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微把汤勺放回银碗,低眸看了她一眼,稍一用力,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就滑落下去,只是她不肯放弃,攥着一角衣袖不撒手,他用带着威胁的语调说道:“我没有陆霄那么细心,更没有赵洵那么在意你,所以下手自然也没个轻重,若真把你伤着了,最后遭罪的还是你。”
徐予和眼神一黯,什么也没说,将手中那角衣袖攥得更紧。
刘微甩开她的手,拿起汤勺继续喂她鹌子羹。
不多时,一碗鹌子羹就见了底,刘微把她扔到床榻上,拿起银碗走了出去。
听到珠帘甩动的清脆声响,灵犀大着胆子抬眼看了看,没想到郎君这么快就端着空碗出来了,忙走上前用双手接过碗勺放到案上。
刘微的目光扫过桌面,“将这些撤下去吧,待你们出去以后,继续将门封死,再检查一遍窗子,别让她有逃出去的机会。”
女使们齐声道:“是,郎君。”
灵犀想不明白,里头那位小娘子前几日是想方设法地跑出去,可现在她都虚弱得不成样子了,就算有心思逃跑,她的身体也撑不住,而且窗户外面全都用木板钉得死死的,院中还有一队守卫看着。
刘微走到门外,面色阴寒,眸中泛着冷光,对着庭下以及屋内的众人命令道:“看好她,若是让她走出这个屋子一步,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方才喂她鹌子羹的时候,虽然仍有反抗,可已经没有昨日那般剧烈了,这便说明她已经想明白了,只是她一旦想明白,也说明她在想办法如何出去了,虽然知道他假扮席帽精和谋反计划的那两名御龙卫已经被他灭口,只是范义几人仍存有活口,哪怕他们那日没有看到自己,但留着始终是个祸患。
现在就差最后一步了,绝不能功亏一篑。
得了他的命令,守卫们低首答是,甚至有一丝惧怕,这几个月,他们已经见识到了眼前这位大郎君的厉害之处,也知道他并非往日那个谁都能骂一句、踩一脚的卑下之人了。
女使们也不敢再拖沓,将桌上的餐食悉数端出,就将门外的锁扣了上去。
徐予和在榻上躺了许久,养了些精神以后,她摸着酸痛的脖子坐起身,望了望屋内,不死心地走下床去窗边挨个查看,每扇窗子后都钉着几块木板,没有一点松动的痕迹。
她在屋内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经意间瞥见床榻旁的妆案,她突然想起来还有个笨方法或许可行,就是用簪钗的尖锐部分一点一点地锯磨窗框,虽然听起来不太现实,可总归要试一试的,她跑过去将妆奁一通翻找,里面仍是空空如也,连自己先前佩戴的簪钗,也没找见。
徐予和低下头,眉间布满愁云,她再度陷入茫然之中。
外面起了风,天色也暗了下去,飒飒风声裹着纷乱树影照得窗外忽明忽暗,间或有一道白光划过。
雨滴重重拍打在瓦檐上,天地间嘈杂一片。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门终于被人打开,急风带着寒意灌进屋内,吹得徐予和身上有些发冷。
想来又是来送饭食的女使,她拢紧衣襟,心生一计,想主动过去套近乎,从她们口中问点话,然而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她被旁边的矮凳带倒。
听到动静,灵犀放下手中的梅花汤饼,疾步走到青白纸屏后,她掀开珠帘,只见那小娘子伏趴在妆案上,青丝散落满肩,眼眸微阖,她赶忙过去将小娘子搀扶起来,“小娘子可有磕到哪里?”
徐予和没有说话,顺势把手搭在灵犀的肩上,插在灵犀发髻里的簪子离她的手指只有几指之遥。
此时屏风后只有她们两个,这样更好,人少才更方便动手,也方便套话。
灵犀扶着她走了几步,明显感觉到她步伐虚浮,整个身子都在往自己身上压,忍不住关切道:“小娘子身子尚未恢复,在屋里走动一定要当心着些。”
徐予和捂着胸口咳了几声,将手伸向灵犀发髻上的铜簪,虚弱道:“多谢娘子,只是能不能请娘子告知我,外面现下是个什么情况?”
“出去。”
灵犀正要开口,就被一声泛着寒意的声音吓在原地,她抬头去看,发现刘微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们二人跟前,面色阴冷得可怕,可自己还搀着那位小娘子,一时间她不知究竟是去还是留。
刘微伸手把徐予和拽到身侧,眸中暗色翻涌,像是外头浓厚的乌云随着冷风飘聚到了他的眼底。
“出去,”他语气平淡,却将灵犀压得抬不起头,“以后不管她问什么,一个字也不许说。”
灵犀被吓得心惊胆战,她知道忤逆郎君的后果,便草草点头,逃命似的跑了出去。
徐予和忍住手腕上的痛,悄悄用另一只手拿过铜簪,正要将其纳入袖中,却被刘微举起手一把夺过。
“这个时候,你还想耍什么把戏?”
刘微眼眸微眯,把徐予和按在榻上,用簪尖抵着她的脖颈,她脖颈上还有一圈红中泛紫的淤青,那是昨日留下的掐痕,由于没有涂药,这会儿显得有些狰狞可怖。
“你每日这般威胁我有什么意思,你又不敢把我真的杀了,”徐予和看着她眉骨上的血点,扯动唇角,艰难道:“其实你的骨子里,依然是一个懦夫。”
“你说得对,我就是懦夫。”
刘微眼尾泛红,将手里的簪子往下按了几分,簪尖刺破肌肤,渗出一滴鲜红的血珠,他突然俯下身,眸中厉色骇人,只是嘴角还挂着一抹讥诮的笑,“我才杀了一个人,倒是不介意,再杀一个。”
第081章 摧心折(一)
徐予和眸色沉静, 若不是双眉拧起,刘微还以为那支簪子没有刺在她的脖子上。
他眉头跳动,将簪子收到手里, 起身拂开珠帘, “你不用激我, 我不想杀你,但是可以杀别人。”
屋内珠帘晃荡,窗外急雨跳瓦,徐予和闭上眼,在这错杂喧响声中长舒口气,突突直跳的胸腔也逐渐归于平静, 她握紧从刘微身上摸出来的匕首,不敢耽搁分毫,将其迅速藏在茵褥下。
屏风那侧的几个女使倏而发出一阵尖叫,吓得徐予和身躯一颤, 险些将匕首甩落出去。
她缓了缓神, 坐起身将匕首又往里推了推,接着把茵褥铺平, 猛一抬头, 发现那扇青白纸屏上不知何时被溅了几滴血,还在缓缓向下划出一条条长线。
“把她拖出去扔了, 扔哪里都行,就是别再让她碍着我的眼。”
屏风那侧人影闪动,守卫闻声进来,除了潇潇风雨, 还有拖拽重物的声音,徐予和后背顿时冒出一身冷汗。
恰好此时惊雷轰鸣, 一道银光闪过刘微幽冷的双眸,眉骨上的血点更为刺目。
他斜睨余下几个女使一眼,“在我这里,你们只管老老实实做事就好,胆敢多嘴,胆敢存有别的心思,她就是你们的下场。”
几名女使早已被吓怕了,听到他放出狠话,膝头一软,纷纷跪在地上,说话也变得结巴,才说了一两个字,她们的舌头就开始打颤,“是……是,大郎君,奴婢们知晓了。”
刘微抬手一挥衣袖,那几名女使登时如临大赦,不敢在屋内多停留一刻,其中一名女使太过紧张,连站也站不起来了,手脚并用跪着爬了出去。
等到女使们全部退到廊下,立在门口的守卫当即将门关好。
风雨之声隔绝在外,霎时间,室内静寂许多。
就在徐予和望着屏风上的血迹出神时,珠帘摇晃,刘微走到床榻前,用帕子擦拭手上残留的血迹,深眯的眼眸中透着凶狠之色,“你打听一句,我就杀一个女使,直至把她们全都杀死。”
徐予和被他盯得脊背发凉,她咬了咬嘴唇,将脸轻轻扬起,手背在后面摸索着刚刚藏好的匕首,“我若是直接向你打听呢?难道你还能把自己也杀了吗?”
刘微猛地上前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抵在床栏上,另一只手抓住她背在身后胡乱摸索的手,“你又在找什么?”
徐予和以为他已经发现匕首被偷走,心里咯噔一下,不禁为自己捏了把汗。
刘微将视线往下一扫,把她的手强行掰在前面,看着她空空如也的双手,他又将竹枕和被衾掀开,依然什么也没有。
只是刘微心里仍旧存疑,以她的性子,不会平白无故摸索物什,他知道她定然在谋划着如何从这里脱身,便加重手上力道,咬牙道:“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我,到底想做什么?现在我手里的兵不比赵洵少,也不一定非要和他谈条件,你就不怕我真的失手把你给杀了?”
徐予和心底一惊,诧异他如何会有这么多的兵,就算肃国公先前豢养了大批私兵,可那么多人潜伏在京城也多有不便,难道除了侍卫马军司的人,他们还有其他帮手不成?
“你就是个疯子,哪里用得着……我……我逼你,咳咳,”强烈的窒息感迫使她眉梢快要揪成一簇,颤动的睫羽之下水色氤氲,“你想杀我,还不是想杀就杀了。”
她的眸子本就清润,彼时泛着淡淡水光,恍若山间云雾,刘微莫名一顿,松开按在她脖颈上的手,指间轻轻摩挲着她颈上的淤青和伤口,他牵起唇角,唇边浮现一丝阴寒的冷笑,“你说得没错,我是个疯子,我今日,才杀了肃国公的夫人。”
肃国公的夫人,那不就是刘微的……
徐予和反应过来,脱口而出:“你的母亲?”
刘微面上的笑骤然僵住,眼中夹杂着痛苦之色,“她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早就被她害死了。”
徐予和不清楚肃国公府的后宅之事,但从他的神情当中不难看出他对肃国公夫人的痛恨,她只听人提过肃国公府的大郎君先前颇不受人待见,在刘密死后才渐渐出现于众人的视野之中,可再怎么说肃国公夫人梁氏也是肃国公的正妻,是他名义上的嫡母,他做出弑母之事,不说官府会如何处置他,梁家和肃国公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他?
“我自然不是明面上杀,”刘微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微抬眼睑,“不过,也差不多,就算刘圭那个老匹夫查到了什么,这个时候他哪有功夫与我计较这些,他处心积虑谋划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时机成熟,怎么会甘心因为这件事断送了他十余年的心血,自然是瞒着外面,瞒着梁家。”
“就像当初他瞒着我母亲的死一样,”他低下头,颓然地坐在地上。
徐予和捂着脖子坐在床榻上,一边看着他,一边将手伸入茵褥底下。
“我母亲还卖过一个瑞鹤灯给你,”刘微倏而抬起头,苦笑道:“你当然不会记得我母亲,当时你还太小了,又怎么会记得一个卖花灯的娘子,她好歹也是国公府的侧妻,谁能想到国公府的夫人在街上卖花灯过活?”
其实这件事徐予和是有些印象的,因为那个瑞鹤灯,她留了好几年,那年连着下了几日的大雪,她前一晚忘了把外祖扎的燕子灯收到屋内,好好的花灯就被积雪给压坏了,原本会动的两支翅膀折了一支,灯上绘的燕子图案也被融化的雪水弄花了。
她自责了很久,想趁着外祖下值前修好,结果那竹篾稍一用力就被掰断扯了下来,还有一根竹刺扎到她的手指肚里,她只好请了母亲过来,可是母亲也无计可施。
等到外祖和父亲下值回来,她越想越难过,还没把事情说完,就直接扑在外祖身上哭个不停,外祖连公服也没换,当场抱着她要去街上重新买一个。
可是街上没有一家有卖燕子灯的,也不知是手疼,还是心里难过,她又趴在外祖肩头哭了起来。
那会儿外祖在问一个卖花灯的娘子有没有燕子灯,那位娘子也摇了摇头,但是见她哭着,就提了个瑞鹤灯逗她,瑞鹤灯的翅膀也会上下扑棱,和燕子灯没差多少,她很喜欢,伸着两只小手就要去接。
卖花灯的娘子将瑞鹤灯递到她手里,发现她手指头里扎了一根竹刺,就趁着她摸花灯的时候,将竹刺挑了出来,她隐约记得那个娘子身旁,跟着一个衣衫单薄的孱弱少年。
没两日,她陪母亲去御史台给父亲送牙牌,又在街上见到了那位卖花灯的娘子,那位娘子被几个地痞推倒在雪地里,捂着嘴不停咳嗽,指间渗出点点血色,少年眼中蓄泪,憋涨着脸站到几个地痞面前,似乎是要跟他们理论。
地痞们当然也不把他放到眼里,把他摁在雪里一顿踢踹,嘴里还囔囔着那位娘子不知廉耻,丢了他们国公府的脸面,花灯摊子也被他们砸得不成样子,木架上挂的螃蟹灯、鲤鱼灯、蝴蝶灯都被踩烂了。
那位娘子默默承受着这些指摘谩骂,爬过去跪在地上哀求他们放过自己,然而地痞们并不打算收手。
她直接掀开车帘从马车上跑了下去,朝着那几个地痞大喊:“你们仗着国公府的权势公然殴打弱小,凌辱他人,应该是你们丢国公府的脸面才对。”
那几个地痞看她是个孩童,也不当回事,纷纷围过来,不怀好意道:“哪儿来的小丫头,少多管闲事儿,这是我们自己的家事。”
她看着地上那位娘子和那个满身伤痕的少年,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抬起头继续朝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地痞说道:“既然你们说这是家事,便说明你们是国公府的仆从,我虽不知你们是哪位国公府上的,但我知晓你们今日在街巷上欺辱这位娘子和小郎君,便说明你们国公府家规不正,酷虐成风,任由下人专任狠愎,立私门之威,于你们国公而言,此举实在有失臣子德行,败坏朝廷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