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撂下最后一句话,“你与我,都不过是她运筹帷幄下的棋子罢了。”
崇多愣愣地看着两人朝着京城的方向策马离去,奔赴那个与他无关的天地。
第28章 回銮
西郊皇营, 皇家的车马已在此停了数日,按照原本的脚程,今日便是圣驾回銮之时, 却因为半道上遇了流寇, 才退守至此耽误许久。
皇帝这几日自然十分不悦,下人们纵然都小心侍奉着, 还是时不时有人触了霉头, 被贺成衍莫名其妙杖责十五二十的。皇营内外静得死气沉沉, 众人连话都不敢大声说一句。
“沿城军的调令还没送到吗?!”
皇营里穿出茶盏砸碎的声音, 李公公在贺成衍身边安慰道:“陛下息怒, 沿城一去一回至少要七八日, 陛下再等两日看看?”
贺成衍也没想到走了一趟松香山, 他这个在京中九五之尊的天子, 到了北疆竟处处受到挟制!先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擎栾族, 又是胆敢劫皇家车队的流寇!
“朕这些年将北疆交给赫函,他就是这么替朕管的吗?现在都有敢劫皇帝马车的土匪了, 北疆得乱成什么样子!”
帐子被侍女挑开, 一道婷婷袅袅的身影弯腰进来,顿时带入了阵阵香风。
李公公恭敬道:“玉贵妃。”
玉贵妃也乐得给他一个台阶下,“李公公在这站了半日,不如下去歇歇?陛下这里我来伺候着就行。”
李公公自然是喜笑颜开地谢了玉贵妃体恤,擦了擦满头的汗才准备退下去, 如今皇帝也就只有这位玉贵妃能哄的住了。
退出帐前他悄悄看了一眼荣光焕发的玉贵妃,心道,看来日后的宫中就要以这位为尊了。
贺成衍头疼的厉害, 朝着她虚手一招道:“来,为朕揉一揉。”
玉贵妃笑着上前, 纤纤玉指轻盈地点在贺成衍的额角。她身上的脂粉香混在帐内的龙涎香里,暖意中多了丝丝缕缕的甜腻,美人轻声附在贺成衍耳边道:
“陛下何必同这群野蛮人置气?此行松香山,也不完全是白走一趟,解了陛下的心头大患,这难道还不够吗?”
贺成衍点点头,“爱妃说的不错,如今将皇后扳倒,只待回京后把向来支持皇后的那群老东西摆平,即便他们再反对朕专权,皇后膝下无子无后,他们也不能怎么样。”
玉贵妃的喜色简直快要溢于言表,她终于将女主扳倒了,用最一劳永逸的法子,那就是要她死。
曾经的贺成衍对待她,虽然相比其他宫妃已经算殊待有加,恩宠不绝,但玉贵妃自己心里清楚,一个宠妃哪怕再宠冠六宫,也只能算作玩物,和皇室正统的后位如何能比?贺成衍多宿在瑶华宫并不能代表什么,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永远是看一只讨巧乖顺的宠物,从未真正的将她望进眼里。
不像贺成衍看沈琴央时,哪怕那眼神里灌注了恨意,那也是棋逢对手的眼神。只要沈琴央在他面前,他的眼t里便容不下更多的人。
那才是真正地看着他在意之人的眼神。
这一点,也许贺成衍自己都没意识到不同。
如今,沈琴央被蛮族劫走,女主一离开男主的活动范围,贺成衍果然对自己不一样了。不仅日日传她入帐侍奉,其余的人甚至连靠近都不行,唯有她出入自如。
更重要的是,贺成衍的眼中只有她了。
“陛下且安心吧,蛮族这群茹毛饮血的畜生,不把她生吞活剥了才怪,想必皇后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吧。”
闻言,贺成衍突然捏住了玉贵妃在自己额头上按压的手指。
“你说...沈琴央会死无葬身之地?”
玉贵妃立在他身后,并没有看到贺成衍的表情微微一凝,她依旧笑了笑道:“臣妾还听说,那就是一群靠着掠夺扩张才能有今日的野蛮族群,因此族中少有女人。即便是有,也是一女供全族人享乐,若生下孩子还好,若没有,便会被亵玩至死。”
贺成衍没有说话,眸中晦暗不明。
良久,才缓缓开口道:“贵妃,倒是对一个边疆外族颇为了解。”
玉贵妃顿觉心惊,自己太得意忘形,竟一时忘了贺成衍最是多疑,她一个养在闺阁深宫之内的女子,如何能知道蛮族这个没名没姓的小族群,还如此了解他们的习性?
贺成衍没有看她,但玉贵妃感受到他攥着自己的手渐渐收紧,隐约开始有些疼了。
“其实早在松香山行宫朕就想问你,你是如何知晓蛮族这些年失了属地,又被擎栾打压,恰好需要朕的庇护呢?这些事,即便是朕都仅仅算略有听闻。”
如何知晓的?自然是从那本《偏执皇帝火葬场了》里看的!
在书中剧情里,的确有蛮族的出场,也确如今日一般对女主产生了极大的威胁,但那都是非常往后的剧情了。
在男女主后期误会最深的时候,恰逢擎栾族的小王子崇多在北疆称王举兵谋逆,女主因为念及昔日同老擎栾王的旧情前去劝降,却不曾想在半路遭遇了蛮族的劫掠。
蛮族畏惧向来敌视他们的擎栾称霸中原,届时定然便会面临灭族的风险,于是就想出了以皇后的命为筹码,胁迫贺成衍交兵于蛮族,一同围剿擎栾。
蛮族十分清楚自己的族群人微言轻,与其归附擎栾不如趁火打劫贺成衍这个中原皇帝,等借力打力灭了擎栾,他们蛮族便可做下一个北疆之主。
也正是这一次绑架,让贺成衍彻底明白了沈琴央对自己的重要性。
他不顾自己的安危御驾亲征,带兵一举平复了擎栾谋逆之乱,又自北疆深入蛮族腹地,单枪匹马将沈琴央救出。
患难见真情,两人于北疆重修于好,从此携手共进无人能敌。
玉贵妃对这段剧情的印象十分深刻,便是因为蛮族的王子巴图,是个不亚于崇多这个后起之秀的狠角色。
他带领着仅剩几百人的蛮族自北域杀出重围,竟还能在北疆几乎尽数为擎栾的势力范围内夹缝生存。其中的原因不乏有巴图此人的狠绝毒辣,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才能苟延残喘至今。
巴图不怕铤而走险,他只怕被逼入绝境,因而为了活下去他可以做出任何事。
劫杀皇后,看似天方夜谭的一件事,沈琴央这些年不是没有防着贺成衍下黑手,身边一直养着一群仅听从她调派的护卫。
但养在京中看家护院的护卫,到底比不过蛮族这群生在草原长在草原,弱肉强食惯了的亡命之徒。再加上如今在北疆回京路上孤立无援,贺成衍手下禁军同蛮族人里应外合,劫出沈琴央并非难事。
难的是为贺成衍找出敢做这件事的人,比如巴图。
这对提早就将剧情谙熟于心的玉贵妃来说,却是易如反掌。果不其然,事情也的确朝着她希望的方向发展着,虽然经历了倚竹园的一段变故插曲,但最后总归是尘埃落定,如她所愿。
唯独没算到,贺成衍竟会在事后反应过来,对自己起了疑心。
“臣妾...臣妾只想为陛下解忧,所以才触类旁通,多学习了解了些东西。”
贺成衍虽然昏庸却并不是个傻子,不可能被这种经不起推敲的谎话三言两语给糊弄过去,“若是有书籍可读有史料可查的东西,你自己学也就罢了。但北疆混乱复杂,多方势力盘踞倾轧,局势日新月异,岂是你一个深宫妇人多学多听就知道的?”
他攥着玉贵妃的手一扯,将人大力拉进了自己的怀里,手上力气却不减分毫地掐住她的脸颊,玉贵妃吃痛道:“陛下!您弄痛我了...”
一但触动了贺成衍的疑心,就不是撒娇卖惨能蒙混过去的,他此生最恨被女人所骗,“你有心学,还得需有人用心教啊!是谁告诉你这些,让你来同朕吹枕边风的!说!”
玉贵妃想不明白,为何沈琴央这个女主的人设也是足智多谋,在自贺成衍还未发迹时便为他贡献锦囊妙计,做他背后的军师才博得了他的青睐。
怎么到她为贺成衍出谋划策,贺成衍就认定她是被人操控着鹦鹉学舌呢?
“是家父!家父他知道陛下多年来被皇后一党挟制,不能大刀阔斧地整肃朝纲,他晚年从政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清君侧,保住陛下手里的大权不被他人分割啊!”
贺成衍眉头一皱,疑道:“宁远侯?”
玉贵妃道:“不错,家父心里一直是站在您这一边的啊!”
宁远侯在朝中的势力十分庞大,在文臣武将中都颇有威望,最重要的是,宁远侯从不涉党争,哪怕贺成衍多年来用尽手段拉拢,宁远侯都从未表态过支持他。
他松开玉贵妃,脸上的阴霾顿时消散了不少。
玉贵妃赶紧趁热打铁,“陛下既然马上就要回京,昭告天下皇后的薨逝。如何平息皇后一党,单凭一个蛮族并不能够。若家父出面支持,以宁远侯府在朝中和民间的声望,何愁群龙无首的皇后党羽不能一朝倒戈?”
贺成衍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着摸了摸玉贵妃的头发,竟立即换了副嘴脸,温声道:
“有你足矣,何愁有没有皇后?”
玉贵妃也笑着倒进他怀里,心中却终于卸下一口气。
看来,这次她也化险为夷了,有了宁远侯府做自己的倚仗,贺成衍日后再也不会随意看清她,随意处置她了。
虽然宁远侯根本没有表态过支持皇帝,但没关系,如今没有了沈琴央,待到回京之后她可以慢慢盘算,慢慢谋划。那时整个后宫都是她的天下,何愁说不动自己的母家?宁远侯毕竟是玉贵妃这个角色的亲爹!
两人正温存着,帐外的李公公却突然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尖着嗓子仿佛见了鬼似的道:
“陛下!皇后...皇后娘娘...她回来了!!”
第29章 复盘
皇后营帐内一切如旧, 贺成衍还不敢在西北就对外透露出皇后被劫的消息,他计划着等到回京后再宣布,令皇后党的人措手不及也已回天乏术。
这倒是为悄无声息归于原位的沈琴央行了方便, 皇营内外的人都得了消息说皇后途中身子不适, 一直呆在帐中休息不得打扰,因此见了她还以为是大病初愈, 纷纷请安问好。
是啊, 宛若新生一般的大病初愈, 沈琴央会永远将这段刻苦铭心的病痛记在心里, 同害她的人慢慢清算。
回到帐内, 白芷见了她愣住半刻, 随后竟不顾主仆的身份扑进了沈琴央的怀里, 放声大哭。
“娘娘!我就知道娘娘您没死!他们都说您回不来了, 也不让奴婢出这帐子半步, 怕漏了消息出去。陛下不闻不问,那玉贵妃更是欺我们没了主子, 还有那见风使舵的李公公...”
“好了, 我都知道,你受苦了。”沈琴央拍了拍白芷安慰道。
“不,奴婢怎么会苦呢?苦的是娘娘,娘娘一定遭了不少罪,手上怎得尽是伤和茧呢...”
白芷轻轻地捧着沈琴央的一双手, 上面布满了惊心动魄的疤痕,有的是旧伤,譬如在倚竹园时受的, 有的又是还未愈合的新伤,在她亲手杀了巴图时受的。剩下的粗茧, 是回程骑马专心赶路,自己都没能发现的。t
沈琴央看着周遭她从前生活起居的一应事物,闻着帐内她用惯了的熏香,才生出真正回归正轨的实感。在北疆动荡不安流离失所的日子仿若大梦一场,但她所受的切肤之痛并不会因此消磨。
“好了,先不说这些,帮我梳洗一番吧,恐怕待会就要有人来‘问安’了。”
白芷赶紧抹干净了眼泪,轻车熟路地准备好了一切,正为沈琴央梳着头,帐外就来了通传。
贺成衍来了。
他丝毫不顾及皇后正梳妆着,掀了帘子就箭步冲了进来,见那道熟悉的背影好整以暇地坐在妆台前,一如往昔的气定神闲;沈琴央丝毫没有被贺成衍的莽撞扰乱本分,从妆匣子里捡了嵌石榴石的金玉簪子递给白芷,让她替自己戴上,才缓缓地起身转过来。
刚刚梳洗过散发出绸缎般光泽的乌发上,精致华美的珠翠流光溢彩,她穿着一身浅碧色缠枝纹的褙子,月华裙流泻于地面,衬得她身形愈发修长纤细。
她似乎是瘦了些,从前身上那副超脱凡俗的淡然气质如今却变得凌厉起来,这令贺成衍刚要说出口的话倏然一滞。
听到皇后回来的消息时,贺成衍不知自己怀了什么样的心情。
贺成衍初遇她时便觉不同,那时自己以为得到了全天下最完美的妻子;明//慧过人,体察人心,平和温柔。他只告诉了她一人自己有谋得皇位的野心,本以为她会惊讶会恐惧,可沈琴央却只是笑着点了点头,说会助他一臂之力。
没想到,她竟真的帮自己博得了宗亲王的青睐,但贺成衍心知自己无论多么优秀,都不可能成为太子的候选人,靠近那把龙椅。沈琴央也清楚,于是她开始一步步为自己扫清障碍,培养属于他的羽翼。
这其中牵扯了多少人命官司,又使了多少阴谋诡计,到最后连贺成衍都记不清了。只记得登基那天,她穿着皇后的服制站在自己身边,他深深地望了沈琴央一眼。
就是这一眼,他本以为会是爱慕,至少有感谢,但他发现自己面对这个女人,心中竟生出了恐惧。
他已贵为天子,掌握全天下人的生杀大权,竟会在此时对一个女人望而生畏。
沈琴央就是他此生遇见过最聪明的女人,聪明到令他忌惮,以至于把那点爱慕都冲淡开来。
同她斗了这么多年,贺成衍心知自己不过是占了皇帝这个位置的制高点才能与她两相对抗,皇后到底是一个深宫妇人,许多事情她鞭长莫及。若真的单凭计谋,自己恐怕早就败了。
可真到了他扳倒沈琴央的这一天,贺成衍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痛快。
从玉贵妃口中听说她死无葬身之地,甚至生前可能遭受了非人的虐待,贺成衍本该觉得大快人心,却不知为何不受控制地去想,她那么洁净又高傲的人,如何能受得了蛮族那群荒蛮野人的凌辱?思及此处,心中竟徒然生出一股怒火。
他在愤怒什么?愤怒她明明有多番手段,无双智计,却被他轻而易举地拿一个蛮族给毁了?她可是沈琴央啊,她怎么能死?
如今看到她还活生生的站在自己眼前,贺成衍五味杂陈,有在她面前阴谋落空的羞愤,有害怕引来她报复的惊惧,其中,竟还有一丝庆幸。
“你...瘦了许多。”
想了这么多,贺成衍看着她说出口的,竟是这么一句。
沈琴央也不急于说什么,亦回望着他道:“陛下倒是胖了点。”
“咳...”贺成衍并不知道自己的脖子红了。
她一定全知道自己的谋划了,其实倚竹园中就已经败露无遗,后来不过是他气急败坏,才用了最下作的手段。
就像一直棋逢对手,两相较量的谋者,突然有一方犯规作弊最后却未能得逞,贺成衍在她面前实在羞愧难当。
“我...我不知那蛮族竟真的胆大包天,敢劫掠皇后...我本来只是气你,只是想吓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