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的时候,遇上下大雨,耽搁一日,她们是在第八日的午后到的檀州城。
檀州比宁州热些,路上行人大半已换上夏衣。
日头有些晒,许菱玉没心思逛,便让秀才径直赶车去染坊。
周娘子笑脸相迎,后边还跟着个三四岁的小尾巴,抱着周娘子的腿,探头打量她们。
“日日盼着,可算到了,厢房都收拾好了,你们一路劳顿,先歇歇,正事咱们晚些再说。”周娘子一手拉住许菱玉,一手牵着自家女儿,顺着染坊侧边的夹道走。
前面是门面,她们住在后头。
走了一段,周娘子忽而反应过来,回头望:“诶?这是你家相公吧?我方才还以为是车夫,一想,不对呀,哪里见过这样俊俏的车夫?”
“是,周姐姐眼力好,正是拙夫,姓贾。”许菱玉笑应。
方才光顾着说话,她也忘了向周娘子介绍。
“贾公子,失礼了。”周娘子福身。
顾清嘉错开一步,还礼道:“周姐姐不必客气。”
他语气温和,气质好,不管被忽略的时候,还是被礼遇时,都从容不迫,周娘子接着走时,挽着许菱玉的手臂悄然拐了她一下:“阿玉,眼光不错嘛。”
许菱玉害羞地岔开话题,望着周娘子那只手牵着的小女娃:“这是珠珠吧?小娃娃长得可真快,是不是有三岁多了?”
“可不是,成日里跟着粘豆包似的,走哪儿跟哪儿,没办法。”周娘子笑着摇头,又躬身问珠珠,“珠珠啊,还记不记得玉姐姐?去年她还抱过你呢!”
闻言,顾清嘉的目光不由落到许菱玉手臂侧。
她手臂那样纤细,轻轻一按,便被禁锢在榻上没有还手之力,她是怎么抱得动一个胖娃娃的?
小女娃已盯着许菱玉瞧好一阵了,诚实地摇摇头,往阿娘身后躲,却又好奇,闭一只眼,睁一只眼看许菱玉。
逗得大伙齐齐失笑。
周家的染坊传到周娘子,已有三代,规模不算小,后边专程留有一排客房。
因染坊里的女工也有住这边的,是以男客、女客分开两个院子,女客的院子大些。
来之前,许菱玉并未说要带家眷,是以周娘子没安排顾清嘉的住处,临时吩咐人去收拾。
许菱玉忙拉住她:“周姐姐,不必麻烦,来之前我与秀才就商量好了,染坊里女子多,他住进来,多有不便,再说他也有旁的事要办,只是不放心我,顺便送我过来,客栈都订好了,离这儿也不远,还没一里路。”
她说秀才有旁的事要办,只是为了说服周娘子,让周娘子安心。
却不知道,顾清嘉来檀州确实另有安排,所以才装作不经意与她提起,要独自住在外面的客栈。
第43章 卖花 秀才不会向她要个孩子吧?……
上回见宁王之后, 顾清嘉就吩咐各处暗哨,留意着其他几位藩王的动静。
听说檀王这边有异动时,顾清嘉本来还犹豫, 要不要亲自来探探。
没想到,阿玉正好要来檀州。
为了保护娘子而来檀州, 倒是名正言顺。
别说长缨还在宁州, 宁王未必能猜到他来了,就算发现,他有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 宁王也很难起疑。
顾清嘉将她们的行李放好,便离开染坊,独自去客栈。
檀州与宁州城池规模不相上下,但因水陆便利,气候也好, 往来商贾众多,所以比宁州富庶些。
顾清嘉知道, 檀州的物价比宁州高些,可当他入住客栈时,仍暗暗吃惊,足足比宁州高出三倍,会不会过分了些?
“掌柜该不会听我口音是外地人,特意宰客吧?”顾清嘉试探着问。
那掌柜的也不生气,边招呼旁的客人,边笑道:“公子说笑了, 来咱们这儿住店的,哪个不是外地人?且来往的客商居多,一个比一个精明, 我若欺客,嘿,早关门了。”
说话间,他向另一位客人报了价。
那人似乎习以为常,只抱怨了句:“这个月又涨了一两啊。”
但还是利落地付了银子。
顾清嘉打量那人,大抵是位商贾,不是檀州口音,但听语气,应当常来檀州。
掌柜的收下银子,拿出一大串钥匙,取下他订的那间的钥匙给他,无奈叹道:“可不是,客官今日才到吧?等您明日进了货就知道,可不单是咱们一家涨,被上头逼的,没法儿呀。”
说到此处,他声音忽而低下去,四下望望,将手掌竖起来挡在嘴边:“又加收一成税,檀州的税这些年被就比别处收的高,今年更是屡屡巧立名目,哎,再这么下去,生意是没法儿做了。”
顾清嘉默默听着,没再多话,先付了两晚的银钱,拿了钥匙上楼。
在京城时,他也粗略看过户部的账册,檀州富庶,税银交的是比别处多,可那都是按例算的,没听说檀州征税比例比别处多几成啊。
远的暂且不说,掌柜的特意提到今年。
今年他并未在外出征,一直在京城或是宁州,若有什么大的变动,自会有人禀报。
可他记得,父皇并未以任何名义,征收赋税,宁州也没出现这样的情况。
檀王叔贪财,他有所耳闻,父皇也知。
可若打着父皇的名号敛财,弄得怨声载道,民
不聊生,万一激起民愤,恐怕百姓恨的就不是檀王叔一个了。
且说到这个月又涨价,顾清嘉不由想到那日引宁王助他夺位之事,会不会是因为鱼儿上钩了?
这厢,许菱玉安顿好,准备去找周娘子说事。
正好周娘子派人来请,把金钿和孟千娇的晚膳也送到了,许菱玉便带上送给珠珠的礼物,安心去赴周娘子的小宴。
确实是小宴,除了她们两个,只还有一个珠珠,不必应酬让人,倒是方便说话。
珠珠乖巧,已不需要奶娘喂食,会自己拿银质小勺吃饭。
只是身量尚小,坐的是特制的高脚椅子,周娘子还一手伏在椅背上,防止珠珠摔下来。
许菱玉一面与周娘子说着话,一面看着母女俩不经意的互动,眼角眉梢染上温柔笑意。
很难想象,若有一日,她做了阿娘,有没有周娘子一半妥帖。
“周姐姐,我可真佩服你,不仅染坊打理得井井有条,还能把珠珠教得这样好。”许菱玉真心夸赞。
在她记忆中,许成琢比珠珠大些的时候,还要奶娘追着喂的。
似乎被她教训过几次,才老实些。
许菱玉暗自摇头,怎么想起早已与她不相干的人了?
包大娘的两个孙儿,倒是会自己吃,却是两个抢着吃,调皮些,不似珠珠这般省心。
“佩服我什么?你是不知道,我都忙得焦头烂额了,经常忘事。”周娘子说着,拿起手边干净帕子,替珠珠擦了一下嘴角。
忽而,敲一记脑门,又继续道:“瞧我,光顾着跟你话家常,险些忘了正事。趁我还记得,赶紧跟你说说。”
周娘子拿着筷箸,讪笑了一下,略垂眸,迟疑一息才开口:“其实真的很不好意思跟你说,毕竟咱们打交道两年,你也算是染坊的老主顾了,我真心当你是朋友。但是实在不得已,还是得跟你说一声,下个月起,咱们之前签好的价得再往上加一成,否则我做一单生意,反倒自己要贴不少进去,哎。”
许菱玉知道周娘子为人实在,也知道檀州的情况与别处不同,顿时闻弦音知雅意。
她稍稍倾身,压低声音柔声问:“是不是上头又加征赋税了?你的染坊还能撑得住吗?”
这么大的染坊,从前的老客户都有不少,不是每一个都愿意加钱,继续与周娘子合作的。
“你都猜到了,我也不瞒你。”周娘子苦笑道,“已经有两家把今年后面的货都退了,这染坊能撑几时,我也说不好。”
许菱玉点点头:“我没问题,便按周姐姐说的价,我再多订一倍的货,尤其是夏季的货,有时兴的料子、花样、颜色,只管往我宁州、幽州的铺子送。”
但她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她想了想又道:“还有几位朋友,可以介绍到你这里来,但能不能谈下来,我说了不作数,得靠周姐姐自己。”
这倒是能解周娘子燃眉之急,她自然惊喜不已,连珠珠也被吸引,懵懂地侧眸看阿娘。
可周娘子又有些担忧:“你愿意加价,还说帮我牵线搭桥,我已经很感激了,谈不谈得成都算我欠你人情。可你自己呢?利润本就不大,你光照顾我生意,要那么多货,能卖得出去吗?都有难处,我不能让你替我担风险。”
“这你不用担心,夏天长着呢,不愁卖。”许菱玉笑应,语气胸有成竹。
她想好了,还按她原来的价格卖,若谁买的时候,搭上一匹旧料子,旧的按六折算,她没少赚多少,还能把旧料子一块儿销出去。
若销出去的量达不到她预期,也不怕货品积压在手里,正好她想送红叶阁能办事的姑娘们一些东西,不能贵重,也不能打眼,这些寻常百姓也穿得起的衣料就刚刚好。
“这怎么好意思呢?”周娘子还是觉得受之有愧。
许菱玉能耐再大,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家,哦,不对,她成亲了。
周娘子急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不用回去跟你家秀才商量商量?”
跟秀才商量什么?许菱玉笑着摆摆手:“不用,他只会读书,生意上的事都是我做主。”
如此,周娘子松了口气,也猜出来,那贾公子娶到阿玉,恐怕是高攀了的。
不过,那贾公子相貌气度俱佳,站在阿玉身边,倒是极为般配,虽说家世差些,可他不会拘着阿玉做生意啊,对阿玉来说,恐怕比高攀贵族公子要强些。
“不过,我倒真有桩事想请周姐姐帮忙,就是不知道会不会让周姐姐为难。”许菱玉语气微微迟疑。
她想先提一提,若不成,就让表姐替她看檀州的铺子,或是拜托周姐姐帮忙另找旁的事做。
檀州物价是高,可出去做事,工钱也给的比别处高些。
“你喊我一声姐姐,还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再说什么见外的话,我可要恼了。”周娘子眉眼间愁绪明显消减,眼神温柔含笑,“尽管说就是了。”
“那我就直说啦。”许菱玉不再跟她客气,“周娘子可还记得,此番与我同来的孟表姐?”
见周娘子颔首,许菱玉轻叹:“她是个可怜人,想出来谋个营生,我思来想去,还是周姐姐让我放心,我想把她留在檀州,托付给周姐姐,麻烦周姐姐替她打听一二。”
其实她们刚来的时候,周娘子就看出,孟千娇应当是经历过一些不太好的事。
见许菱玉信任她,周娘子便想关心几句,可当着孩子的面,有些话不太好说。
周娘子朝外唤一声,一位面容秀气白净的奶娘进来,熟稔地抱着已吃饱的珠珠出去玩。
出去前,珠珠还特意抱上许菱玉新送她的漂亮布偶,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奶娘走。
“阿玉愿意相信我,我很高兴,只不知这孟娘子家境如何,愿意做什么?”周娘子没敢一口胡乱答应。
找活儿干容易,可总得打听清楚,免得找的事儿不合人家心意,白忙活一场,人家还不高兴。
许菱玉明白周娘子的顾虑,且她知道周娘子不是那背后说闲话的人,便也没瞒着,简单把孟千娇的情况说了。
“她本可以拿着那笔银子清闲度日的,可她把银子放在我这里,想靠双手吃饭,周姐姐也知道了,她吃过许多苦,虽没正经做过什么,女红针黹却也都熟悉,周姐姐只管帮着找就是,不必怕她吃不来苦。”
一听孟千娇吃过大亏,周娘子先骂了她那混账夫家几句,这才道:“既如此,哪里还需要去别处找,不如就在我家染坊帮忙,正好上个月有个新来的,时常偷奸耍滑,我想撵了去,这下也不用我去外头找人了。”
“你回去与孟娘子说说,若不嫌弃,只管留在染坊。”
正合许菱玉心意,表姐留在周娘子身边,也不必怕被人欺负了。
“那就多谢周姐姐了!”
饭吃得差不多,两人起身,丫鬟们将碗碟撤下,奉上香茶。
许菱玉想起一事,随口问:“周姐姐还记得前两年那位姓石的中年商人吗?不知后来可有在檀州城见过他?”
“记得,记得。”周娘子结识的人多,记性也好,很快便想起许菱玉说的是谁。
但她想了想又摇摇头:“倒是没再遇见过,不知道在不在檀州。”
“阿玉若有事找他,我明日便让人打听去。”周娘子有些门路,在檀州城找个人也不算太难。
许菱玉轻轻摇头,含笑道:“不必了,我也是偶然想起,不相干的人罢了。”
说到这里,周娘子放下茶盏,起身道:“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当面跟你说,你且等等,我去拿东西。”
不多时,周娘子从内室取出来一块上好的料子,只有巴掌大,边缘脱线,是从哪块锦缎上撕下来的一块。
许菱玉看到那料子的一刻,不自觉坐直了些,她想起了红叶婆婆。
这料子是她给婆婆安葬时发现的,与婆婆身上衣料明显不同,不是寻常人家能穿的。
那时她对红叶阁的人也不全然放心,周娘子不知道红叶
阁,又见多识广,所以一年前,她拜托周娘子帮忙查这料子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