所写跟范义说的相差无几,除了攻下河州,剩下的几张几乎都是关心母亲的话。
父亲跟母亲感情甚深,他们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分开过这么久,上次父亲先行回京赴任,母亲也只调养了小半月,稍一见好就急着走,这都两月有余了,母亲肯定更放心不下父亲。
思及至此,徐予和把杨梅渴水递到母亲面前,“我们在家里安心等着爹爹回京就好了,今日比昨天还要热,娘快尝尝这个杨梅渴水,刚从冰窖里取出来的,喝起来最是消暑。”
张氏垂下眼眸,兀自叹口气,“就是怕出了什么岔子我才担心,这仗也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唃厮啰眼下势弱,可也不好对付,打下河州只为第一步,要想攻占其都城青唐,还要经历几场恶战,但西羌必然会从中作梗,他们从未真心想过跟大梁求和,那只是双方互相妥协的结果,一旦唃厮啰与西羌联合反击,父亲他们所面临的局势便会更加艰难。
而且范义还说,他们杀了西羌使臣,所以西羌绝不会善罢甘休,定然会伙同内奸把局面搅和的更乱。
此时正是未时,日头高高挂着,四下无风,天地间就像一个巨大的蒸笼,把人罩在里面来回闷烤,徐予和反倒出了一身冷汗。
她自然没有把这些猜想告诉母亲,只是跟冯养娘一起说些好听话宽慰她,就连毛团儿也不停地用脸去蹭张氏的手。
张氏渐渐放宽了心,把小半碗杨梅渴水喝得所剩无几,便回屋小憩了。
徐予和也无心在花榭里纳凉,带着毛团儿回到自己的院里。
孟春跟在后面道:“娘子,我去冰窖里取些冰块,这样娘子也能凉快些。”
徐予和抱着毛团儿点了点头。
这样热的天气,毛团儿就是再黏人抓虫子,也不想被抱着,一进院门她便从徐予和身上跳下去,跑去草丛里打滚。
徐予和在林荫下静静地看着它,忽地,一声“布谷”随着风钻进她的耳朵。
她环视左右,道:“现下没人,范指挥使请出来吧。”
话音甫落,身后便传来一声“徐小娘子。”
他这样悄无声息,徐予和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转过身叉手施礼,“范指挥使可是有事要说?”
范义低首回礼,将手里的檀木匣子和书信递过去,“徐小娘子,王爷又寄了东西回来。”
徐予和接过信,瞧见对方手上多了个檀木匣子,疑惑道:“这方木匣里装的是什么?”
赵洵离京前把范义留下来听她使唤,除了暗中保护,还兼领了收信送信,因为赵洵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每隔几日就会将他们最近的情况写在信上传回来,可以说那边的动向徐予和甚至比官家都清楚,不过这木匣子还是头次见。
范义道:“这是羊肉脯,王爷特地寄回来给徐小娘子你的。”
徐予和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天赵洵说过的话,唇角不自觉弯起,“多谢范指挥使,王爷有心了。”
范义挠了挠脑袋,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又看了看木匣子,“徐小娘子,这羊肉脯你吃之前先看看坏了没?现下天热,王爷还封得这么严实,都不怕臭了。”
哪有帮人送东西还拆人台的,徐予和愣了愣,忍笑须臾,“多谢范指挥使提醒,我会看的。”
范义向来耿直直言,不觉得说这些话有什么不好,继续道:“夏天这肉脯可不禁放,说出来也不怕徐小娘子笑话我,前两天我才被我夫人骂过,王爷虽是好心,可也把徐小娘子的安危交给了我,我自然不敢松懈。”
那羊肉脯是从河州送回来的,他就搞不明白了,汴京是没有还是怎么的,人家徐中丞府上又不缺这些,隔大老远非得送这个,他要是再不操点心,回头徐小娘子吃出点啥事儿,指不定王爷又怎么收拾他呢。
徐予和再次道:“范指挥使心细如发,这些时日实在是有劳诸位了。”
范义摆摆手,嘿嘿一笑:“徐小娘子太客气了,在这儿当值可比在宫里还有王爷身边轻松多了,自打上月打退了那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其他时候也没什么事儿,兄弟们就闲着吃茶,别提多惬意了。”
话是这么说,但徐予和心里还是过意不去,譬如今日顶着这么大的日头,他们依然在此蹲守,更不必说夜里还有蚊虫,“厨娘今日做了杨梅渴水,余下许多,稍等些时候我让人带出去分给诸位。”
范义拱起双手哈哈道:“那我老范就先替兄弟们谢谢徐小娘子。”
接下来半月赵洵的信便没那么频繁了,他们渡过黄河之后兵分两路,岑希与通远军节度使苏洮率兵硬攻邈川城,赵洵率五千骑突袭宗哥城。
除此之外,西北再无甚大事发生,就连西羌也破天荒地老实了许多,不过汴京城内倒是出了桩怪事,许多百姓声称夜晚见到了妖物,那妖物状如席帽,有时又化作犬狼之形,到处飞檐走壁,更有人称自己被席帽精所伤。
一时间,京中流言四起,说席帽精现世乃是君王失德所致,更有歌谣唱至大街小巷。
官家令开封府彻查造谣生事者,然而调查过程当中,开封府推官石砲辉贪功求名,宁可错抓,也不肯放过一个,不免累及无辜,百姓对此怨声载道。
可说来也怪,没过几日,这石砲辉就被一个头戴乌帽的怪物当街杀死,众目睽睽之下出了这档子事,百姓们更加坚信席帽精是真的,并非流言。
八月初,范义又送来一封信,信上说徐琢退回河州镇压唃厮啰残余势力,岑希与苏洮攻下邈川城,赵洵巧使妙计夺取宗哥城,两军汇合,打算乘胜攻打青唐城。
徐予和看完信,将其折好放到一个红木匣子里,她才将匣子合上,孟春就急急冲进来,断断续续道:“娘……娘子,那席帽精……杀人了!”
徐予和不动声色地把木匣子放在书架上,起身走到孟春身旁,“少道听途说,哪有什么席帽精,都是些不实的传言,官家现在正命人调查谣言出自何人之口,你在我这儿说这些可以,出去了就切莫再提了。”
“是真的,娘子,”孟春抓住她的胳膊,拼命摇头,“我没骗你,是真的,我亲眼见到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血色,眼底皆是恐惧,徐予和眼神微变,问道:“孟春,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孟春一回想起方才的场景,就觉得可怖,双手不自觉滑落,她咬了咬唇,抬头道:“是真的,就在录事巷那儿,一顶黑帽子从天而降,把官府的人……”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脸上惊惧之色也越来越明显,“给杀了。”
徐予和蹙起眉梢,“录事巷?那不就在我们附近?”
风声乍起,树影婆娑,孟春惊得尖叫一声,躲在徐予和身后瑟瑟发抖。
可令百姓惶惶终日的席帽精以往只在夜间出没,也正是因此,席帽精才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她还从未听过这精怪在白日里现过身,更别提伤人了。
“孟春,你别自己吓自己,世上哪有什么鬼怪,先前洛阳府、应天府也出现过席帽精,最后不也没什么事吗?”徐予和冷静下来,把孟春揽在怀里,安抚道:“可见这席帽精就是人们编出来的,你刚刚看到的,多半是有人装神弄鬼,假借席帽精之名行凶伤人。”
孟春愣愣地点了点头,但一想到那个飞檐走壁的黑帽子,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