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你!都是因为你!”
林挚早就觉得贺景廷与柳相叶之间不对劲, 柳相叶将贺景廷接回来后就亲自看管在他的院子里,很少令林挚见到。而那个贺景廷,林挚第一次见时便觉得此人心思不纯,他眼中的野心太盛,断然不是会心甘情愿寄人篱下之辈。
他也提醒过柳相叶, 小心养虎为患,但柳相叶似乎对此人十分放心,压根没对他设防。
云霄山的火起得太莫名其妙, 即便心大如林挚也觉得事在人为。那山上就住着一群和尚和贺景廷,结果起了这么大的火, 贺景廷自己连头发都没少一根下了山,本不该出现在山上的柳相叶却死于大火。
他才不信这事同贺景廷无关!
“相叶他...是我最敬重的兄弟啊...”
贺景廷眼睛也挣得大大的,任由林挚抓着他泄愤。
他震惊于林挚的暴怒,也意外于他竟对自己这个二当家的情谊。
他自幼跟随着勾栏瓦舍出身的母亲流离失所,见识了太多人性之恶,人心之寒。一对孤儿寡母流浪的下场不必多说,最难过的时候,母亲甚至去卖身子,就为了换口饭吃。
连善良都不再相信的贺景廷,怎么会相信真情?
浔江派不过是他培养的势力之一,自始至终都是为了收为己用。贺景廷太清楚林挚头脑简单且认死理,认定的人就永远不会怀疑,他胸无大志又没什么主见,几乎是自己说什么林挚就做什么。
简直是一颗天然好用的棋子。
可现在他眼中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竟对着那具假的柳相叶尸首痛哭流涕。
这场山火即便贺成烨事先调离了山上居住的人,也还是不能彻底,一些隐居在此的人遭受了无妄之灾。他们不过是从烧死的人里找到了一个老者,恰好是个残废。大火将尸体烧得扭曲变形,根本辨认不出什么,套上柳相叶的面具,说出去也不得不信。
他费劲心力养了这么久的一个身份,本想着贺景廷的身份顺利回到京中,随便找个心腹继续扮演柳相叶作为替身,浔江派二当家的势力还可以为贺景廷皇子的身份做点事。
毕竟做了皇子以后,行事多有不便,手上能有一支强大的江湖势力,实在如虎添翼,远超其他只能困于皇城的皇子许多。
现下算是毁于一旦了。
何止林挚想哭,贺景廷都想跟着他为柳相叶哭上一哭,但很快他便冷静下来。
他手上不是只有浔江派这一张牌,沈琴央能发现柳相叶的身份,这件事虽然的确折损了他多年来辛苦谋划的最大势力,但也意味着他要投靠的这个母后的确有做他母亲的资格,心智谋略皆在上乘。
能与聪明人结为同盟自然事半功倍。
这相当于他出给沈琴央的第一道题,虽然递上来的答案超出了贺景廷的意料,但他并不是一败涂地。
还没到山穷水尽之时。
贺景廷不动声色,自始至终同一块木头似的杵在原地。他现在还是少说话为妙,林挚粗心大意,又对贺景廷并不熟悉,但架不住与柳相叶朝夕相处多年,他怕开口说太多会被林挚听出些什么。
没想到突然又生出变故,另一支林挚派出去的人灰头土脸连滚带爬赶过来:
“大当家!不好了,潇山盟的人打过来了!”
“你说什么!”
林挚当即从悲伤中回过神来,潇山盟必然是看见山火,料定浔江派现在上下乱做一团,想趁火打劫来了!
“应韬这个杀千刀的,竟敢趁人之危!”
林挚的确将大部分人都派去救火了,以现下山庄中的人数根本没法与其对抗,应韬都已经打到门口了,现在去将救火的人喊回来也无济于事。况且救火事大,人都回来了岂不是前功尽弃,这一片的田庄住了多少百姓,不能因为与潇山盟这群畜生斤斤计较而因小失大。
眼下柳相叶已经没了,林挚下意识看向贺成烨,以往军师一定会气定神闲地朝他点点头,告诉他不要着急,林挚只要见军师胸有成竹,心就定了大半。
结果这一次,他的军师摇了摇头。
林挚的部下适时补充道:
“大当家..t.应韬好像不是来趁火打劫的,他嚷嚷着要咱们放了他们的盟主。”
林挚张嘴就骂:“什么玩意儿,应韬脑子抽了?他不就是盟主吗?”
贺成烨在旁提醒,林挚才想起来,多年以前潇山盟最为鼎盛时,那个神神秘秘的盟主。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那老家伙还没死呢?我还以为应韬早篡位了。”林挚挠挠头道。
贺成烨开口道:“先别打了,让应韬的人进来吧。”
“放他们进来?咱们庄子现在可就这点人,万一叫应韬看出来,直接一举拿下都有可能。”
林挚把应韬当混账流氓看,觉得他定是没安好心,不赶紧严加防守就算了,怎么军师还要当客人似的请进来?
见林挚疑惑,贺成烨解释道:“他这不是还没看出来吗?既然潇山盟前来是有由头的,山庄之内现在又没太多可用之人,不如大大方方开门,应韬反倒会觉得是请君入瓮,不敢妄动。”
林挚一拍脑袋想起来,“噢噢噢,这招我知道,空城计是吧?之前听二当家讲过...”
提起二当家,林挚当即又泄了气,声音都软了下来。一旁的贺景廷都看在眼里,低头不语。
“去,放应韬那狗东西进来...”
林挚与应韬虽然相互看不惯,但也不至于见着就非要你死我活。他心里还是觉得应韬在搞鬼,浔江派都在这忙着救火,谁管他们盟主死哪去了!不过军师说的确实在理,林挚便应了下来。
只是这节骨眼上,潇山盟插手进来,局面愈发混乱了。
命令一发出去,应韬就带着人冲了进来。单看这气势,怕是整个潇山盟都出动了,实际上应韬只带了几十个人进来,应该是留了大队人马在山庄外,防着林挚突然关上门发难。
贺成烨果然料对了,应韬见他们敞开了门让自己进,反而畏缩。但还是硬着头皮进来了,证明他确实以为潇山盟盟主在此,并不是寻个由头来趁火打劫。
“林挚!你绑了我们盟主是何居心!”
应韬一见到林挚就吵吵嚷嚷着要人,浔江派的人也不是吃素的,当即就抽刀横在两人中间。
林挚啐道:“滚蛋吧,我连你们盟主长啥样都不知道,有功夫绑他还不如直接砍了你这个狗东西痛快!”
“有胆绑没胆认是吧!从前我还敬你是个敢作敢当的,现在怎么成缩头王八了啊林挚?”
“我是王八?我是你老子!王八蛋!”
“呦,你还会下蛋呢?”
“...你他妈...”
隔着各自的人互喷了半天,谁也不信谁的说法,到最后演变成了单纯的对骂,极致的嘴臭,贺成烨在一旁终于是听不下去了。
“那个...两位到底是一派之主,稍微想着点自己的身份。”
林挚才反应过来,这场面委实像市井泼皮骂街。两边的部下都听呆了,饶是一群流氓土匪出身,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骂人的花样。
“罢了,他潇山盟不要脸,我浔江派还要点呢...”林挚尴尬地咳了咳,撤到一边。
没想到应韬不依不饶,尖声道:“林挚你别血口喷人!我不要脸归我不要,关潇山盟什么事!少泼我潇山盟的脏水哈!”
大有一副骂我可以骂潇山盟不行的架势,贺成烨预感到林挚的火又窜上来,清了清嗓子上前道:
“应盟主,此行目的应该不是打嘴仗的,说说你们盟主的事吧。”
既然现在应韬大张旗鼓地打到门上讨要他们的盟主,相当是对外宣称了潇山盟盟主并非应韬而是另有其人。贺成烨现在还将应韬称为盟主,算是有意给他面子,他便也顺着台阶下了。
“我的人打听到消息,说是你们浔江派故意制造了一场山火,为的就是要逼死我们的盟主,可有此事?”
贺成烨示意林挚先不要上前,继续引导着应韬说清楚事情原委。
“应盟主做事不能如此捕风捉影吧?单凭下属一个毫无凭据的消息?据我所知你们那位盟主行踪不定十分神秘,你又是如何知道他会在云霄山之上呢?”
应韬果然受不了别人一丁点质疑,当即辩解证明道:“当然是因为盟主上山前同我通过信,你以为我同他说不上话吗?”
贺成烨挑了挑眉,“哦?那他有没有同你说过,他上云霄山做什么?”
“他是为了...等等,我为什么要和你说,你他妈谁啊?”
应韬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套话了,眼前这个人很不简单,三言两语一不留神就掉进他的话套里了。
在林挚身边,应该就是他新招的那个军师。
上次榕江的烧船之仇他还没算账呢!这军师竟还敢出来在自己面前招摇撞骗?!
“嚯,我说林挚身边怎么多了个长脑子的,你不就是那狗头军师吗?”
贺成烨不是林挚,拿话挤兑两句便一点就着,只笑道:
“林挚身边自然不止我一个,可惜的是你们盟主,身边却…”
“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应韬说着又要上前打人,他瞅着贺成烨不像个习武的,印象里军师一角又都是些纸糊的文人,自以为凭着自己那点功夫能唬住他。
没想到瞬间就被擒住了爪子,令应韬举着手腕子在空中不上不下,好生丢脸。他暗戳戳使了不少劲,那双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竟同铁铸的一般纹丝不动。
贺成烨脸上还笑得和蔼可亲:
“我说的有错吗?你们这盟主实在做的憋屈,被你占了名头,想做点事还得孤身一人爬趟山,遇上山火就够倒霉了,还沦落到指望你这个张牙舞爪的废物去救,谁家盟主做的有你家窝囊?”
论阴阳怪气,拿话把人噎死的功夫,还没人比得过贺成烨。纵然牙尖嘴利的应韬这下算也算是踢到钉子了,只把脸憋的通红半句话说不出来。
“那是…那是因为盟主他不许别人插手…”
应韬无力的辩解反倒暴露了破绽,贺成烨松开了他的手腕,应韬当即后撤几步离得此人八丈远,生怕他一言不合再动手。
“你那盟主,怕是压根没告诉你他要上山做什么吧。”
被戳破的应韬脸上十分挂不住,不过今天丢的脸也够多了。又猛然反正过来他明明是为了救盟主才进了浔江派的大门,结果怎么被这军师三言两语就套了话去,还被羞辱了一番,他反而什么都没打听着!
“懒得跟你多说,看来盟主不在你们手上,我亲自去山上救,哼!”
说着应韬就准备带着人走,一转身却在林挚身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应韬定睛一看,突然激动大叫道:
“盟主!您原来就在这!”
第66章 焦尸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林挚背后那个一语不发的少年人身上。
贺景廷阴沉着一张脸抬起头来, 面上是完全不符合他年龄的沉着冷淡。
应韬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心里突然没底,明明前些日子刚接到少盟主的消息,说他要亲自登一趟云霄山, 处理那个皇帝私生子的事。
应韬虽然心里奇怪, 少盟主从前就算是有事要做,也从来不会同他讲只言片语。但既然少盟主说了, 应韬也不敢多问什么。
不成想没出几日, 云霄山就起了火, 吓得他带着人就杀过来了。
本来见到少盟主平安无事, 应韬还在心里松了口气, 结果一看他这表情, 应韬就知道自己好心办坏事了。
“应韬, 你脑子坏了?你说你们盟主是谁?”
林挚压根没往贺景廷那想, 以为应韬这老狗要不是瞎了就是傻了, 逮住个人就喊盟主。
那贺景廷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早当年潇山盟活跃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翻绳跳房子玩呢, 还盟主?
应韬淹了咽口水, 下意识又看了贺景廷一眼,没想到少盟主在人群中朝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他这才意识到,也许不应该道出少盟主的身份。
早年潇山盟鼎盛时期,老盟主就是一位行事十分低调的人,纵然有一身的本事无双的智计, 也抵不住膝下无子的凄凉,和日益衰败的身体,于是那时老盟主就起了收养子的意。
他从市井流氓的手上救下了一对母女, 母亲貌美,儿子聪慧, 见两人流落至此不免心头一软,带回了潇山盟。
回去后,他便与那妇人日久生情,只可惜她年t岁不长,死得早又十分突兀,留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儿子,老盟主当即就决定收这个孩子为养子,日后也打算将潇山盟传给他。
没过多久,老盟主的身子就不行了,年纪不过四十有六就已病入膏肓,临走前唯独担心这个养子能否将潇山盟维系下去。
但实际上,这个孩子学得又快又好,无论是谋略还是眼界都不似一个少年人,坐上盟主的位子后游刃有余,甚至比老盟主做得更好。
老盟主这才闭上了眼,彻底撒手人寰,潇山盟也迎来了这位新的少盟主。
那时的应韬还是潇山盟中不算起眼的帮众之一,有几个跟随惯了老盟主的帮众,并不信服这个新上位的小毛孩,他年纪小得简直可以做这群人的儿子,如今却成了他们的领头,大家心中难免不服。经常无视他的命令,甚至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故意叫他难堪。
但应韬不一样,自少盟主一上位,他就对这位年纪轻轻的盟主言听计从,尊敬有加,这也令应韬在潇山盟的地位一升再升,很快就成了少盟主身边最得力的副手。
应韬也知道盟中有许多人暗地里骂他狗腿,但应韬不在乎也不需要在乎。
因为这群与少盟主对着干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应韬能混到今日不是因为能力超群,而是他识人的眼光。这位新上任的少盟主,绝不是他们眼中脑袋聪明点的孩子。
成大事者需要有杀伐果断的狠辣和当机立断的魄力,一个人是否强悍并不是看他杀过多少人,甚至潇山盟这些杀了半辈子人的强盗,可能都不及那个少年的万分之一。
应韬亲眼看到过他杀人,杀的,正是因病去世的老盟主。
据说老盟主死时,尸体是青紫色的,双目深深凹陷,印堂漆黑一片。这是中毒至深的症状,消息却被瞒得死死的,看见尸首的也没有人敢说什么。
潇山盟里鱼龙混杂,不乏能人异士用毒高手,老盟主这些年也不是吃素的。这毒非得是慢毒,无色无味察觉不到,但日积月累水滴石穿,杀人于日日夜夜无形之中。
而那个少年,从被老盟主救回来到坐上盟主之位,不过才两年。
老盟主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所有人看在眼里,这让少年满怀感激投桃报李的乖顺也显得合情合理。
谁又能想到,他从进入潇山盟的第一日起,就已经揣着狼子野心,谋划好了早早弄死养父坐上盟主之位,两年里滴水不漏走到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