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予和抬腕推开他,又用尽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将案上的饭食也推落大半,可她过于虚弱,失去重心之后踉跄两步,被圈椅绊倒而重重摔在地上。
那人道:“徐小娘子是不爱吃这些吗?”
徐予和心底一阵冷笑,“我不吃乱臣贼子之食。”
只说了短短几个字,干涸的喉咙仿佛被人用刀划开一道又一道口子,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乱臣贼子?”男子不怒反笑,他绕开地上的残羹碎碗,停在她面前,“那他赵梁得位便正吗?太/祖皇帝当初不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殿前都点检,靠着发动兵变登上帝位,他何尝不是北周的乱臣贼子?我只是比着葫芦画瓢罢了。”
看着眼前的乌皮靴,徐予和用手肘强撑起上半边身子,抬起头却也只看到那人的一截袍摆,她抖动着胸腔咳了许久,才道:“乱臣贼子就是乱臣贼子,你何必给自己的野心找借口。”
她缓了口气,念出了那个名字。
“刘微。”
刘微眼底沉静无澜,死死盯住她。
徐予和也盯着他的袍摆,“我唯独没有想到,你才是假扮席帽精的人。”
一个性子懦弱、身体孱弱的人,怎么可能会假扮武艺高强的席帽精,刚开始徐予和也想不明白,直至刚才,她突然想通了。
他太善于伪装,藏得太深了。
刘微摘下头上那顶席帽随手丢在地上,而后蹲下身挑起她的下巴,“你是如何发现我的?”
徐予和被迫仰起头,她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就将脸转到一旁,“你好像很喜欢玄台香。”
刘微举起衣袖闻了闻,自己身上确实有玄台香的味道,不过他制的玄台香苦味偏重,大多数人只当是药香熏染所致。
“不错,我确实喜欢玄台香,每一件衣物我都会熏这种香,可那又如何?”他嘴角微挑,带着些许轻蔑,“除了你,他们还是不知道我才是真正假扮席帽精之人,可你如今出不去,他们也抓不到我。”
徐予和垂眸盯着地面,语气也不和善:“只要你露面,必定会留下线索,他们就会顺着这些线索慢慢查到你身上。”
“好啊,我等着,”刘微面露讥嘲:“不过他们怕是等不到那一日了,这汴京马上就要变天了,谁为王,谁为寇,也说不准呢。”
徐予和想起那日他们的谈话,既然刘微称呼另一人为父亲,那么对方就是肃国公刘圭,他说侍卫马军司中有他的旧部,她希望最好不要是龙卫军中的人,龙卫军是侍卫马军司的主力,属上四军(1)之一,为禁军中的精锐之师,若是马军司的精锐主力被他所用,对战之时必然棘手许多,余下还有员僚直、云骑军、武骑军和骁捷军,这几军当中应当也有一部分暗中效忠于他。
父亲在家书中提过赵洵离京时除了带走自己的亲卫,官家另外又从近卫当中给了他一班一直的亲兵卫士,这样一来,宫内的人手就紧了,再加上近几年开封府的禁军员额不断被削减,除去殿前诸班直,在京的禁军兵士只有三万之多,可这三万多人也包含了侍卫马军司的兵士,只靠这些兵力逼宫谋反,并没有多大胜算,为何他们这样胸有成竹?
徐予和转念一想,又想到了那些藏在兴永观的火药和兵甲,肃国公是武将出身,一直挂着定边军节度使之职,半年前以养病为由回京暂居,恐怕这半年来也不是在养病,而是在豢养私兵,伺机而动。
边军京师皆有他们的人,可他们手中兵力具体多少,尚不得而知,她掀起眼帘,反讥回去:“你刚刚也说了,谁为王,谁为寇,也说不准,你怎么就知道你不会兵败?”
刘微眸底蒙上一层阴翳,捏紧她的下巴,转瞬又笑出声,“是啊,我就是怕兵败,所以才把徐小娘子你请来作客了。”
好一个请来作客。
徐予和自嘲一笑,可又疑惑难解,兵败与她有什么关系?
“我当日亲眼目睹,宁王有多在意你,即便他侥幸没死,领兵打回京城,有你在我手中,他也得低头跟我谈条件。”
徐予和沉默一瞬,面不改色道:“你也太抬举我了,我与他不过几面之缘,他为何会为了一个不相关的人向你这个反贼低头,若是你想为自己提早找退路,大可以就此收手。”
“他对你来说不相关,你对他却未必,别看那群文臣不待见宁王,其实还是有很多人想将女儿嫁与他的,天底下哪个皇室子弟年至弱冠尚未婚娶,还不是他对你心有所属,否则也不会明知你有婚约还堂而皇之地登门送婚帖。”
刘微看着她紧蹙的双眉,笑道:“他当初还想派人把刘密那个蠢货给杀了,可惜被我抢了先,不过他既然想要这个帽子,我扣给他就是。”
原来虐杀刘密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肃国公府的大郎君,刘微。
所以他那日出现在秋月楼恐怕也不是为刘密整理遗物,而是与西羌奸细接头,也就是说,自己一开始在秋月楼撞见与羌人密谋的那个人,就是刘微,甚至真正杀死羌人的人也是他。
这也说明那名羌人为何会在密室内,又为何会说出背信弃义这句话,刘微知道赵洵不会放过西羌奸细,而那人又与赵洵刚好打了个照面,刘微怕那人被抓到后出卖自己,所以才将他骗至密室藏身。
那名羌人身上除了胸口上的伤,其他皆不足以致命,可那个伤口小而深,不像是赵洵他们的剑刺出来的,而刘微恰好有一把小巧的短匕,那晚在军器所的官署前,他就是用匕首刺死了两名值守的兵士,伤口几乎一模一样。
接着,她又想起了柳绦,柳绦身上的伤口也是如此,其实她见过那把匕首,赵洵也见过,可刘微当日将窝囊软弱演得淋漓尽致,他见了血以后更是怕得直接晕死过去,让人看不出丝毫破绽,是以众人根本没往他身上想过。
不,或许赵洵他们想过,但刘微深藏不露,将那些联系到一个软弱无能的人身上,未免过于割裂。
“这一桌子饭菜徐小娘子说摔就摔,可曾想过再有几日,徐中丞与宁王在那边可是一点粮草也没有了,”刘微故意叹了口气,“没有粮草,没有援兵,也不知他们有没有活路。”
听到爹爹他们有难,徐予和眼眶发红,挪动手臂抓起掉前方的瓷盘碎片。
刘微以为她要寻死,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不料她的手猛一举起,那碎瓷片划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他们有没有活路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有活路。”
第080章 寒风摧(十)
四周寂静无声, 残阳映在徐予和的眼底,铺就一道暗红,只可惜她没力气了, 那瓷片连刘微的衣料都没划破, 就连同她的手, 一并坠到了地上。
刘微眸色微动,将瓷片拍飞出去,又伸手抓住她的脖子,把她身子一翻按在地上。
徐予和被掐地喘不过气,眉心深蹙,面上却仍端得一副处变不惊的神情。
刘微看着她蜡白的脸庞, 心底有一瞬慌乱,她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倔强,哪怕现在她就要死了,也不肯说一句哀求的话, 他稍微松了松手指, “我有时候是真的好奇,徐中丞都教了些什么给你?”
一个小娘子, 温柔端庄的外表之下, 还有这样的一身硬骨头,与隐忍苟活十余年的自己相比, 简直是天差之别。
长时间未进饭食,方才又折腾了许久,徐予和已然撑不住了,她感觉自己的眼皮仿佛黏连在一起, 才睁开就忍不住想要阖上。
刘微收拢覆在她脖颈上的五指,将人轻轻一提, 提到自己怀里半坐着。
徐予和半睁开眼睛,残存的力气已无法支撑这具沉重的身躯,嘴唇张开半晌,最后只轻飘飘地吐出一句,“松开我。”
刘微看着周围,女使皆被他屏退,现下连个端茶递水的人也没有,他只能暂时如她所愿,将她放了回去。
他站起身走到桌案前,拣起瓷盏又倒了半盏茶水,桌案上还有一盏用花口银碗装盛的羊乳,不甜不腻,也不会呛着噎着,正适合久不进食的人饮用,他也一并拿了过去。
徐予和脑袋昏沉沉的,稍一睁开眼,就觉得眼前有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小白点来回涌动,连近在咫尺的脚步声也听不真切了。
刘微把茶水和羊乳放在自己身侧,而后坐在地上抓住徐予和的肩膀,把她靠在自己怀里,一只手捏开她的嘴,另一只手拿起瓷盏将茶水送到她嘴里。
可她干脆闭上了眼眸,脑袋也顺着他的肩膀往下滑落,口中的水喂进去多少,她就吐出来多少。
这已经是第三日了,若是她再不吃一点饭食,也不喝一点茶水,必然撑不过明日,可她还不能死,不只因为她是要挟赵洵的筹码,而是他就没想过让她死。
“全部吐出来你就要死了。”
徐予和依旧没有一点反应,其实她不止饿到了极点,也渴到了极点,可她知道,自己不能碰这些饭食,吃了便是向他们妥协,要她向叛国作乱之人妥协,绝无可能。
刘微眉头一压,眸色愈发凉薄,他背对着门窗,苍白的面皮被笼罩在阴影之中,平添些许阴郁,“我这个人没有耐心,我让你活,你就不能死。”
他捏开徐予和的嘴,将茶水全部灌进去,复又丢掉瓷盏紧紧捂住她的唇,直至确定她把口中的茶水吞咽下去才将手拿开,之后故技重施,将羊乳也一点一点强喂给她。
徐予和心中愤懑难平,胸口一起一伏,她想要咳嗽,却发不出声,她想要远离这个人,也动弹不得,甚至只能歪斜在他身上喘吐气息。
如今她多少也算进了些饭食,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刘微垂眸看着她眼角的濡湿,沉默片刻,道:“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哪怕是屈辱的活着。”
言罢,刘微把她了放了回去,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闩,对着在庭下听候吩咐的几名女使说道:“把里面收拾干净,”走出两步,他又回头看了屋内一眼,面无表情道:“把那位徐小娘子扶至榻上,再给她换身衣衫。”
女使们齐声道是。
灵犀纠结道:“郎君,那位小娘子的衣物……”
刘微低眸看着她们几个,语气不甚和善:“先让她穿你们的。”
灵犀道:“是。”
等到刘微走远,女使们才敢转身,她们进到屋里,就看到那一地被打翻的饭食,那个小娘子也躺在不远处。
灵犀收回目光,“待会儿入了夜,地上该有凉气了,咱们先把小娘子送到榻上,再来收拾这些,”她又转头对着身侧的女使说道:“彩凤,你去我屋里拿一套我的衣衫过来。”
彩凤点了点头,便扭头跑了出去。
剩下三人合力将徐予和搀扶起来送到榻上,脱去她身上脏了的衣物,等到彩凤将干净衣物带来,又给她一一换上。
徐予和任由她们七手八脚地给自己脱换衣物,她太疲惫了,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了。
她不明白刘微临走时说的那句话是为何意,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他是想劝自己活下去吗?可是活在屈辱之下的感觉,实在是太煎熬了。
脑中思绪浮浮沉沉,没过一会儿,她就昏睡过去。
再后来,她是被说话声吵醒的,只是意识仍在混沌之中。
“奴婢按照郎君的吩咐,今日已经把这些碗盘都换成银的了,还有屋内的瓷器,也全都撤出去了。”
“她如何了?还没醒吗?”
“没有,小娘子自睡下就再没醒来,”灵犀往床榻的方向看了一眼,又低着头道:“约莫是身子太虚了,小娘子这几日一直不肯吃喝,就昨日郎君来此,给她喂了些吃食,估计要再等些时候。”
“不必等,我还有要事。”
刘微放下茶盏,端起桌上的鹌子羹朝里面走去,他掀开珠帘,走到榻前坐下,把手伸到榻上人的肩颈下,腕上发力,将人一把捞坐起来。
徐予和被这突如其来的扯动彻底惊醒,脑内逐渐清明,肩上隐隐作痛的感觉也越发清晰。
她才睁开沉重的眼皮,还没完整的吸一口气,就被人捏开嘴,一把盛着肉羹的汤勺紧跟着探进她口中。
刘微怕她吐出来,跟昨日一样,拿出汤勺以后就紧紧捂住她的嘴,顺带捏着她的下巴往上一扬,看着她的喉咙往下滚动以后才松开手喂下一勺。
他一勺接一勺地喂着,徐予和想反抗,可是力气没有他的大,她想说话,可是喉咙里有肉羹,又被他捂着嘴,心里窝的那团气越积越多,她抬眸瞪向他,举起手抓住他舀鹌子羹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