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次想赶自己走时,都会摆出这么副大难临头的表情,为的是吓唬凑上来示好的人,严肃告诫对方:她这个皇后身边危险的很,随时都有可能丧命,你要入伙就要做好随时被害死的准备吧。
贺成烨心里想笑,皇后党的人那么多,有些是她费心思挖来的,有些是为求庇佑亦或是荣华富贵凑上来的,也没见沈琴央这么去吓唬别人。不知到底是出于对他心意的不信任,还是真的在乎他的安危。
他一直知道是因为前者,所以在别院时才信了她那番话的表面意思。
“我清楚的,我比谁都清楚。”贺成烨开口打断她道。
虽然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口吻,但他看着沈琴央说话时,眉目间带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认真。
沈琴央迎上他的目光,继续咄咄逼人道:“还有,成亲那日你说的...我也不会回应你的期待。”
贺成烨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面上装傻充愣问道:“嫂嫂觉得我期待什么?”
沈琴央手抵在唇上一咳,“我管你期待什么,反正,没有可能。”
贺成烨倒是完全没什么失落的情绪,像是他原本就没期待过什么,又好像是志在必得。他弯下腰凑到沈琴央脸前笑道:
“可我受伤回到山庄那日,你是真着了急的,我看的出来。”
这一句话勾起了那日的许多场景,一盆盆从屋内端出来的血水,满屋子急得满头大汗的医师,面上毫无血色的贺成烨和他心口上的刀痕。
包括,他冷声质问自己的样子。
沈琴央压下心口泛上来的情绪,冷脸道:“没有,我演的。”
贺成烨大为震惊,“哦是吗?嫂嫂演技竟这般好,演得竟同真的没一点区别。”
听出了这话里打趣的意思,沈琴央抱臂冷哼:
“舒王殿下也不错,要不是那日你演的太真,我也不会以为你真重伤到半死不活,还要全赖在我头上呢。”
她睚眦必报,嘴上半点便宜不肯让的样子着实令贺成烨想笑,还从中听出了些暗暗责怪他的感觉。
看来那日确实把她吓着了。
“嫂嫂先来诛我的心,我本想小小地报复一下,没想到真惹你难过。”
他收了那副总不正经的笑意,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用绸缎包裹着的长条东西,打开在沈琴央面前。
是沈琴央的那把短刀。
先前上面沾染的血渍都已被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贺成烨看她盯着刀发呆,又往前送了送,沈琴央才肯抬手接过。
刀鞘还留有他怀中的体温。
贺成烨笑了笑,“算扯平了,如何?”
哪怕不惜用上了最伤人的话,彼此却又都是为了护着对方。沈琴央叹了口气,不再计较。
“至于我的心意,与嫂嫂并无关系,我也不需t要你回应什么。既然已许诺助你,我便只行分内之事,不越雷池半步。”
贺成烨后撤一步,两人之间又回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听到这话沈琴央说不上来是种什么心情,贺成烨虽然看上去是轻浮了些,但经历了几次的变故,其实他并没有想象的不靠谱。哪怕私下里同她过分些,明面上也都是注意分寸的。
洞房一夜,那些不成体统又不算完整的表白,令沈琴央每每想到都心烦意乱,担心着若让他揣着这番心意回到京中,难免惹出许多麻烦。贺成烨现下主动划清立场本该令她松下一口气,该庆幸他并没有死缠烂打才对。
沈琴央点点头,“嗯,你能这么想,很好。”
云霄的山火看上去已经控制住,是时候该回山庄去了,沈琴央提步先行,走出去两步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
她攥了攥袖中的那把短刀,犹豫片刻才开口道:
“...伤都好全了吧?”
贺成烨显然是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愣了片刻旋即笑起来:
“嗯,本就是故意做戏,看着凶险其实没伤到实处,不用担心。”
沈琴央不自然地把头转过去,“没担心,事还没完,别掉链子就行。”
说完她的身影就彻底消失在了院中,留下贺成烨一人在原地。山火的烟已经飘到这里了,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缕缕的焦糊味,混杂着灰白色的细微颗粒,那是燃烧过后的灰烬。
贺成烨苦笑一下,再半真半假的逢场作戏,看着致命的伤定然是重伤,流了那么多的血岂能有假?更何况当时一院子的医师都急得团团转,总不能是他连同着浔江派养的大夫们一块演戏。
他说了那么多遍的真心,她半字不信处处防备。看在眼里的伤,一句没事便信以为真一笔带过。
“该说我这个嫂嫂粗心大意,还是冷漠无情呢...”
贺成烨眸中颜色暗了暗,自顾自道:
“也好,待到尘埃落定之时,她也能心安理得些恨我吧。”
第64章 下山
浔江派山庄前的演武场上, 一群人围着焦头烂额的林挚。
“火势怎么样了?”
“暂时从外围控制住了,但还没完全扑灭,山上枯枝太多, 兄弟们又都没准备, 实在不好灭...”
几乎是隔上一会林挚便开口问上一句,眼珠子就没从云霄山上移下来过。云霄山和山庄这边的山脉相连, 若火势控制不住, 风再大些, 不出两日就能烧过来。
他这个大当家能不急吗?他都快急死了, 更何况那山上还关着这场起义的关键人物, 贺景廷。
他们散播出去称其为顺应天理的天命之子, 结果在起义当天莫名其妙起了场山火给烧死了, 实在是晦气。横竖怎么看都像是被老天爷给就地正法了, 还怎么同老百姓们交代?
无论如何, 今日这场山火起的实在不详。
林挚像是长了满头的虱子似的,快把头发都薅秃了, 说着又挠了挠头。
“二当家呢?二当家怎么还没过来, 都起这么大的烟了,咱们不去找人他都该过来了!”
林挚急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是个粗人,打仗干架还行,一遇上事身边没个拿主意的还真有些心虚。他从前做土匪头子时也算说一不二, 但自从成立了浔江派,有了二当家柳相叶这个定海神针,他就习惯了做什么事之前都先问问他, 参谋参谋。
一开始他自认为当了这么久的头儿,心里也十分不服。但回回他不听二当家的话擅作主张, 又回回都被二当家说中,办了不少蠢事错事。经历了调用赈灾粮一事,林挚才算是真服了,从此对柳相叶尊敬有加,言听计从。
随着帮派日益做大,需要柳相叶操心的事也多了起来,反而显得他这个大当家有些游手好闲了。
林挚知道自己这个脾气冲动,做事热血一上来便不带脑子。他偶尔出去打打仗,柳相叶也得留在山庄中处理帮派日常的事务,并不能一直跟着,所以林挚就起了再找个军师的念头。
但找来找去,不是故弄玄虚的草包,就是只会写字念书的书呆子,真正有谋略眼界的人又看不上浔江派一个江湖流派,都想着进京谋个一官半职,所以一晃几年过去也没寻到什么合适的人选。
好不容易让林挚找到个邱烨,脑子又活,人也靠谱,关键是他智谋过人还并没有文人身上那种自命不凡的臭毛病,十分潇洒随和。与林挚当真是一见如故,他心里也十分喜欢这个白捡来的年轻军师。
“军师人找到了吗?”
军师领了人上云霄接贺景廷,竟紧跟着就生了火,虽说这时候季节干燥,但山火多少年才能遇上一回?怎么就偏偏和军师赶上前后脚了?
林挚心中不禁感慨:这军师也忒倒霉了点!
望着不远处的云霄山,他又挠了挠头,习惯了有人给他拿主意,偏偏现在唯二两个聪明人都不在。
林挚四周瞅了一圈,全是同他提刀砍人的那群大老粗,满头满脑子的肌肉,还大眼瞪小眼地等着他这个大当家发话呢!谁知道林挚也同他们一样,除了愣怔地看着那山火烧啊烧,根本拿不出什么正经章程。
说实话,对于起义,林挚心里还真不算感兴趣。
他自在惯了,又自幼长在浙北的山水之间,对浙北的风土人情习惯也留恋,反倒对京城的繁华富贵迷人眼不屑一顾。
但若说成就一番大业,哪个大好男儿心中没有过英雄梦?
林挚亲眼看着浙北闹粮荒,朝廷的种种不作为,与柳相叶一拍即合决定调粮济民。可事后朝廷没有半点赏赐,赈灾的钱粮也早就被层层剥削,反倒是最后那群贪官成了浙北救民于水火的大功臣,封的封赏的赏。
到最后只有浙北的老百姓知道是他们浔江派出的力,但凡那个尸位素餐的皇帝肯打听一下,就知道手下的群臣贪腐有多厉害,但他却闭塞视听,老百姓的声音半点传不到皇宫大殿之上。
柳相叶那时便告诉他,与其期盼着上位者顿悟,不如他们自己去搏一个想要的繁荣。
起初林挚并不同意,这事毕竟是谋逆篡位,没几个人真有这等狼子野心,奈何不了柳相叶拿江山社稷,万民百姓来游说。
他道:天下人苦苛政久矣,难不成就因为害怕后世评说,便不顾苍生疾苦,坐看家国覆灭在一个昏庸君主的手上吗?
林挚当即便热血沸腾,应了下来。
事后冷静想想,的确有些冲动了。浔江派那时虽帮众不少,却并不能成规模,与经过经年累月训练有素的军队根本不能比较。若说要真组建一支正规军,那资金又将是一笔巨额数字。
这些事,林挚能想到,柳相叶自然也能想到。自下了决定之后,柳相叶为林挚出谋划策,前后收服了浔江派大大小小的零散帮派,由林挚每日带领训练着。与此同时柳相叶教授了周嫂田庄运作管理的方法窍门,渐渐的山庄的田地与买卖都越做越大,资金问题也逐步解决了。
林挚惊叹于柳相叶的未雨绸缪和先见之明,但同时也隐隐生出一种感觉,若柳相叶不是真的开了天眼,那便是早有准备。
不是没有人提醒林挚,柳相叶身世成谜,来历不明。但林挚惯是信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既然已经让他做了这个二当家,就没有理由再去怀疑他的目的,毕竟柳相叶的确是在令浔江派越来越好的。
但林挚心中始终对起义有所顾虑。
摸着良心讲,当朝皇帝虽然无能了些,与皇后的党争也如火如荼,苛政的确也令部分地区的百姓不满,但远远还没有到饿殍遍野,山河凋零,急需一个出头之人带领着官逼民反的地步。
他们能煽动得了浙北人民,是因为浙北刚经历过一场天灾,百姓们亲眼看着朝廷的不作为和浔江派的救民于水火。但起义到底不是能一方成势的,其他地区的百姓还过着正常平静的日子,与其赌上身家性命去搏一个新的朝局,还不如凑合着过,又有谁能保证新的君主就是明君呢?
更不必说让林挚来做这个皇帝,他想想就觉得心里没底。
直到柳相叶不知道从哪找来t了一个遗落在民间的皇子,不仅有他生母留下的皇帝玉佩,还有圣上的赐名。据说是皇帝刚登基时赐给他生母的,但不知为何后来变了卦,不仅没将这对母子接回宫中,还暗中派人追杀,想彻底抹去那段在浙北留下的过往。
这其中必然大有文章,说不定可以以此要挟那皇帝,但柳相叶却将事按了下来,并不让林挚追究这个皇子的一切秘密。虽然林挚不知缘由,但二当家既然有自己的主意,他就也没再管了。
如此一来,起义有了名正言顺的由头,扶的同为贺姓天子,他们也不算篡位谋逆的乱臣贼子,不过是为了激浊扬清,扶真龙天子上位。
林挚长叹一口气,结果没想到,这场起义如此出师不利,无论那贺景廷活着还是死了,山火委实不是个大吉大利的开端。
正发愁着,远处传来车马之声,只见一队人马朝他们行来。林挚眯着眼看过去,先瞅见了为首的军师,赶紧迎了上去。
林挚一拍贺成烨的肩膀,“我就知道你没死!我就说嘛,军师如此精明的人怎么能叫场山火难为住!不过啊,我看着你上山,又见云霄上起了烟,可真是吓坏了。”
贺成烨笑笑,“我将山上的人都撤下来了,大当家放心。”
林挚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一半。他还真不是操心着那个身份贵重的皇子,他是担心着自己这一群浔江派的弟兄,加上那云霄山上还有松云寺的和尚们。虽然他自己不信佛,但大火烧了佛堂寺庙,他心中还是惴惴不安地。
“话说,既然你带着人没出事,怎么现在才赶过来?我还派了好些人去救火,都说没见着你的人。”
贺成烨表情晦涩,“这事...说来话长。”
说完,林挚目光扫到贺成烨身后站着的人;身形纤细瘦弱的一个少年,明明面容昳丽,却低眉顺目地将头埋着,像是生怕被人注意到他,紧闭着双唇不言不语。
正是许久不见的贺景廷。
这场莫名其妙的山火虽说的确怪不到他头上,但心里总感觉都是因他而起,林挚看着他便气不打一处来。心里竟生出一种十分孩子气的想法,若贺景廷在山火中烧死了,这起义也算是黄了。
偏偏他毫发无损地下了山。
“看来,军师到底还是将任务完成了。”
林挚心里不免佩服他这个军师,如此大的山火中他不仅带人全身而退,还将贺景廷也全须全尾地捎带了下来。
正说着,林挚派去救火的人回来了一部分。
即便几人面部被烟熏得焦黑,也能看出神色慌乱,林挚定睛一看,他们手里竟抬着个人。
那人被布罩着,依稀能分辨出人形,虽然还不知道是谁,但林挚心中当即升起一股十分不妙的预感。
几人见了林挚就哭了出来,堂堂七尺男儿,竟哭得像是死了爹娘。
“大当家!二当家他...他好像...被烧死了...!”
第65章 盟主
几人将罩布掀开, 下面赫然是一具焦尸。
围上来的人惊呼声顿起,这尸体已经烧得面目全非,根本辨认不出身份, 但若细心观察, 可以看出尸体的腿部有疾。
林挚眼睛挣得大大的,不敢相信这一切, 他一脚将说这话的部下踹到地上, 吼道:
“放你娘的屁!二当家闲的没事上什么云霄山?随便扒拉着个死瘸子就是二当家吗!”
被踹了的部下也十分委屈, 他从怀里缓缓掏出一块黑漆漆的铁皮交给林挚, 哽咽道:
“这是在尸体脸上取下来的...”
林挚将那铁皮拿在手里就已经大概知道了是个什么东西, 他缓缓地将铁皮上的焦黑擦拭干净, 露出了灰烬之下骇人的鬼面——
正是柳相叶平日里脸上佩戴的面具。
林挚这才惊觉柳相叶死了, 霎时跌坐在地上。
“怎么...怎么可能...他腿脚不便, 怎会独自去登云霄山?”
林挚反应过来什么, 浑浑噩噩地爬起来去抓贺成烨身后的贺景廷,目眦欲裂, 双手禁锢着贺景廷的肩膀摇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