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第一次,她明确告诉他,她不喜欢的东西,他仍固执地劝她尝尝。
孟茴盯着油腻的红烧肉,秀眉微颦,迟疑片刻,终是拿筷箸夹起,忍着胃里的抗拒,小口小口吃下。
她已好些年没吃油腥重的东西,连饮两盏云雾茶,方才缓过来。
晚膳她胃口不太好,吃的比往常还少些。
于忠看在眼里,也不强求,只悄悄向厨房要来两份点心,说是自己要吃。
沐洗过后,他提着食盒,回到已有些陌生的寝屋,看着未被岁月侵蚀半分的孟茴,眼中情绪暗滚,又生生压下。
“不腻,要不要再吃些?”于忠坐到她身侧圆凳上,轻问。
孟茴摇摇头,放下木梳,侧首望他:“你今日回来,想对我说什么?”
话音刚落,她忽而想到什么,神情紧张起来:“是不是阿玉出了什么事?”
“没有,你别担心。”于忠迟疑一瞬,终于握住她的手,盯着她眼中担忧的神色,沉声解释,“阿玉成亲了,我特意去看过,那位郎君是位俊朗书生,性子很好,是阿玉喜欢,自己愿意嫁的。阿玉成亲,在桂花巷外摆了肉摊,路过的街坊乡亲,她都送上一块好猪肉,乡亲们都回赠一句吉祥贺词,写在红丝带上,小院里的玉兰花树上,系满了红丝带。”
“阿茴,那是阿玉和她夫君亲手所系,想给你看的。”
于忠说着,接过孟茴的帕子,笨拙又匆忙地替她拭泪。
“她是个好孩子,我对不起她。”孟茴嗓音哽咽,泪如雨下。
于忠攥着帕子,展臂将孟茴紧紧抱入怀中:“阿茴,是我对不起你。”
孟茴抬眸,泪眼朦胧,央求:“能不能让我出去见她一面?就一次,只让我看到她便好。”
室内寂然半晌,于忠别开脸,轻叹:“阿茴,你知道的,我不能背叛王爷。”
“可你十五年前就已经背叛了!你以为只要你忠心,他就会继续当你是心腹吗?!”迫切想见到许菱玉,孟茴一改平日里的娴静,情绪激动,眼中含着嘲弄。
于忠脊背登时僵住。
孟茴以为,提起他此生最后悔的事,他会恼羞成怒离开。
没想到,于忠只是背过身去,望着静静燃烧的烛光,继续说起许菱玉的事。
直到这时候,孟茴才知道,朝廷要为皇子们选正妃,阿玉也在待选之列。
知道她的阿玉聪慧,不仅嫁给如意郎君,还从许淳手里拿回她所有嫁妆。
“谢谢。”孟茴流了太多泪,嗓音有些哑。
“往后,我会多与你说说阿玉的事。”但他绝不会告诉孟茴,阿玉嫁的书生,是强逼着对方嫁的,且对方不是好拿捏的文弱书生,而是当朝二皇子。
他知道孟茴最牵挂的人便是阿玉,他不能让孟茴再多一些提心吊胆。
“我虽不能带你出山见她,却可以替你带一样东西。”于忠转过身来,将事先备好的红丝带递给她,“阿茴,你想对阿玉说些什么?”
孟茴微怔。
这一宿,她几乎没合眼,为许菱玉开心,也未她担心。
十余年,攒了多少想说的话,一条小小的红丝带,如何写得下?
天亮之后,于忠要走了。
孟茴拿着写好的红丝带,递给他。
桂花巷小院里,许菱玉坐在窗内,勾划着明日回门的礼单。
蓦地,她眼尾余光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院中飘落。
她侧眸望去,一条红丝带,已落到院中青石板上,被夜风卷动。
许是今夜的风有些大,高处没系紧的红丝带,不小心被吹下来了。
金钿顺着她目光往外看,也看见了:“小姐,我去捡起来。”
“不用,我自己来。”许菱玉起身,将礼单交给金钿,“就照这上面置办吧,你去库房收拾。”
言毕,她走出门扇,步入中庭,躬身拾起被吹卷的红丝带。
细细一看,上面写着“平安如意”。
平安如意?许菱玉笑,在满树飘曳的祝福中,这算是顶简单的一句,甚至不像新婚贺词。
不过,很合她心意。
上面的字迹也娟秀好看,应当出自女子之手,但显然不是金钿的字。
清江县里,能写一手好字的女子,可不多见。
许菱玉一时想不起来,那日哪位女子是自己写的贺词。
但是谁不重要,心意最重要。
许菱玉收起红丝带,没挂回玉兰树上,而是拿回屋里,放在案头,拿镇纸压着,算是为书案添一件陈设,倒也雅致。
第19章 玉璧
桌案上摆着灯烛,红丝带上的字迹看得更清楚些。
不知怎的,许菱玉瞧那字迹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或许是表姐写的?
可她印象中,表姐的字没这样好看。
金钿进来禀话,说是回门礼已备好,请许菱玉过目。
许菱玉便没再盯着琢磨,而是随金钿去看她从库房取出来的几样东西。
都是瞧着大气,却不贵重的,不会让许淳他们占便宜,许菱玉很满意。
就是不知道,她打的那一巴掌,二太太的气消了没有?
许菱玉微微弯唇,见贾秀才进来,少不得叮嘱他几句,也同他说说许家的情况。
“成亲那日,你也见着了,我与二太太不甚和睦,明日他们若有意为难你,你莫要放在心上,让他们只管找我说话。”许菱玉俨然要把所有事都揽在身上。
秀才说过要照顾她,她却没想过遇事靠秀才去解决。
秀才尚无功名,在清江县举目无亲,又没给许家什么聘礼,许家的人恐怕都看不起他,靠他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顾清嘉听出她言外之意,轻问:“在阿玉眼中,我就这般没用么?遇到难事,需要自己的娘子出面维护?”
还挺有骨气,许菱玉笑望他:“你若能自己摆平,我还乐得轻松呢。”
目光不经意落在秀才浅笑的薄唇,许菱玉想起被他拒绝的事,笑意微滞,神情变得有些不自在。
她别开脸,先行转过身去,朝屏风后走:“时辰不早,安歇吧。”
秀才浅笑的俊颜,被她强行挥散,可话本子里的那几句不清不楚的描写,却让她心口发热。
纵然好奇,她也再不会主动的。
想想被拒绝的窘境,真是羞死人了!
许菱玉朝里卧着,不看贾秀才。
可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却让她无法忽视。
她卷着自己的薄衾,往里挪了挪,尽量避免不该有的碰触。
暗暗咬着唇瓣,合起的眼睫微微颤动,羞赧又懊恼。
定是她有段时日没去听戏,没看瓦子里的英俊武生,样貌风仪出众的贾秀才,又成日里在她眼前晃,才屡屡勾动她凡心。
对,明日回门后,晚上她先不急着回来,去瓦子里听戏,欣赏武生的身条、拳脚。
见的好东西多了,自然就不会再惦记碗里这一口。
察觉到她的疏离,顾清嘉心内泛起涟漪。
明明昨夜相谈甚欢,今日相处也无异常,她这般情状,却是为何?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女儿家的心事,顾清嘉从未费心去猜。
就算是失去父兄,他多照拂一分的魏小姐,他不曾想去了解对方在想什么。
不知怎的,望着床里缩成一团装睡的许菱玉,顾清嘉忽而没了睡意。
他忍不住去想,他今日做了什么让许菱玉不高兴?还是许菱玉在为明日回门伤脑筋?
毕竟她当着众宾客的面,打了继母,恐怕明日她那位继母不会善了。
他虽只是名义上的夫君,但也不会任由她被人欺负。
顾清嘉不会宽慰人,没说什么宽慰她的话,他想了想,隔着薄衾,将大手搭在许菱玉肩头,轻轻摇了摇:“阿玉,我知道你没睡,你转过来,我有话想问你。”
他有话想问,她便要转过身去,好叫他问么?
她想亲近他的时候,怎不见他乖乖听话?
偏偏那样的事,许菱玉还无法义正言辞
指责他不听话。
许菱玉不肯让他如愿,眼皮闭得更实,呼吸也刻意放轻,假装睡熟。
身后男子倒没再唤她,但也没拿走放在她肩头的手。
黑暗里,她感觉格外敏锐。
离她脊背更近处的床褥往下陷了陷,温热贴近,似乎是男子的胸膛。
“阿玉。”秀才低唤她。
嗓音并非从身后传来,而是耳朵上方。
许菱玉一惊,陡然睁眼,稍稍侧身,像是滚入他怀中。
帐内光线昏暗,她看不清秀才居高临下睥她的眼神,却清晰感受到搭在她肩头的手,握紧了些。
“你,你做什么?”怀中佳人气息如兰。
顾清嘉觉得,黑暗中定有看不见的恶鬼,才让他鬼迷心窍,窜起一股想亲她的冲动。
幸而,他惯常自持。
方才低下一寸,感受到佳人口唇馨香气息,猛地回神,松开扣在她肩头的手。
“阿玉,你我已是夫妻,你是不是该与我说说,那块玉璧是你从哪里找来的?”顾清嘉问出心中压制许久的疑问,掩饰片刻失态。
他语气那样自然,听不出一丝情绪波动。
许菱玉疑惑不已,她以为秀才方才想亲近她,原来是她会错意么?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对他已经垂涎到白日做梦的地步了?
不至于,纵然他生得俊,处处合她心意,她应当也不至于堕落至此。
“你问这个做什么?”许菱玉为自己的胡思乱想羞臊,没好气道,“你明知婚约是我胡编乱造的,是玉璧也好,是旁的信物也罢,都是假的,糊弄外人的。”
“是,我知道玉璧并非你我订婚信物。”顾清嘉坐直身形,微微颔首,“只是,我看那玉璧不像凡品,还是想听你说说,往后若有外人问起,你我说法一致,也能圆上是不是?届时,便没人会知道婚事是假,哪怕皇上来,也无法问你躲避择选的欺君之罪。”
前头那些,许菱玉听着还有道理,没想到说到后面,秀才拿她当小孩哄。
“皇上日理万机,哪有空理会这细微小事?玉璧的来历,也没什么特别,你想知道,我告诉你便是,何须你这般危言耸听吓唬人?”
许菱玉轻哼一声,平躺着,仰面望他:“玉璧是我娘留下的,玉质虽贵重,应当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我小时候还拿着玩过,不小心摔坏了,断成两半。芹姨想找人修修,就收起来了,可一直没找到手艺够好的金石匠人。我也是偶然想起,才拿它出来用用,越是贵重,越能糊弄人。”
“原来如此,阿玉当真聪慧过人。”顾清嘉轻赞。
看起来许菱玉也不知道玉璧的具体来历,顾清嘉便没再追问,以免让她察觉出,他对那玉璧格外重视。
许菱玉的阿娘孟氏,年纪应当比父皇小些,估计与宁王叔差不多大。
皇祖父恐怕都未必认得,更不会对这样的小辈怅然。
若玉璧的主人,是皇祖父的故人,那只会是更上一辈。
是许菱玉的外公吗?
可他若与皇祖父是旧识,让皇祖父到老仍记挂着,又怎会流落民间,泯然众人?
顾清嘉没有头绪,忽而想到,或许改日他可以试试宁王叔认不认得。
第20章 回门
清早,天未亮,顾清嘉已然起身,在后院僻静处,练了半个时辰筋骨。
“公子,宁王密信。”长缨沉声奉上卷起的字条。
顾清嘉拿棉巾擦擦额角的汗,接过字条,展开扫一眼,便拿指腹搓碾成齑粉。
“告诉来人,我今日晚些时候过去。”
漱洗毕,收拾妥当,回到屋内,顾清嘉走进落地罩,便见许菱玉坐在妆台前梳妆,金钿正替她挽发。
今日回门,她发髻梳得繁复精细些,将她一张芙蓉面衬得极好,美得像一尊叫人指尖发痒的玉娃娃。
金钿拿起一支红珊瑚簪子,想替她簪上。
顾清嘉上前,轻道:“给我吧。”
许菱玉面朝菱花镜,瞥他一眼,继而冲金钿使使眼色。
金钿将簪子交给许菱玉,默然退出去。
顾清嘉则站到她身后,接过她手中红珊瑚簪子,略躬身,望着镜中佳人,找个合适的位置,插在她发间。
“好看。”
许菱玉笑:“言不由衷。”
她侧过身,站起来,却被秀才牵住袖口。
许菱玉垂眸,瞥见他的举动,细密的睫羽轻轻一颤,她顿住脚步,面露疑惑:“秀才,你有要紧事想说?”
“阿玉,那块玉璧,可否借我再看看?明日便完璧归赵。”今日去见宁王叔,正是打探玉璧来历的好机会。
“又是玉璧,秀才,你似乎很看重我那块玉璧?为什么?你是不是从前在哪里见过?”许菱玉读过的话本子里,有各种巧合,此刻她不由得也想到一种可能,“该不会你家也有过这样一块玉璧吧?难不成我们真有婚约,我骗你还是歪打正着了?”
阿玉果然敏锐。
不过,她的天马行空,让顾清嘉忍不住失笑。
“贾家并没有这样好的东西。”顾清嘉摇头,他已想好借口,“你昨日不是说,芹姨曾经想要修好玉璧,没遇上手艺精湛的匠人么?我正好知道一个,想今日晚些带去给他看看,若能修好,也是你我的缘分。”
缘分?他究竟是想帮她修玉璧,还是察觉到她昨夜的不自在,想做些事讨好她,与她重修于好?
不得不说,这一席话,听得许菱玉心头暖意融融,几乎要被他哄好了。
“行,”许菱玉回转身,藏起唇畔掩饰不住的笑意。
可她一时欢喜,竟忘了人虽背对着他,顾清嘉却能从妆镜中窥见她唇畔笑意。
佳人螓首微垂,墨云般的发髻斜坠脑后,一小截后颈白皙细腻。
透过妆镜方能瞧见玉颜,她气色佳,白白净净的,看不出脂粉痕迹。
似乎只描了黛眉,两片小巧红润的唇平添艳色。
唇角无声扬起,乌压压半敛的睫羽下似乎也藏着笑。
端得是灵动娇艳,似一支将开未开的垂丝海棠。
是在为玉璧能修好而欢喜么?
他说那话,原不过是为拿到玉璧,而找的借口。
顾清嘉面色如常睥着她,心内却被她笑意感染,改了主意。
罢了,念在她爽快答应的份儿上,他费些心思,尽量替她修补便是。
许菱玉丝毫不曾察觉背后的视线,她拉开妆奁最底下的小屉子,取出帕子包着的玉璧,又找来一只大小合适的方形锦盒,装好,递给他:“拿去吧,说好明日还我,可不许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