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迹从连翘为他包扎的棉布上洇出来,贺景廷瞥了一眼,满不在乎地将棉布扯开丢到一旁,打开了眼前这扇隐门。
里面,是一片漆黑的甬道,静得像是通往异世界的道路。
贺景廷带了一盏烛台,携剑迈入其中,每一步都走得谨慎小心。这条甬道非常长,简直像没有尽头一般,何止能藏一个赫函,藏一百个都绰绰有余。
贺景廷越走心中越觉得奇怪,这条地道除了石墙就是地砖,可见断不是为了藏什么物件。但若是藏人,又必不会做成如此有指向性的通道。
甬道通达而顺畅,几乎都是笔直的直线,似乎目标十分明确,显然是要通往什么地方。但贺成衍贵为天子,在后宫之中岂不是任意行走,为何修建这么长的一条秘密通道?
走到现在,贺景廷几乎已经确定,这条通道中应该是没有人的,赫函并不在此处。
但他依旧没有停下脚步,甬道尽头的答案埋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愈发显得诱惑而神秘,直觉告诉贺景廷,通道的尽头并不仅仅藏了贺成衍的秘密...
就在他已经开始怀疑是不是遇上鬼打墙时,面前终于出现了一道同入口处相同的阶梯,贺景廷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轻轻地踏上了台阶。
这道暗门是从内部上的锁,也就是说,这道门是单方面设置的。只能由贺成衍进入甬道,由贺成衍打开这道门,而门却是无法从外面打开的。
贺景廷站在门旁屏息凝神,并没有听到门外有任何的声响,又过了许久,他才下定决心打开这道锁,推开了门。
门是向上开的,伴随着微微的阻力,随着门的打开,光亮继而泄入,贺景廷眯了眯眼,却意外看到了熟悉的布景。
他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睛,等确定这里是何处后,一股无名的怒火瞬时抵住了他的咽喉。
这里,竟然是昭晨宫。
贺景廷推开门,从甬道中走了上来,昭晨宫的布局是如此熟悉,沈琴央喜爱的兰草花,摆在她常靠着看书的美人塌旁,从前他晨时来请安,有时因为起早了,她可能还会在上面打瞌睡。
贺景廷回头看了看那条甬道的门,就设在窗前的坐塌下面,因为盖着厚厚的软垫而难以发觉。暗门设置的极其隐蔽,若非凑近细细查验很难察觉,侍女在打扫时因为盖着软垫不会落灰,自然也不会反复擦拭下面。
昭晨宫内熏香清幽淡雅,屋内安静而温暖,引着贺景廷下意识往内室走去。
然后如愿地,看到了躺在床榻上安睡着的沈琴央。
贺景廷屏住了呼吸。
他见过沈琴央狠厉而毒辣的样子,见过她冷漠淡然的样子,唯独没有见过她卸下所有防备,在自己面前安然入眠的样子。
流光水滑的一袭长发铺在枕上,未曾修饰过的清素淡眉微蹙,她侧抱着被子,背后靠着两个迎枕,这是一种十分没有安全感的睡姿。
贺景廷手上还握着佩剑,不知不觉握得愈发用力,他猛然反应过来,此时站在沈琴央床前的自己,就像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偷偷从甬道潜入到她寝宫的贺成衍。
贺景廷咬了咬牙。
他不知贺成衍究竟存了什么心思,又借着这条甬道对沈琴央做过什么,但不管因为什么,都令人恶心,细思更是令人心惊。
这件事必须告诉沈琴央,但不是现在。
他最后看了正睡着的沈琴央一眼,就这么贸然出现在她的床前,一定会吓到她。她担惊受怕了两日没合眼,该需要好好休息才是。
对了,连翘似乎说过,她正发着烧。
原本已经转过身准备离开的贺景廷,思及此处时脚步一顿,他鬼使神差地回过头,伸手轻轻地触了下沈琴央的额头。
已经不太烫了。
感受到了触碰,虽然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但沈琴央还是皱了皱眉。她睡得并不安稳,似乎是被梦魇住了,口中呢喃着什么,贺景廷有些紧张,蹲下身来想听清楚她要说什么,就听到几个模糊不清的含混字眼——
“你给我...回来...”她说道。
贺景廷心跳一滞,然后听到了她后面叫的人。
“贺...成...烨。”
贺景廷猛然起身,如梦初醒般后撤了几步,随后轻手轻脚地从甬道离开,像是从未来过。
... ...
沈琴央没睡太久,她嘱咐了竹苓,只两个时辰后便务必把她叫醒。即便还是担心她的身体状况,但竹苓还是十分准时地把她叫了起来。
窗外的天光橙黄一片,已经快要到日落西沉时分,虽然只睡了两个时辰,但恢复了不少精力。知道在她昏睡的这段时间里已经封城,宫城内的擎栾族人也已经投降,沈琴央才算放心下来。
“现如今城门已经封锁,城外的擎栾族也没有什么动静,不知道是不是林大当家他们将人引到远处了。严大将军的副将看样子是想靠着皇后和瑞王让自己当下一任的禁军统领,禁军算是听凭我们调用了。”
“擎栾那边,现在是赫函的大儿子罗萨说得算,他听信了赫函在禁军统领手里的传言,带着他们的人主动降了。”
连翘顿了顿,“不过,就是赫函本人,还没有找到。”
连翘在旁,将沈琴央睡着时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
“我听贺景廷说,你让他暂时别动贺成衍,是因为要找到赫函?姐姐为何一定要找他?”
从她的话里听出些端倪,沈琴央没有直接回答连翘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贺景廷,同你倒是说了不少消息,他原是这么健谈的人吗?”
被冷不丁这么一问,连翘突然有些慌张,“姐姐...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许是因为被赫函背叛过一次,沈琴央现在对身边的所有人都多了分警惕之心。
她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有些意外,以为他是个不会说太多自己盘算的人。”
连翘小心翼翼道:“也许是因为t他现在已经信任我们了吧。”
“也许吧。”
她怕是有些杯弓蛇影了,沈琴央没有再多想,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转而问道:
“对了,我睡着的时候,你是不是进来看过我一次?”
连翘道:“我怕你睡得浅,开门声会吵醒你,就没进来看。姐姐是听见开门声了?那可能是竹苓不放心来看过吧。”
沈琴央回想了下,倒是没听见开门声,“许是做梦了吧。”
然后她喊了竹苓进来,做了简单的梳妆,眼下皇城中已然稳定下来,她便打算去亲自做一件事。
养居殿外被禁军围着,见来人是皇后,两排禁军十分识相地让开了道。
连翘扶着沈琴央到了偏房,日前还是她被关在这里面,如今风水轮流转,倒显得有些荒谬可笑了。
沈琴央让连翘守在屋子外,自己迈进了屋中。与贺成衍先前的布置不同,偏房撤掉了所有的炭盆,在寒冬雪天里冷得像是冰窖。贺景廷恨透了这个生父,自然不会希望他好过。
但沈琴央却唤人来,端了两个炭盆进来,用的也都是皇帝日常惯用的金丝炭。
贺成衍冷着一张脸坐在桌边,看着逐渐升温的炭盆,冷笑道:“皇后如此惺惺作态,怕不是真的来关心我吧?”
沈琴央挑了挑眉,笑道:“我还真是来关心你的。”
她坐到桌子的另一头,两人面对面坐着,看上去倒还算是一对体面的夫妻。
“别装了,沈琴央,你之所以现在还不杀我,不就是因为赫函没说完的那半句话吗?”
贺成衍笑得得意:“事到如今你还能亲自过来,看样子,你和你那个孝顺儿子,应该还没找到赫函吧。”
沈琴央始终保持着笑意,不置可否。
既然如此,贺成衍也愿意陪她心平气和地好好聊聊:
“念在夫妻一场,还是提醒你一句吧,事到如今找不找得到赫函已经不重要了。你以为擎栾族真的会老老实实投降吗?别告诉我你已经忘了京城之外还有大半的擎栾族呢,就算那山火烧得再旺,林挚带着人当饵跑得再远,也不该到现在还不回来吧?”
见沈琴央没反应,贺成衍有些急了:
“你蠢么?等到城外的擎栾人把西北军全灭了,再掉头回城,你们又交不出赫函,擎栾人难道不会拼命吗?你以为就那点禁军能护住你?”
沈琴央就是贺成衍见过最聪明的女人,现如今他话都点明到这个份上了,她不可能猜不到他的意思,看不透现在的局面。可沈琴央始终淡淡地坐在自己对面,嘴角微微带笑,像是早就知道这些事,更压根不在意这些事。
“原来如此,你那孝顺儿子早就跟你通过气了。”贺成衍冷冷道。
可沈琴央为什么不害怕呢?他们手上不过一点残兵败将似的禁军,就算擎栾和西北军在京郊打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单单是京城里剩下的这一点擎栾族,沈琴央都绝不敢十拿九稳。
她到底凭什么还能安心坐在这里?
“沈琴央,你到底还有什么后手?!”贺成衍起身恶狠狠地冲着她质问道。
“这样吧。”沈琴央抬眼看着他,“我可以告诉你,刚刚你说的这些话,都是对的,但唯有一条错了。”
贺成衍问道:“哪一条?难道是罗萨没把人派出去?擎栾人还没跟西北军对上?”
继而他眼神沉了沉,“还是说,你其实已经找到赫函了?”
沈琴央摇了摇头道:“都不是,你说错的,是最开始的第一句。”
“我之所以到现在不杀你,是因为赫函没说完的半句话。”
贺成衍:“...你什么意思。”
“赫函到底要说什么,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既然你已经知道,这个世界不过是一个话本子,男主角是谁,主场就在哪里。很显然,你是主角,贺景廷是接任你的下一个主角。你骗过赫函,让他认为舒王才是下一任主角,让他帮着你做垂死挣扎,这的确是个好计谋。”
沈琴央笑着看他继续道:“贺成衍,我很高兴,你作为一个已经快要被替换掉的主角,还能有这番能耐。”
她目光真挚,像是在说什么衷心的祝福:
“你可一定,一定要好好活着啊。”
说完,沈琴央便起身准备离开了,没有再看贺成衍一眼。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了,沈琴央不杀自己的原因,无非是因为贺姓的这两个主角,她谁也没有真正信任过。
制衡,才是她的真实目的。
主角更迭都是你死我活,若不是前者谢幕,那后者的亮相便永远提不上日程。只要贺成衍不死,贺景廷就算再厉害,也没法真正地登上舞台,独揽大权。
可她不过是需要自己仅仅活着罢了。
贺成衍心中莫名生起一阵巨大的惶恐之情,她要抛弃他了,自己对她来说,已经彻底没有用了。
他突然有种直觉——这将是她与沈琴央最后一次见面。
“若清!”
沈琴央脚步一顿,她还是下意识地被这个称呼叫住了。
身后贺成衍的声音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凄凉悲切,令她突然就想起了,从前与贺成衍在宗亲王府时的岁月。
但那已经过去快十年了。
“若抛开你我为帝后的这段记忆,你可曾有一瞬间,是真心对过我的?”
他花了十年时间,终于问出了这句话,这十年间他日夜思索却不得其解的问题。
可惜,得到的,也是他十年来最害怕听到的答案——
“不曾。”
贺成衍看着这个女人离去的背影,他曾无数次想杀了她,又无数次地庆幸她活着的女人。本以为自己会愤怒、仇恨,可没想到最后望着她的背影,贺成衍心中只有滔天的悲伤。
他这一世,算是耗在她身上了。
... ...
离开了养居殿,远远地,严大将军的副将便迎了上来。
“娘娘怎么亲自来养居殿?也不带个人进去,若是出了什么问题,臣该如何跟瑞王殿下交代啊。”
沈琴央打量着眼前这个副将,她倒是对这种趋利避害的人没有什么看法,人性如此,好好加以利用便是。
只不过,还需调教一下。
“本宫的事,为何要同瑞王交代?”
副将顿时明白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虽然事成之后登上皇位的人是瑞王,但说到底瑞王还是靠着皇后上位,背后真正做主的是眼前这位。皇后的事为何要跟瑞王交代?这不是本末倒置是什么?
副将赶忙谢罪,沈琴央却笑笑没再追究。
“既然你都明白,就替本宫办一件事吧。”
明眼人一听便知这是皇后娘娘赏的一次将功折罪的机会,副将自然懂得抓住,心中暗下决心要好好表现一番。
“派一队精锐守好陛下的房间,谁也不得靠近。”
副将连连点头:“这是应该的,应该的。”
没想到沈琴央转而道:
“尤其是,瑞王。”
第99章 威胁
京中混乱多日, 十五的朝会却如期进行。
这一日,天云翻滚,日影多变, 昭示着一场极恶劣的暴风雪马上就要压境而来。
朝臣们瑟缩着立在殿外, 鸣鞭三声,百官俯首上殿。
大殿之上一片寂静, 但等来等去, 龙椅始终空空如也。
朝会照常, 皇帝却没有现身。就在所有人心中疑惑之际, 珠帘轻响, 一道衣着华贵身形纤细的影子缓缓坐在了龙椅旁的后方。
百官里的皇后党率先跪拜, 其余的皇帝党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彼此之间小声议论了两句。可即便支持贺成衍, 皇后面前再有什么异议也是不得不拜的。
于是文武百官齐声做拜, 皇后于珠帘之后道了平身,队伍中才有官员敢开口提出问题。
“既是朝会, 为何今日是皇后娘娘上殿?”
沈琴央平缓中带了些许威仪的嗓音在大殿之上响起, 声音不大,可每个官员都听得清楚。
“近几日有反贼混入京城,于宫中作乱,陛下受到冲撞一病不起。从今日起,本宫代为处理朝政一应事宜, 由瑞王辅政。”
阶下一片哗然。
“恕老臣直言,虽然近几日京城宫中都乱了,但从未听说过陛下病倒的消息传出来。若皇后娘娘主张陛下已经病入膏肓到无法出面明令下旨, 可否将太医院为陛下诊治的脉案与药方公示出来?”
沈琴央道:“病来如山倒,恰逢贼人将太医院洗劫毁坏, 脉案不曾备份。至于药方,太医称陛下患的乃是心病,需要静养,没有药方。”
“这...”
提出问题的大臣一时语塞,原本以为皇后一定会准备好严密t的一套证据来佐证自己的话。毕竟皇后在太医院有自己的人,想伪造脉案和处方并不是难事。但太医院也不是没有皇帝的人,若是皇后拿出病案,他们自然可以提出让皇帝党的太医上殿核实对峙。
可没想到,准备好的一大堆说辞压根没用上,皇后根本懒得去圆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