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仍不敢照镜子,不想看到自己丑陋的模样。
“别担心,这药膏极好,保证不会留疤痕。”许菱玉将她拉至书案侧,把红雨悄悄送来的诉状摊在她面前,“表姐把这个誊抄一份,若有遗漏,你再添补几句,我亲自替表姐磨墨。用罢午膳,咱们便去衙门口击鼓去。”
“好。”孟千娇眼圈泛红,眼神坚定。
第40章 新生 读书人都像他这般聪明镇定,杀伐……
县令的位置, 许淳已盯上许多年,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摸着这个位置, 是在前任县令突然被处死的情况下。
昨日,宁王府的人来, 给马县令赐匕首、鸩酒时, 他和高县尉等人都在,亲眼看着马县令选的鸩酒。
一日过去,马县令饮下鸩酒后, 七窍流血的可怖画面,仍清晰烙印在他脑海。
不是他们想看,是宁王府侍卫长将他们抓过去,杀鸡儆猴。
许淳忙了整整一日,夜里也没睡两个时辰, 甚至没回过他操劳半生才筑起的空荡荡的许家,而是睡在衙门班房。
午膳比往日用的晚些, 且吃得不多,现下他躺在陈设简单的班房便榻,透过半开的窗扇,望见庭院上苍白的天空,疲惫又迷茫。
马县令办事不利,被宁王赐死。
他这个暂代的县令,还能活多久呢?
一个月?两个月?马县令活着的时候,好歹还有个期限, 而他呢,宁王一日没发话,他脑袋便一日在颈子上悬着。
昨日, 马县令的尸身被宁王府侍卫带走,马家的家眷们哭得伤心欲绝。
若有一日,他被处死,谁会为他哭丧?阿玉肯定不会。
但至少,阿玉会为他收尸吧?毕竟他是阿玉的亲爹啊。
许淳胡思乱想着,找到许多阿玉不能不管他的礼法,可最终,他仍不能确定。
他很难想象,若阿玉被姚芹教唆着,认定是他杀死的孟茴,还会囿于礼法,为他处理身后事。
这么一想,许淳累及。
他这一世,忙忙碌碌,追名逐利,究竟得到了什么?
若当年他没有对不起孟茴,孟茴没闹着与他和离,没有跑出去,如今他们应当不止阿玉一个孩儿了吧?有孟茴打点,或许他已是名正言顺的县令了。
可惜,没有回头路。
许淳闭上眼,准备小憩一会子。
忽而,有人叩门,一声比一声急:“大人,您快醒醒,大小姐来衙门了!”
许淳霍然坐起身,掀开薄衾下榻,神情急切,疲惫的面容隐隐透出喜悦。
阿玉一定是听说了衙门的事,知道他这个做爹的性命堪忧,特意来关心他的吧?
也是段夫人被气狠了,段老爷也咽不下许菱玉公然抢人的恶气,且自恃家大业大,还有吴兴沈家撑腰,所以这回根本不屑打点,更别说是给许菱玉的亲爹许淳好处。
手底下的人,恨不得掰着指头算,自己能不能活过马县令头七呢,谁会特意把段家的事说给许淳听?
所以,许淳竟还不知道昨日段家的事。
许淳抽开门闩,打开门的一瞬间,却听来禀报的差役道:“大人,不好了,大小姐带着孟娘子来状告段家公子了!”
阿玉不是来关心他的。
她要帮着孟千娇告段家,是也把他架在火上烤吗?还嫌他过得不够惨吗?!
许淳急火攻心,身形狠狠晃了晃,险些背过气去。
被差役眼疾手快扶住,在空旷处坐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走,看看去。”许淳有气无力。
许菱玉站在公堂中央,看着有些日子没见,两鬓已然花白的许淳走进来,目不斜视坐到官椅上。
“堂下何人?为何事击鼓?”许淳摆出官架子,想给许菱玉一个下马威,让她看到他公私分明,让她懂得适可而止。
许菱玉却不吃他这套,唇角微动,似笑非笑:“许大人还没正式升官,就不认我这个女儿了?”
“阿玉!”许淳气得胡子都快飞起来了。
许菱玉躬身行礼,正色道:“民妇许菱玉,状告段明,鞭打、胁迫表姐孟千娇给民妇写请帖,邀请民妇去段家赏花,民妇到段家后,段明却将表姐关起来,命人拖走民妇夫君,欲强行轻薄民妇,民妇夫君和段家家丁皆可作证,请大人为民妇做主!”
她姿仪傲然若梅雪,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丝毫不惧会因此折损清誉。
且她生得极美貌,由她说出来,无人怀疑。
围观的百姓们不由窃窃私语:“就算段家势力大,可两家还是姻亲呢,未免太胆大妄为了些,许娘子是县丞之女尚且如此,换做咱们平头百姓,不是只有吃亏的份儿?”
说着,大家便开始议论起段明平日里的做派。
也有人质疑:“该不会是许娘子为了帮孟娘子,故意编造的吧?我听说段公子前几日才被人打得起不来床,哪有那心思?”
为段明那厮说话的,要么与他一样心术不正,要么收了段家的好处,许菱玉只当那人是放屁。
倒是顾清嘉,上前一步,站到许菱玉身侧,正色道:“草民可以作证。”
许淳脸色沉下来。
他官再小,对阿玉再不满意,也不会允许有人这样公然欺负他女儿!
阿玉非把这事拿到公堂上说,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可段明更可恨,他还是拎得清的。
“来人,去段家请段明来。”许淳抽出一支令签,丢给差役。
“我去拿人。”高澍早已忍耐不住。
经过昨日马县令的死,他更为惧怕二皇子,他敢确信,宁王要处死马县令,二皇子事先不可能不知道。
否则,哪能一直像没事人一样?
马县令不算什么好官,可毕竟认识几年,彼此熟悉,眼睁睁看着他就这么死了,高澍心里难受得很。
同时,他也担心阿玉。
虽然阿玉与二皇子,表面上看起来鹣鲽情深,可谁知道二皇子内心里是如何打算的?
毕竟,这婚事是阿玉强求来的,二皇子是那种会吃闷亏的性子吗?
想想他的名声,想想马县令突然被处死,二皇子表现出的淡漠,高澍越想越觉得,二皇子恢复身份那一日,一定会对阿玉不利。
听到阿玉说,段明欲轻薄阿玉的时候,让家丁把二皇子拖下去,高澍心里更是疯狂叫嚣着,想告诉阿玉真相。
二皇子武艺高强,若真当阿玉是自己的妻子,怎会一味为着隐藏身份,让阿玉落到段明那脏东西手里?!
眼下他无法告诉阿玉,也不能质问二皇子为何不好好保护阿玉,只能把气撒到段明身上。
是以,去段家带段明时,高澍亲自动手,丝毫不顾段明是个伤患,不顾段夫人心疼的呼声,抓着人就往轿子里一扔,直接抬走。
高澍带着人回到公堂的时候,也是亲手把段明架进去。
顾清嘉背对着外头,听到身后段明呼哧呼哧地哎哟声,眼底浮起一丝凉薄的笑。
“段明,阿玉告你把她骗到段家,意图不轨,你可认罪?”许淳忍着怒气,尽量表现出公正,斥道。
“呜呜。”段明痛苦呜咽着,指着自己的嘴巴,连连摇头。
这回段老爷亲自上前替他答话:“许大人,请为犬子做主啊,段明他冤枉啊!”
“昨日令媛以赏花为由,闯入我段家,试图带走我的儿媳孟氏,犬子不肯,令媛夫妻二人便趁犬子行动不便,割了犬子舌头,还把犬子打了一顿,伤上加伤,如今这腿是彻底治不好了。”
段老爷一番话,说得悲痛欲绝。
许菱玉却听得眼皮直跳,他们什么时候割掉段明舌头了?她何时动手打段明了?
忽而,她想起昨日在段明院子里听到的惨叫声。
该不会……
她下意识侧眸望向顾清嘉,眼神惊疑。
顾清嘉没与她对视,而是躬身向上禀道:“大人明鉴,段明昨日命家丁将草民拖走,草民为护妻子,奋力反抗,护住妻子尚且吃力,哪有余力去打段公子?段公子伤上加伤,是他试图抓住吾妻时,不慎从榻上滚下,跌伤所致。至于他的舌头,是被他不小心打破的瓷瓶碎片划伤所致。草民句句实言,大人一验便知。”
闻言,许淳使个眼色,便有差役上前验看伤势。
不多时,他据实禀报:“大人,贾公子所说乃是实情,段公子舌头确实是被瓷片划伤的。”
只是段公子运气不太好,瓷片划得深,恐怕他这辈子再不能开口说话了。
听到这话,许菱玉终于明白,昨日秀才为何打碎养花的梅瓶。
为何秀才昨日动手的时候,还有昨夜去后院前,与她私语之时,都丝毫不担心被问罪。
读书人都像他这般聪明镇定,杀伐果决吗?
怎么可能。
许菱玉稍稍侧首,悄悄打量秀才清俊的侧脸,又一次觉得,有些陌生。
他的本事,似乎比她想象中大得多。
“许菱玉,你来说。”许淳向许菱玉求证。
公堂上,许菱玉自然不会拆秀才的台。
她没说秀才会武艺的事,将昨日的事稍加润色,关键处说的和秀才如出一辙,但措辞不同,又让人觉得他们没有事先通过气,事实就是如此。
“你们撒谎!”段老爷扬言要召家丁来。
许菱玉却道:“段家的家丁恐怕早已被收买了,他们的身契握在段老爷手里,还有家人要顾及,才会帮着段老爷撒谎。段老爷说我撒谎,我是不认的。”
说着,许菱玉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请帖,递给许淳:“大人,着请帖便是证据,段明逼迫表姐写的,我到段家后,根本没见到表姐,直接被带到段明住处。若非我担心表姐安危,执意要见她,还不知道她正遍体鳞伤,发着高热,被段明关在柴房。”
“试问,她都性命垂危了,怎么可能下帖子邀我去赏花?”
这下,连段老爷也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得恨恨瞪着段明。
终于,孟千娇递上满满两页状纸,她脸上、手上的伤清晰可见,尚未开口,便已证实许菱玉的说辞。
“大人,民妇孟氏,状告夫君段明长期虐待、毒打,险些置我于死地。”孟千娇把东西放到案上,“幸得表妹及时相救,毅然带离段府,民妇才捡回一条命。民妇已请有经验的女医验伤,伤情也有详细记录
,大人亦可证实。”
继而,她退后两步,跪到地砖上,深深叩首:“民妇不再贪恋段家富贵,但求与段明义绝,以后死生不复相见。”
义绝,在当下分量极重。
若只是夫妻之间的矛盾,再过分,也是和离,顶多给女方些钱财补偿。
可若涉及两方血亲,一方谋害另一方的亲人,则罪不可赦,才会判义绝。
围观的百姓们议论纷纷,许淳也很诧异。
顾清嘉瞥一眼身侧略有些紧张的小娘子,心念微动。
她先状告段明轻薄妻妹,其用意果然在这里。
为了帮孟氏,她竟不惜把自己也算计上,也不知该说她聪明,还是该笑她傻。
可她似乎就是这样的女子,顾清嘉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
有许菱玉的状纸和证据在前,孟千娇的泣诉在后,段家百口莫辩。
许淳提笔,欲定罪状时,段老爷上前一步,语气透着有恃无恐的威胁:“大人不怕段家,难道也要与吴兴沈家作对吗?事关大人仕途,还请大人想清楚再落笔的好。”
什么段家沈家的?他命都不知道还能撑几日,还管什么仕途?
段家要是权势够大,去跟宁王爷说说,让他回家种地去,不必再当这个暂代县令,不必再查太子药材丢失案,他还得谢谢段老爷。
且段家欺负阿玉,不就是欺负他吗?他拼死拼活,豁出脸面,挣下这乌纱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让人多敬他一分?
他就是如了段老爷的意,段老爷一样瞧不起他。
但他为阿玉贺孟千娇做这个主,就不一样了。
阿玉多少会念他的情,至少他不必担心死后无人收尸了。
两日后,段明因虐待发妻,欺辱妻妹,罪行恶劣,依大晋律法户婚中较严酷的罪名判处,笞三十,徒两年,流一千里。
不仅需要返还孟千娇的嫁妆,还得另外赔偿两千两白银。
段夫人哭闹着要花银子保他,免他牢狱之灾,免他流放之苦。
“老爷,明儿伤重,又口不能言,若是在大牢里关两年,恐怕就没命出来了。”段夫人泣不成声。
那银子,段家也不是出不起,可段老爷不肯再为这没用还丢人现眼的逆子花银子。
“都是你素日里太惯着他,才养成他这惹是生非的性子,如今哭有何用?”段老爷忍怒道,“你想花银子赎他,也行,族老们说了,花了这笔银子,就将他的名字从族谱中划掉,往后他再不是段氏子孙。若让他进去吃些苦,等出来,族中会养他终老,死后能入祖坟。你也别怪我心狠,他是你唯一的儿子,你自己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