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心情似乎好了许多,站起身,语气缓和:“你爱女心切,本王明白。无妨,若觉婚期太仓促,本王还可与你们从长计议,毕竟是王府的一桩大喜事,总要办得高高兴兴才好。”
宁王走后,院中恢复清净。
“阿娘,为什么?爹爹差事没办好,惹到宁王了吗?”于思思仍难以接受宁王翻脸的事实,更难接受她狠狠压制的那个揣测,她只能想到这一个合理的理由。
孟茴没解释,摸摸于思思犹带稚气的面颊,泪水簌簌而落:“思思,你放心,阿娘不会让你嫁入王府的。”
于忠办差回来,山色已是黛黑,似盘卧的巨兽。
住在山坳里的人,心中片刻难安。
于思思一遍遍追问,于忠却未解释,只道:“思思去歇息吧,爹有话要和你阿娘说。”
大抵是关于宁王,关于她莫名其妙的婚事?爹娘都瞒着她,把她当成不谙世事的孩子,于思思负气回房。
“放心,不会让你们委屈太久了。”于忠捧着孟茴面颊,轻吻她哭得泛红的眼皮。
他语气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孟茴因他的承诺,暗生希冀,并未留意。
奇岙园另一处宫苑,遍植奇花异草,霞影纱飘曳游廊,如烟似雾,恍若仙苑,比孟茴的院子华美百倍。
里面住着的乃是一位蓝衣美人,近两年最受宁王宠爱的一个。
不过,她与园中旁的美人不同,宁王过来,她从不殷勤相迎,而是神色淡淡,眼含愁绪。
今日宁王过来,她仍是如此。
宁王沐洗之时,丫鬟替她擦拭头发,不由低赞:“还是小主最聪明,知道王爷不喜欢投怀送抱的,便适当扮冷脸,难怪一年多来,只有小主恩宠不衰。”
蓝衣美人并未因此欢喜,只是牵唇苦笑,望向窗外金丝笼里的鸟雀。
那鸟雀是王爷特意让人替她养着解闷的,叫声好听,她很喜欢,可看到它费力啄笼子时,她又不忍心。
曾无意中说,要放鸟雀回归山林,王爷却亲手修剪鸟雀羽翼,那以后,即便她打开金丝笼任由它飞,也飞不过屋檐。
她并不喜欢蓝色,衣裙皆是王爷让人备的。
她的愁绪并非作假,刚开始进园时,她日夜盼着离开这鬼地方。
可如今,她已不敢奢望了。
几年过去,未婚夫恐怕已娶了旁人,而她,也早已失了清白。
不如不出去,一日一日熬着,当个活死人。
宁王不算怜惜,指腹狠狠刮磨着她眼皮,冷声命令:“睁眼。”
每每亲近之时,宁王都执着于此,蓝衣美人知道,她一定是眉眼最像那位。
那位从不出院子,宁王也不许任何人去打扰她,园中没有一个女子见过她,可听婢女们私下议论,说大家身上或多或少有她的影子。
即便只能在脑中想象出那人的大致容貌气度,蓝衣美人也知,那位应当是极美的。
可那是宁王亲卫于
忠的妻子。
她睁着眼,梨花带雨望着宁王,他温柔片刻,又变得凶狠,蓝衣素手紧紧攥着枕下金簪。
她辨不清宁王对那位究竟是爱还是恨,可她知道,她已恨极了。
就在他埋首平复的一刻,蓝衣猝然抓起金簪,径直刺向他颈侧。
可宁王会武艺,反应很快,金簪堪堪擦过他肩膀。
他大手握住她细颈,冷笑:“自不量力,不识抬举。”
咔嚓一声,蓝衣美目圆睁,头颅耷拉下去,没了气息。
宁王起身,擦净双手,沉声吩咐:“叫于忠过来。”
桂花巷,顾清嘉回来时,地面炙烤的热度尚未降下。
许菱玉亲手奉上金钿拿井水新湃过的茶,甚至捏着丝帕替他拭汗。
顾清嘉抿一口茶,通体清爽,笑睥着她:“今日有高兴的事?”
“怎么?待你好些,还不适应了?”许菱玉顺手将帕子丢在他襟前,见他识相接住,她旋身坐到椅中,笑望着他,“今日听说那二皇子当真没娶魏小姐为妃,魏小姐被皇后娘娘收做义女,封为公主了。秀才,你行啊,这都能猜中!”
“所以,阿玉待我好,是觉得我该赏?”顾清嘉含笑反问。
佳人丝帕香气微微,顾清嘉攥着她帕子,自己拭了拭颊边的汗,走到她对侧坐下。
说起来,他确实为她花了一番心思,当得起她的温柔相待。
顾清嘉正暗自得意,便见许菱玉纤指伸向桌上水晶盘,拈起一枚井水镇过的紫葡萄,递至他面前,语气娇纵:“替我剥葡萄,料想你更擅长服侍人。”
佳人玉指纤白,捏着紫莹莹的葡萄,煞是好看。
“乐意效劳。”顾清嘉轻应,却忽而俯首衔走她递来的葡萄。
继而,从盘中重新拈起一枚,长指灵活,三两下便撕下紫色外衣。
“你……”许菱玉羞恼瞪他,话刚出口,微张的唇瓣间便被他塞了一粒饱满的葡萄果肉。
甜津津的汁液流过齿关,许菱玉望着他俊逸出尘的脸,那一丝恼意忽而便散了。
用罢晚膳,天色才渐渐暗些。
夜里也有些热了,不太好睡,夜晚的街市倒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节。
许菱玉也不着急沐洗,有一阵子没去瓦子里,她想听戏了。
若论起来,杨柯也算她与秀才的半个媒人,还是上回向他请教过后,她与秀才才亲近起来的。
投桃报李,她也该像往常一般,多捧杨柯的场。
蓦地,许菱玉想起杨柯送她的那张武生面具。
当晚便被秀才借故讨了去,后来她再没见到过。
这会子,许菱玉忽而后知后觉,那时候,秀才该不会是在吃醋吧?特意把面具要去丢了?
顾清嘉捧一卷书坐在书案侧,窗扇大开,夏夜暖风将蝉鸣送入窗内,拂动他单薄衫袖。
这般风神韶秀的谦谦君子,也会吃醋么?
许菱玉眼波微动,忽而走到书案侧,手肘撑在书案上,顺势抬指,压住他手中书卷。
顾清嘉抬眸望去,但见佳人眼波流转,俏丽灵慧。
“秀才,我要去瓦子里看戏,或许会晚些回来,你早些歇息,不必等我。”许菱玉说话时,语气随意,眉眼含笑,看似随口嘱咐他一句。
实则,她眼睛一眨不眨凝着他,悄然观察着他神情的细微变化。
不知是他涵养功夫好,还是她会错意,他其实不在意这个,许菱玉并未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不过,秀才并未应她,而是眼睫微垂,收起书卷道:“这时节市集人多拥挤,我送阿玉过去吧。”
诶?秀才不仅不吃醋,还如此体贴周全?
许菱玉倒有些脸热了,秀才胸怀坦荡,她却看轻了他。
“也好,正好带你逛逛,市集上有许多好吃的。”许菱玉站直身形,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太舒服。
秀才不在意这些,她不是应当高兴吗?
许菱玉并未陷在这莫名的情绪里,一出门,便又高兴起来,与顾清嘉并肩往巷子外走,口中念念有词,想吃这个,也想吃那个。
待把想吃的都念叨一遍,忽而扯扯顾清嘉衣袖:“秀才,你待会儿拦着我些,买多了吃不完。”
天热,她晚膳吃得少,见她有了胃口,顾清嘉只会纵容,哪会管束她。
到了夜市不多时,顾清嘉手中便被许菱玉塞了不少吃食。
每样她都尝了些,更多的则拿纸包或是荷叶包裹好。
吃罢晚膳时间不长,顾清嘉尚未觉得饿,倒不好这些口味过于丰富的零嘴。
待许菱玉吃够了,停下脚步,一回头,才发现顾清嘉手中已提着大大小小好几包吃食。
她拭拭唇瓣,攥着帕子,想到个好主意:“秀才,我吃不下了,这些都没动过,你脚程快,先带回去,趁热给金钿和芹姨,也可分给包大娘他们一些,虎子和大丫应当也还没睡。”
“阿玉要一个人去瓦子里看戏?”顾清嘉提着东西,语气透出淡淡忧虑。
“对啊。”许菱玉不在意道,“我从前也曾一个人去过,若是太晚,班主会叫人送我回去,不妨事,再说,你瞧那边不是还有差役巡逻么?”
随即,她冲顾清嘉摆摆手:“回去吧,替我留着门。”
说完,毫不留恋,转身便朝灯火明亮,人声喧闹的方向走去。
班主叫过谁送阿玉回家?杨柯吗?
顾清嘉指骨轻攥,快步跟上她,稍稍展臂,替她挡去拥挤的行人。
“我陪你一起吧,正好也看看阿玉都喜欢听哪些戏。”顾清嘉对上许菱玉疑惑的目光,温声解释。
他语气如常,许菱玉没觉出什么。
倒是他手中吃食,让许菱玉有些犯难。
正要说什么,忽而想到,带给杨柯也不错啊,正好向杨柯道谢。
“好啊!”许菱玉欢喜应。
原来,她并非真的想让杨柯送她回家,他留下陪她,她一样欢喜。
心里希望他陪着,却不好意思说出口,顾清嘉以为猜到她心意,唇角不由微微弯起。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阿玉点戏,杨柯登台时,朝阿玉望来的一瞬。
许菱玉坐在最前排的雅座,许是她时常坐的位置,那杨公子甫一登台,目光便下意识瞥来,看到他也在,竟微微错愕,又移开。
顾清嘉不动声色看戏,许菱玉倒是和旁的看客一样激动,时而拍手叫好,甚至会往台上投赏钱。
“阿玉饿不饿,可要我把这些吃食打开?”顾清嘉轻问,试图转移她注意。
他以为自己能大度些,可事到临头方知,他做不到。
看阿玉盯着台上扮相英朗的杨柯,双目熠熠生辉的欣赏情态,他心里很不舒服。
“嗯?”许菱玉没听清,疑惑望过来,见他伸手欲解开那些吃食,方才领会,赶忙按住他的手制止,“等会儿,等杨柯这场演完,请他一起吃。”
顾清嘉这才反应过来,她那会子高兴他留下,并不是因为他,而是想到能把这些吃食带给杨柯。
目光再度望向台上时,许菱玉朝顾清嘉稍稍侧身,弯唇赞道:“杨柯是整个清江县最好的武生了,我觉着他扮相好,身手也极好,秀才,你是不是也觉得精彩?”
见过秀才动武,但她还是觉得戏台上的武戏更赏心悦目。
她也不需要顾清嘉回话,忽而侧眸问:“咦,秀才,你也会武艺,依你看,杨公子的武艺如何?若真的与人交手,会不会也像在台上这样威风?”
“他确有真才实学,身手很不错,当个戏子可惜了。”顾清嘉淡淡附和。
说着,他看一眼许菱玉已然移开的柔荑,终究还是打开纸包,将仍旧温热鲜香的炙肉递至唇边。
“秀才?”许菱玉余光瞥见他的动作,不由朝他望去,疑惑不已。
刚在集市上,她买这些的时候,秀才不是不爱吃么?
“饿了。”顾清嘉温声道,算是解释。
许菱玉将信将疑,却也由着他,收回视线,继续看戏。
待她点的两场戏演完,许菱玉起身:“秀才,你等着,我去叫杨柯。”
说话间,不经意望一眼顾清嘉,登时愣住。
他不知何时取走她的丝帕,正慢条斯理擦拭唇角,而他们中间的小方几上,包起来的吃食已全部打开,吃得干干净净?!
“秀才,你,你都吃完了?”许菱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怎么不知道秀才食量这样大?
况且,他不是吃过晚膳吗?
直到此刻,许菱玉才后知后觉,秀才有些怪怪的。
“吃完了。”顾清嘉语气听不出喜怒,眼神深邃莫辨,“阿玉是不是不用去叫杨公子了?”
“秀才,你是不是不想我去找杨公子?”许菱玉眉心微动。
出门前已然平息的猜测,又在她心口悄然滋长。
顾清嘉几乎要被她气笑了,暗暗抵了抵发痒的齿根:“阿玉,我不喜欢你待旁的男子好。”
闻言,许菱玉错愕不已。
秀才倒是第一次这般直白。
身后还有等着下一出戏的看客,许菱玉羞于在人前与他说这些,胡乱抓起他的手,匆匆朝外头走。
到了河边柳荫下,许菱玉松开他的手,仰面望他,含笑逼问:“秀才,你是不是在吃醋?那时候,你特意向我讨了面具去,该不会就是在吃杨公子的醋吧?”
“不是,我没你想的这般小气。”顾清嘉否认。
“哦,你既这般大度,那我再去买些宵食给杨公子送去。”许菱玉稍稍捉起裙摆,作势调转足尖。
下一瞬,一条长臂揽住她腰肢,将她紧紧扣入怀中。
河面反射着月光,水波澹澹晃动在低垂的柳枝。
许菱玉如柳的腰肢被他箍得气息不畅,连连告饶:“秀才,我错了,再不捉弄你了!”
不远处有人声,顾清嘉竭力克制,才按捺住想要咬她唇瓣的冲动。
终于,他拢住她裙摆,单手轻易将她抱起,半扛在肩头,大步穿过岸边连绵柳枝,往回走。
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呢,光线虽不亮,许菱玉仍是又羞又急,轻拍他肩背:“你快放我下来!”
顾清嘉却脚步未停,振振有词:“吃多了,消消食。若娘子想回去再帮我消食,为夫必欣然应允。”
一听这话,许菱玉吓得慌忙搂住他脖颈。
第51章 活着 “阿玉,这些确系同一人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