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他说的这些,徐予和猛然想起一个人,“陈广元?”
赵洵点头:“就是他,你知道他?”
徐予和道:“不就是陈氏书肆的掌柜吗?我常去他那里买词集文稿,先前刘圭拥兵谋反,封锁都城,是他告诉了我们出城的暗道,也是他告诉了我外翁遇害的隐情,可他并不知道陈寺丞私下会面的人是谁。”
“他的确不知道,但我根据他提供的线索,查到此事与刘圭有关,苦于没有证据,也不敢打草惊蛇,只能暗中提防,后来经过岑希提醒,发现与柳枯青也脱不开关系,虽然不知这次柳枯青到底打着什么主意,但他已沦为阶下囚,命不久矣,兴许是良心未泯,才肯将真相说出。”
第100章 折花赠(十)
牢房中的人低垂头颅, 盘坐在墙边的干草堆上,自在监牢中见到这人,徐予和就一直盯着他, 可他就像块石头动也不动, 吭也不吭, 手脚被锁链束缚住也浑不在意,只是静静地端详着手里的木雕,那块木雕已经很旧了,即便牢中光色昏暗,也能瞧见几处凹进去的磕痕。
杜浔打了个哈欠,从条凳上挪起来踹了脚牢门, “发什么愣?徐中丞他们已经到了,柳枯青,你想说什么便赶紧说。”
柳枯青仍低着头,不紧不慢道:“如果我说了, 别忘了你们答应我的条件。”
“条件?”赵洵斜睨过去, 唇角带出一抹冷笑,“阶下囚也敢妄想与我谈条件?”
柳枯青慢慢抬起脸, 满目云淡风轻, 面上甚至还带着笑,仿佛赵洵口中所说的阶下囚全然不是自己, “这条件柳某为何谈不得?”
“柳某?”赵洵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或许,我应该换个名字称呼你更为合适,你觉得呢?”
“穆逢春。”
此言一出, 除了赵洵与杜浔,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苏洮面色错愕, “穆逢春?他不是早在十多年前就死了吗?”
徐予和对这个名字也有些印象,因为当年父亲的被贬之地渭州,与穆逢春的祖籍华亭离得很近 ,那里的百姓们常常说起此人,科考屡屡落第,后来做了环州的军事判官,拥护边将营建堡寨,想靠军功立身却被扣上擅兴边事的罪名,几经受挫,他选择为昔日的仇敌西羌效力,这样的经历着实令人唏嘘。
赵洵道:“这就要问穆司郎了。”
众人将目光移向柳枯青,而他仍旧看着木雕,一语不发。
杜浔抱起双臂,眼皮子都懒得掀,“为了所谓的功名,投敌叛国,弃母抛妻,他有什么脸说?”
“小杜,你就不能说得再详细一点?穆逢春屡试不中,转而投奔西羌这些我们都知道,”苏洮说这些时,话中带着几分惋惜,“弃母抛妻又是怎么一回事?”
赵洵道:“兴许是穆司郎听闻未婚妻子被迫嫁与他人后饱受折磨,厌倦了在西羌做尚书左司郎的日子,所以金蝉脱壳投身镇戎军中,借岑节使之手搭上刘圭,说服其萌生谋反之心。”
柳枯青的表情有些僵硬,“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赵洵看向他手中的木雕,摩挲着掌中的剑柄,“你行事的确谨慎,几乎没有留下任何马脚,岑希怕你跟岑节使一样是受人诬陷,几次为你洗清嫌疑,说实话,原本我并没有想到是你,毕竟你入了镇戎军以后就像换了个人,时常领兵大败羌兵,斩敌无数,还请求岑节使修建安远寨、开平堡,有效抵御西羌侵袭边地百姓,但你就是太喜欢给人刻木雕了,又喜欢睹物思人,如若不是看到岑希箭囊上的木雕坠子,我也不会确定内奸是你。”
柳枯青低下头无声苦笑,握在木雕上的手指血色全无,良久,他将木雕小心翼翼地收回怀里,反问道:“猜对又如何?你以为这样就能困得住我吗?
他腾地一下站起身,锁链不知何时已被解开,提起藏在干草中的环首刀砍断牢门上的锁链,“其实我想说的是,当年齐王之死的内情。”
赵洵眼神陡然一变,抓住徐予和的肩把她带到怀里,同时移步刺出手中长剑,剑身犹如银蛇吐信,攀上狱卒的喉管。
徐予和只来得及看到有道银芒转瞬即过,那名狱卒还未将兵刃从鞘中完全拔出,便重重倒在地上。
眨眼的功夫,牢房中的人便分为两拨,外面亦有打斗的声响传入众人耳中。
苏洮抡起眉尖刀喝退混淆在狱卒中的敌人,“王爷神机妙算,刘微果然来劫狱了,城中也的确还有他们的人。”
赵洵道:“除了穆逢春与刘微,其他活口一概不留。”
苏洮笑道:“得嘞,末将这就带人把这些逆贼全部铲除。”
满室刀光剑影,周遭吵得厉害,徐予和却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又一声。
此时,她只觉得异常心安,所有近在咫尺的凶险仿佛被隔绝在千里之外,不知不觉间,她收拢指节,慢慢抓紧赵洵的衣袍。
赵洵身躯微微颤动,忍不住低眸去看怀里的人。
也就在这时,柳枯青跳起劈来一刀。
赵洵担心徐予和受伤,不得不将她推到徐琢身旁,旋即双手握住剑柄,横剑挡下这步杀招,对方气力巨大,这一刀他挡得有些吃力,假意后退两步,趁柳枯青得意之际,他突然收力,翻身跳到柳枯青背后,在腰间摸出另一把佩剑,双剑并用,很快就让柳枯青无从招架。
柳枯青自知已无退路,举刀挥向脖颈,“我的确小瞧了你,你比你父亲厉害多了。”
赵洵近身向前,打落他手中的长刀,一剑贯穿他持刀的右肩,“若我不比他厉害,恐怕跟他一样,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被内奸出卖。”
恨意一点一点在漆黑的眸中交织翻涌,不过一刹,他的眼睛便爬满血丝,“真是可笑,真正杀死他们的人不是西羌,而是你,是你这个内奸!”
柳枯青五官狰狞,嘴角向两边肆意拉伸,“他该死!”
赵洵眉峰跳动,抄起另一把剑狠狠刺入柳枯青的胸膛。
“他就是该死!他凭什么说我的文章言辞激切,锋芒太露,又凭什么说我立心不正?”
柳枯青仰头大笑,心中积压多年的痛苦心酸在这一刻喷薄而出,他几乎是嘶吼着喊出来:“凭什么?如果不是他,我早就进士及第了!又怎么会沦落到参军?沦落到为敌效力?我空有一身才学无处施展,拳拳报国之志被你们所谓的骨鲠文臣尽数磨灭,我投身西羌何错之有?何错之有?!”
“说你立心不正有何不对?你的所作所为不正是如此?”赵洵冷笑,“暂且不提你的省试文章究竟如何,就说当初你能够领下环州军事判官之职,便是我爹怕埋没了你的才学,专门向环州经略安抚使去信荐举,还有你当初因擅兴边事治罪入狱,也是我爹向先帝上书陈情,为你和其他兵将脱罪,修建堡寨不止为立边功,也是为防西羌侵扰,你们擅自行事,干连甚众,他怕朝廷轻沮武臣,与一众宰执台谏官吏当朝对峙,甚至自请削爵,哪怕违背祖制也要领下武职,与你们一同拓边,可最后呢,得来的是你的恩将仇报!”
他的声音又低又沉,冷得像窗外的寒风,听不出任何情绪,但徐予和看得出他的内心已经难过到了极点,所有与齐王夫妇有关的,都会让他痛心入骨。
那次在马车里,自己仅仅只是奇怪他母亲的姓氏,他没说几句便泣不成声,之后几经打听,才知他幼时经历了何种磨难,亲眼目睹父母身死,自己也差点死去,那种无助的感觉一定很不好受。
看着赵洵紧皱的眉峰,徐予和的心也跟着揪作一团,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心绪便被他牵动着,就好比方才,有他在身旁,自己就觉得心里莫名踏实,现在他难过了,自己也会跟着难过,情不自禁地想要关心他,安慰他,这种感觉还真是奇怪。
正胡思乱想着,脑中忽然一片清明,她好像明白了什么是喜欢。
原来,这就是喜欢。
混淆进牢中的人悉数伏诛,赵洵道:“抓住刘微了吗?”
挨个检查尸体的杜浔站直身体,竖起耳朵听了听外面的动静,道:“外头都没声儿了,估摸着他见情形不对就跑了,要是抓到了苏将军早就把他五花大绑带进来了。”
赵洵抿紧嘴唇,拳头狠狠砸在墙面上。
徐予和道:“刘微身手敏捷,尤善轻功,先前骁骑军与范指挥使共同抓拿都未能将他擒住。”
徐琢担心起苏洮的安危,上前劝道:“听说先前在汴京假扮席帽精的便是刘微,王爷万不可让苏将军心急,以免着了贼人的道。”
听到徐予和的声音,赵洵面色稍有缓和,“罢了,告诉苏将军,穷寇莫追,刘微还会回来的,想要抓他不急于一时。”
站在旁边的亲卫道了声是,迈过地上的尸体,提着剑快步跑了出去。
杜浔检查完尸体,走到赵洵身旁看着刘菊清,问道:“他怎么处理?”
赵洵猛地抽出双剑,猩红的血液溅得浑身都是,但现在他也顾不上这些,“他不是要说我爹和张公之死的内情吗?让他说完。”
伤口虽深,但不足以致命,不过柳枯青还没从赵洵的话中反应过来,双目怔然,他不敢相信高高在上的齐王会因为一个落榜的举子去做这些事,可静下心细细回想,一切的确有迹可循,文章锋芒太过实则是劝他藏拙,立心不正是说他贪慕功名,动了投机钻营之心,只是自己科场一再失意,沉溺于眼前的苦难挫折,被愤懑不平束缚了心智,以致于行将踏错。
若说后悔,其实也有,纵观自己这一生,实在是荒唐得可笑,他瘫坐在地上,心中五味杂陈,艰难地摸索出怀中珍视多年的木雕,儿时的信物仍在,故人却早已黄泥埋骨,他阖目苦笑,半晌只道出一句:“阿芝,我对不起你。”
杜浔翻了个白眼,“假惺惺,真是替你娘还有陈娘子不值。”
柳枯青无力反驳,当年叛去西羌,害得母亲受邻里乡亲唾骂,抑郁孤老而终,未婚妻子也受他连累,声名损毁,再无人家愿聘其为妻,家人为保门楣逼她为妾,这才会被梁氏择去做了刘圭的祗候人(1),在后宅被活生生地折磨死,以前他总是怨天不公,可到头来,爱自己的人、赏识自己的人全被自己亲手害死,还真是应了那句立心不正。
他握紧木雕,慢慢道:“我知道的想必宁王已经猜得差不多了,在西羌为官数年,已有一番作为,我根本没有回来的道理,可自从齐王来了边庭,我便少有胜绩,梁太后对我也不似最初那般信任,所以我为自己设了个局,为的就是报复齐王和刘圭,怂恿刘圭拥兵自立,谁知他竟然不敢,我故意泄露军机,顺便将齐王安营扎寨的位置告诉西羌,引得梁太后重兵进犯,边地几路自顾不暇,而离齐王最近的援军,也被刘圭借走,他被文臣打压许久,怕此事暴露担上罪责,主动找我筹备谋反事宜。”
赵洵道:“那张公呢?”
“你说张钧?”柳枯青扯动嘴角,眼中浮现一抹愧疚,“他啊,我本来不想让他死的,素不相识却愿意倾囊相授,也只有他,能看到我文章里的可取之处,可他不该看到那封信的,更不该去鸿胪寺找人破译那封信,刘圭做事不喜欢留后患,所以先我一步找人杀了他。”
他抬起下巴,将目光瞥向徐琢,“其实他当初还想以同样的手段灭口徐中丞一家,只是相同的手段难免惹人怀疑,而且先帝或是有所察觉,曾派人暗中护送徐中丞,不过徐中丞并不知道信件上的内容,没有上书向官家提及,范铨也不好对付,我们便没再有所动作。”
徐予和忽有所悟,难怪那时候家里多了许多仆从,章娘子还总是将自己带到府上和其他孩童玩乐,原来是提防这个,外祖遇害隐情终于被揭开,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徐琢眼神逐渐变得复杂,没想到先帝竟然做了这么多,他不仅查过这个案子,还派人一路暗中护送,额上青筋显露,“那你们又是何时发现书信是假的?刘圭来下聘礼便为了信?”
柳枯青怔住,低头笑了笑,“看来刘圭的疑虑是对的,那封信果然是假的,他向徐中丞家的女公子下聘,也的确是想将你们拖下水。”
说完这些,他觉得心里无比的轻松,举起木雕放在眼前,手中的木人眉眼含笑,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以前。
小娘子手里抱着木雕小人,坐在对案笑逐颜开,他握起刻刀,又挑了块木头开始雕刻。
刀刃划过血肉,徐予和惊惧退后,再睁开眼,柳枯青已经躺在地上没了气息。
杜浔抓起乔焕刚刚写好的判状仔细审看一番,接着跑到柳枯青旁边拽起他的手在上面按上指印,道:“散了散了,忙活一天,可把我累死了,大家赶紧睡觉吧,明日还要追击羌军呢。”
徐琢忽然撩袍跪下,以额抵地,“臣,叩谢宁王,查清恩师之死。”
赵洵转身扶起徐琢,又难为情地看向徐予和,小声道:“我只是完成我对徐小娘子的允诺,徐中丞如此大礼,以后我还有何颜面面对徐小娘子?”
徐琢道:“息女无礼,让王爷见笑了,张公是下官岳丈,亦是下官恩师,下官是发自肺腑地感谢王爷。”
徐予和后知后觉地施了一礼,方才柳枯青自刎的场面有些惨烈,到了现在,她仍有些惊悸不定。
徐琢看在眼里,揖了一礼退到徐予和身旁,“走吧。”
杜浔忽然拿着判状笑嘻嘻凑到徐琢边上,硬挤着他往前走,“徐中丞,你看看这判状写得如何?乔卫士第一次写判状,我不善文墨,有些错也瞧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