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他气势忽而弱下来,急忙向脸色发白的孟千娇解释:“阿姐,我不是怪你的意思。那段明不是东西,你回家来是对的。”
听到这话,孟千娇脸色才稍稍缓和。
爹娘会老,她在这个家里待不待得下去,关键还得看千里愿不愿意收留。
哪知,孟近墨冷哼一声:“对什么对?一群目光短浅的小辈,打了段家一巴掌,就以为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千娇只图自己痛快,阿玉只想逞英雄,现在可好,大家都关了铺子,英雄意气能当饭吃,当银子花吗?”
说着,瞪向孟千里:“还是能给你娶媳妇儿?”
别的孟千娇都没二话,她觉得是自己这顿骂是自己该受的,可她受不了爹爹骂阿玉。
“爹,阿玉是我的恩人,您不该这样说她。”孟千娇反驳。
啪,一声脆响。
孟千娇捂着脸,眼中噙泪,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她曾像山一样仰望的父亲,连她一句说理的话也听不得。
细想想,这座山除了供她吃喝,将她养大,在她最绝望无助的时候,其实并未为她撑起什么。
孟千娇心口,某个地方,隐隐滴血。
父母在桂花巷答应她状告段明,那一刻的动容与孺慕,此刻被这一巴掌彻底打醒了。
孟近墨的手微微发抖,侧过脸,怒斥江娴:“看看你养的好女儿,都会顶撞我这个做爹的了。那日若不是你妇人之仁,同意她们上公堂状告段家,事情也不会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还怪我了?千娇也是你女儿,看到她被人打成那样,你不心疼?我那也是一时心软,你理智,你理智不知道拦着我?”江娴气不过,又不好跟孟近墨吵,让儿女看笑话,转而将火气撒在孟千娇身上,“我平日里也算精明,怎么生出你这么没用的女儿?那段家你以为谁都能嫁进去的?你嫁做段家妇,上不讨公婆喜欢,下不讨夫君欢心,成亲几年,肚子也没个动静,段家没说休了你,你倒闹着义绝。现在孟家要跟着喝西北风了,你满意了?”
“那两千两银子呢?你拿给我,我看什么时候给段家还回去。”
“一时心软”、“没用”、“肚子没个动静”,一针接着一针,深深刺在孟千娇心口。
“给段家还回去”,娘想还回去的,是银子还是她呢?
承受着剜心似的疼,脸上被打过的地方,反而麻木了。
孟千娇放下捂脸的手,哽咽问:“现在我伤快养好了,你们后悔了,对吗
?”
江娴脸涨红,说不出话。
孟近墨也无话可说,背过身去。
“阿姐,你还是和表妹一起走吧,离开清江县。”孟千里鼓起勇气道。
他知道,若阿姐留下来,以爹娘的性子,恐怕会打主意让她去与段家修好,以保住孟家的家业。
左右爹娘也不会同意他和芷兰的事,他要这家业有何用?若是用阿姐的命换来的,这家业他也要不起。
不如,让阿姐离开。
“不要告诉我们你去了何处,除非哪日你自己愿意说。”孟千里补了一句,“你得防着段家来逼问我们。”
后面这句只是粉饰,他只是不想让爹娘知道阿姐的去处,但又不想让爹娘不高兴,阻拦阿姐离开。
听到前面一句,江娴夫妇确实生恼,到后头一句,才勉强默许。
孟千娇听得出,千里不是嫌她是累赘才赶她走,是为她好,可她明白,连千里也不希望她留下了。
爹娘更不欢迎她,甚至已经在想着怎么把她送回段家。
真的要去麻烦阿玉吗?要不,自己另谋生路吧。
孟千娇正想着,接她的马车已然到了巷子口。
“爹,娘,当初你们为我定下与段明的婚事,我并不愿意,是你们逼我的。”孟千娇朝着爹娘跪拜三次,抬眸,“女儿要走了,往后你们就当没有生过我吧。”
遵从父母之命嫁给段明,便当她还了生恩。
那些嫁妆,她也没带走,走的时候,只带着几身需要穿的衣裳,和几样简单素净的首饰。
江娴望着女儿背影,悲从中来,委屈不已,哭倒在孟近墨肩上:“都说女儿贴心,可我养的女儿呢,你瞧瞧!早知她是这样倔的性子……”
若当初女儿嫁给门当户对的普通人家,就算不能大富大贵,至少他们孟家不会落到这样人财两空的地步吧?
江娴有伤心有后悔。
她没说下去,泣不成声,现下说什么都晚了。
孟千娇随金钿走到马车旁,见赶车的人是贾秀才,错愕不已。
但她与妹夫不熟,也不便多说话,只浅笑致意,便搭着金钿小臂,钻进车厢。
这回租的马车大些,四个人也坐得下,实际只坐她们三个。
“怎么是妹夫亲自赶马车?”孟千娇落座后,将包袱放在腿上,疑惑问许菱玉。
马车驶动起来,很是平稳。
初夏的风吹动纱帘,隐约的光影晃在人身上,有种明媚柔净之感。
孟千娇说话时,望着许菱玉,只觉对方美好得让人移不开眼。
马车离孟家,也就隔着不长的巷子,却像是两个世界。
许菱玉接过她的包袱,放到身后专门的置物架上,交错的光影照得她衣料莹莹生辉,她朝门帘处望望,笑靥如花:“他要跟着来,说留了长缨看家,照顾芹姨,正好他会赶马车,也省得另雇车夫了,有生人在,咱们说话也不方便。”
“没想到妹夫这般博学多才,什么都会。”孟千娇含笑,真心夸赞,“阿玉,你真有福气。”
顾清嘉驾着马车,不紧不慢走着,直到上了平坦的官道,才加快些速度。
对于女子间的私房话,他并无兴趣,也未刻意探听,但当她们说起小时候的事,顾清嘉却下意识竖起耳朵。
听着听着,他唇角不自觉上扬,看得出,他的阿玉自小就是个不肯吃亏的主。
此去檀州,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若路上顺利,大概得走上七八日,若遇上雨天,道路泥泞难行,就得延上几日。
今日倒是顺利,他们走的大路,没遇上什么宵小之徒。
经过一处小镇时,天色渐暗,许菱玉便和秀才商量,叫他去找客栈,在这镇上留宿一晚。
“好。”顾清嘉应声,将马车往主街里头亮些的地方赶。
“阿玉,待会儿你与妹夫说,订两间厢房就行,你与妹夫一间,我与金钿一间,可好?”孟千娇轻声询问。
许菱玉愕然,笑应:“这怎么好,咱们不缺这点银子,赶了一日的路,也都累了,正该好好歇歇,给你们一人订一间,免得拘谨。”
金钿倒是无所谓,她也不介意与孟千娇住一间。
毕竟,芹姨生病的时候,她为了照顾芹姨,也会在芹姨房里加一张便榻,方便照顾。
冬日里,芹姨怕冷,手脚暖不热,她也曾与芹姨同床,帮着暖被窝。
就连小姐,她也在一张床上睡过。
是以,孟千娇欲言又止,朝她这边看时,金钿含笑道:“表小姐愿意,我是不介意的。”
她面色如常,没有丝毫勉强。
于是,孟千娇说出心里话:“我知道阿玉不缺这点银子,可你已经帮了我很多,我若一味占你便宜,会心里过意不去,也会抬不起头。若要我自己出这些银钱,说实话,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一日还好,连续好几日,便有些奢侈了。所以,就算我沾金钿的光,和她挤挤,你不算我银子,就是帮我了。”
“可是……”许菱玉还想劝,又忍住,她明白表姐的心境,欠人太多,会有负担,说明表姐本性善良,也更想依靠自己。
确实,既然选择走出来,往后都要她自己一步一步走下去,许菱玉自认也不是菩萨心肠,不会一直管着她的事。
略沉吟,许菱玉点点头:“好吧,既然你们都不介意,住一起倒安全些,还能说说话。”
毕竟人生地不熟,夜里若有什么不好的事,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
许菱玉说了不在这上头省钱,顾清嘉也不想她吃苦,便找了镇上最大的一家客栈。
客栈外头瞧着不出挑,里头陈设倒是雅致,不算富丽,胜在干净。
要了两间挨着的上房,顾清嘉拿着他与许菱玉的行李,孟千娇和金钿拿着各自的行李,便一起上楼。
上房是套间,比不上自家院子,但也算宽敞了。
一进去,许菱玉便坐到圈椅中,倦懒地靠在椅背上,冲正收拾行李的顾清嘉吩咐:“秀才,你去问问掌柜,有什么好吃的,我是没力气下去了,叫小二送到房间来。”
马车再平稳,颠簸一日,许菱玉也觉得腰快散架了。
还有好几日的路要赶呢,她能歇着便歇着。
成亲的时日也不短,顾清嘉已有些了解她的喜好,没问她想吃什么,便应声下楼。
不多时,他便亲手端了乌漆承盘上来,摆着两样素菜,两样荤菜,两碗白米饭。
因天气已转暖,一路上来,还冒着热气。
顾清嘉一面往桌上摆,一面道:“小二给金钿她们也送了膳食,你且安心吃,不必担心她们,待会儿吃完,我拿下去,叫他们两桶热水上来,你好沐洗。”
他知道阿玉爱干净,日日都要洗过才睡得着。
“来,趁热吃。”顾清嘉走到她身侧,一手搭在她肩头,一手捏着筷箸递给她。
许菱玉看看那崭新的筷箸,接过来,倚靠圈椅,侧身望他,唇角含笑:“秀才,你怎么能那么能打,还这么贤惠?这世上有没有你做不好的事?”
贤惠?这样贤良淑德的词汇,竟有一日会被人用在他身上?
顾清嘉觉得好笑,被人这么夸,他竟不觉冒犯,只觉新奇。
“我这样好,难怪阿玉喜欢我。”顾清嘉笑着逗她。
果然,小娘子不经逗,只一句便红了面颊,乌润的杏眸透出赧然,倦色消减。
“谁说过喜欢你了?你可别得意。”许菱玉嗔他。
别开脸,挑起几粒米饭,小口吃着,唇角笑意却甜蜜。
“阿玉说过,我记得。”顾清嘉坐到她身侧,也捧起饭碗。
许菱玉跺跺脚,夹起一块不大不小的红烧排骨,塞在他唇间:“我就不信,这么大块肉还堵不住你的嘴。”
顾清嘉叼住那肉骨肉,待她撤手,才拿筷箸夹起,慢条斯理啃着,倒没再拿话逗她。
热水送来,许菱玉舒舒服服泡了好一阵,周身倦意消减大半。
“金钿,我好了,替我擦身。”许菱玉如往常一般,脱口而出。
说这话时,她已从
浴桶中站起来,弓着身形,手撑在浴桶边缘。
闻声进来的是秀才,许菱玉面颊顿时羞红,惊呼一声,双手环抱,慌乱地缩回浴桶中,激起一阵不小的水花。
顾清嘉唇角勾着笑,缓步上前,展开宽大的浴巾,温声哄:“阿玉,过来,我来替你擦身。”
许菱玉羞极,双手环抱着纤袅身段,没应声。
室内灯烛如昼,叫她如何做人啊!
顾清嘉也不催,侧身虚虚坐在桶边沿,衣冠楚楚:“阿玉不是问我,这世上有没有我做不好的事么?正好这事我还没做过,阿玉要不要试试看,我能不能令你满意?”
上回在家里,她是把灯熄了,只有廊庑下的灯笼光,也便由着他了。
这回不一样,许菱玉觉得羞耻。
“不要,你把棉巾给我,我自己来。”许菱玉小心地伸出一只手。
手背上晶莹的水光,让顾清嘉再度想起进来那一瞬看到的景致。
“好吧。”顾清嘉叹息妥协。
说着,他伸出手,将棉巾递向她。
许菱玉怕棉巾垂下来,沾到水,湿了不好用,下意识站起来些许,去够棉巾。
哪知,水面波动间,他似乎预料到她的举动,顺势握住她手腕,将人拉起来。
轻呼间,许菱玉已被棉巾裹住,依在他怀中。
棉巾没打湿,他衣襟倒被她头发沾湿了一片。
他倒是体贴,回到内室,吹熄内室所有灯烛才剥壳。
许菱玉觉得,自己像是刚煮熟的鸡蛋,偏偏那人作乱的时候,还含混道:“这样的才能堵住。”
她先是茫然,反应一会子,才想起来,用晚膳的时候,她把红亮的排骨塞他嘴里时,说什么来着?
她就不该多那句嘴!
可许菱玉又想起另一桩更要紧的事,甚至可以说要命的事,急急推他:“不行,还没吃补身子的药呢。”
秀才也是第一次成亲,不知道旁人家夫君需不需要吃这个,应当相信那药是补身子的吧?
正思量着,便听他沉沉叹道:“吃过了。”
毕竟在外头,他还有些分寸,许菱玉醒得不算晚,草草吃了早膳,便又启程。
三人再坐在马车中,许菱玉比昨日安静许多,一路欣赏着窗外的景致,只在她们问什么的时候,才应一声。
知道她是害羞,孟千娇和金钿也不勉强,两人一路说笑,倒是熟稔许多。
金钿发现,虽然孟千娇做过段家的少奶奶,可她吃穿用度并不那么讲究,说话也进退有度,是个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姑娘。
而孟千娇呢,则发现金钿没有丝毫看不起她,甚至有时看她的眼神会透出好奇,或是敬慕。
渐渐的,她与金钿说话,便如与朋友相交,不卑不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