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阿玉,长成大姑娘了,她这做娘的,却连女儿一张画像也没有,甚至不知道女儿生得什么模样。
没为她置办嫁妆,没亲眼看着她成亲,什么也没能为她做。
孟茴想着想着,泪水涟涟,她透过模糊的泪眼望着于忠:“不可能的,顾仁暄不会让阿玉好过,也不会让思思好过,他就是要折磨我,只要他活着一日,便不会让我们母女重逢。于忠,只有你能帮我,你真就这样狠心吗?且不说我和阿玉,思思总是你
的骨肉,自从王爷说要她嫁给小王爷,她便一直闷闷不乐,你想让她也痛苦一辈子吗?”
“阿茴,我不能放你们出去。”于忠面色如常,拳心却悄然攥紧。
孟茴再度失望,不过她也习惯了。
她抬手扯落帐幔,挡住视线,不想再看到于忠:“我知道你永远不会背叛他,你可真是人如其名,是他身边最忠心的一条狗。”
“往后,你不必再来了,我不想再看到你。”孟茴闭了闭眼,泪水莫名涌出,她吸吸鼻子,“思思是我来到这世上来的,若顾仁暄执意相逼,我是不会眼睁睁看着思思受苦的,与她一起赴死,倒也是种解脱。”
再也不想看到他?于忠心神猛地一震,双眼泛红盯着垂拢的软帐和帐间模糊的剪影:“阿茴,你可以恨我,但请不要拿你的性命来逼我。”
“你走吧。”孟茴不欲多言。
不管是阿玉还是思思,她们的苦难皆是因为她,她不是个好娘亲。
孟茴双臂环抱膝头,雪面深深埋进臂弯,低低啜泣。
忽而,她感受到软帐晃动,光线明暗变化。
她抬起泪眼,愕然对上于忠近在咫尺的脸。
“阿茴,你从未了解过我,又怎知我的忠心不会对你?”于忠盯着她。
须臾,他抬手替她拭泪,孟茴暗自揣摩着他的话,没躲。
当他倾身而来,她睫羽轻颤,没有推拒。
十几年过去,他变化很大,不似当年醉酒后那般炽烈,可孟茴能感受到他的动摇。
待铺子的事忙完,转眼便过去大半个月。
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阳光有些烈,许菱玉便不大愿意出门了。
院墙上的凌霄花,经冬历春,成长得越发葱蔚洇润,橘红色花朵一簇簇亭立细软的枝条上,俏丽鲜妍。
午前,巷子里的穿堂风倒是凉爽,许菱玉便常坐在院墙外凌霄花荫下,看邻家姐姐、大娘们做针线、叙家常。
秀才有时在屋里用功,有时出门去帮高澍办案,她也不拘着。
毕竟,若那些药材迟迟查不到,下一个死的,便是许淳,她还没弄清楚当年的事呢。
这一日,她坐在墙根下,跟包大娘学打络子,闲着也是闲着,想等学会了,给秀才编个扇坠或是佩玉坠子。
正学着,忽而听她们聊起秀女择选的事。
“你们听说了吗?那三皇子的正妃定下来了,据说是庐州姑娘。”一位二十出头,头戴碎花布巾,着水红裙子的姐姐说道。
“是吗?”包大娘动作一顿,接过话茬,“那庐州也不比咱宁州强,庐州姑娘竟有这福运。”
说着,她瞥向许菱玉打了一半的络子,想到什么,忽而惊呼:“哎呀,阿玉原本也在待选之列的,可惜是个实诚孩子,执意遵从她娘定下的婚约,不然阿玉若进京去,说不准也能选上皇子妃!”
“可不是!”另一位穿湘色短衫的大娘附和,将针线收在膝头,含笑盯着许菱玉瞧,“阿玉模样生得多出挑,可惜了。”
许菱玉听不下去,佯装羞赧:“哎呀,大娘就别打趣我了。”
穿水红裙子的姐姐则笑道:“确实可惜了些,不过,阿玉的福气也不差呀,贾公子待阿玉多好?在咱们这巷子里,也是独一份儿的。”
她一面低头纳鞋底,一面道:“说来也怪,这回皇子们都择了正妃,听说皇上还给六大王爷各送了几位美人,唯独二皇子妃未定下。”
听到这个,许菱玉忽而想起,秀才似乎对她提起过二皇子。
“听说上头中意魏将军家的小姐?我也只是听说。”许菱玉笑笑。
她还记得,当时秀才还告诉她,二皇子不喜欢魏小姐。
当时她困极了,也没与他争执。
如今想想,她倒是觉得魏家小姐乃将门遗孤,与二皇子极为般配。
至少,魏小姐不会被二皇子的煞气吓哭。
“这个我也听说了。”红裙姐姐点点头,“我原本也以为,二皇子与魏小姐能成呢,哪知道,昨日去我姨母家,听说魏小姐被皇后娘娘收做义女,封为宜安公主了。既是公主,还怎么做皇子妃呢。”
“还有这事儿?”许菱玉愕然。
皇后娘娘收魏小姐做义女,自然是好事,是为了补偿魏将军父子,让他们泉下安息吧?
可为何不是魏小姐扶灵回京的时候,而是在为皇子选妃的节骨眼上?
想到秀才说的话,许菱玉心念微动,该不会真是二皇子不想去魏小姐为妻,特意去求的皇后娘娘吧?
也不是不可能,但说到底不关她的事,许菱玉没多在意。
她继续打络子,浑然不知,顾清嘉今日并未和高澍去云雾山,而是悄然去了宁王府。
第50章 饿了 秀才,你是不是在吃醋?
宁王府正院, 仆从尽退,一派寂静。
顾清嘉坐在太师椅中,神情不耐催促:“宁王叔, 你可还记得答应我的事?还是得尽快些,否则等药材被找到, 治好了皇兄, 我再想动手,岂不是出师无名了!”
“清嘉,你就是这样性急, 小时候就是,想要什么,恨不得马上要到手。”宁王握一柄洒金折扇,无奈摇头叹道,随即语重心长劝, “越是想要什么,越是要懂得忍耐。王叔既然答应你, 便会说到做到。你不就是担心兵马、粮草、武器么?”
“这么说,宁王叔有办法筹备?”顾清嘉面露喜色,继而又懒散颓丧地躺回靠背,愤愤道,“可惜我能动用的银钱都在京城,父皇母后已经知道我人不在京城,恐怕日夜派人盯着我的皇子府呢,我想调用都难, 可恨,父皇母后就是偏心!”
“你也不能全怪他们,手心手背都是肉, 你皇兄身子弱,他们偏心一些也是人之常情。”宁王仪态优雅,不紧不慢宽慰,“王叔站在你这边,你心里总平衡些吧?”
顾清嘉这才露出一丝笑意,语气仍不满:“要是父王能和王叔一样,认为我比皇兄更出众该多好。”
宁王又说起顾清嘉小时候的事,说他性子多让人头疼,说皇上日理万机没功夫管他,骑射师父教他也不肯好好学,有次跌下马,险些摔断了腿,往后才老实些。
特意过来,顾清嘉自然不是为着听这些废话的,可他沉得住气,内心淡漠无波,面上却装得饶有兴致。
他知道,宁王是在故意拉近与他的关系。
毕竟,宁王叔只是假意助他扳倒皇兄,实际上是想自己篡位称帝。
宁王叔是希望等翻脸的一日,他不忍心调转刀锋,帮着父皇对付宁王吧?
顾清嘉此来,是想探探宁王的棋走到哪一步,可宁王叔似乎对他仍心存戒备,并未暴露虚实。
欲速则不达,他没打算步步紧逼。
“宁王叔知道替侄儿上心就成,等你这里准备好了,便叫我,我给京城的旧部写密信,叫他们里应外合,帮咱们逼宫。”顾清嘉说话时,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宁王看在眼中,对他的戒备又打消几分,终于道:“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你来找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给你吃个定心丸,你便不会干着急了。”
听到这话,顾清嘉心神微震,终于能看到宁王的隐藏势力,怎不叫人欣喜。
“还要等一个月之久?”顾清嘉状似急得跳脚,又无可奈何咬牙道,“宁王叔说好的,一个月便一个月,再多我可等不下去,宁王叔到时切莫再拿话搪塞我。还有上官霈那边,我们也要设法拖住他,又不能让他有所察觉,若是他向皇兄通风报信,势力会打草惊蛇。”
“不会。”宁王笑意暄和,“你放心,王叔自有安排,定会助你得偿所愿。”
他越是冲动急躁,宁王越高兴,也越放心。
待他走远,宁王也戴上帷帽出门,从另一条路,折向云雾山。
夏日炎炎,天暗得比先前晚些,山中也是。
夕阳照透山林,金芒似箭挥散在山坳间。
奇岙园连绵的琉璃瓦,被照得一片灿金,晃人眼。
孟茴的院子里,丫鬟们正
进进出出摆膳。
忽而,不知谁先发现宁王,争先恐后朝着院中俯首施礼:“王爷万安。”
孟茴略福身,没说话。
于思思没像从前那般,欢喜地跑过去迎接,而是下意识躲到阿娘身后,紧张地望着宁王叔叔。
他看起来明明和从前一样,可于思思莫名觉得他很可怕。
否则,宁王叔叔怎会想到,让她在他两个不堪的庶子里挑一个做夫君?
且不管她如何拒绝,宁王都坚持。
爹爹对宁王叔叔这样忠心,二十年如一日,宁王还不放心吗?非要她嫁入王府才安心?
“思思,见到本王不高兴么,这么大了还往你阿娘身后躲。”宁王语气慈蔼,带着对小辈的宠爱之意。
他举步朝她们走来,望一眼桌上膳食,率先落座。
继而,像在自己家一样,自然招呼:“坐吧。”
于思思终于明白,为何在自家庭院,阿娘也一直活得战战兢兢。
因为这里根本不属于她们,这山里的每一片瓦,都属于宁王,每一个仆婢,都听命于宁王。
有宁王在,孟茴胃口不佳,米粒几乎是一颗一颗勉强往嘴里塞。
当宁王亲手夹起一片鱼肉,放到她碗中,她更是难以下咽。
睁大眼睛,如临大敌。
“多吃些,好生将养,于忠终日跟在我身边,疏忽你们母女了。”宁王望着她,语气淡淡。
于思思嘴里包着饭,咀嚼的动作甚为缓慢。
她死死盯着阿娘碗里的鱼肉,心里十分不舒服。
爹爹没在,宁王叔叔留下用膳已是唐突,为何还要做出如此逾越的举动,甚至说些暧昧不明的话?
他若想有人陪着用膳,这奇岙园不知多少女子翘首以盼。
想到那些女子,于思思脊背忽而一僵。
脑中浮现出她见过的那几张面孔,视线缓缓往上。
当她视线落在阿娘姣好的面容,一个长期以来被她忽略的事实,勾起最匪夷所思的念头。于思思顿觉惊恐、荒谬。
不可能,宁王有那么多女人,不可能对阿娘有任何非分之想!
孟茴没动那片鱼肉,而是放下银箸,拿棉巾细细擦拭唇瓣:“我吃饱了,王爷慢用。”
宁王瞥一眼她几乎没动过几口的白饭,和上面新盖上的鱼肉,也不劝,而是移开视线,笑意温和望着于思思:“思思可想好了?你想嫁给子辕哥哥,还是子辙哥哥?”
那两个,于思思都熟,他们的亲娘也在奇岙园中,早已色衰爱弛,她从未听说宁王去看过她们。
而顾子辕和顾子辙,她小时候还和他们一起玩过,长大后便渐渐玩不到一处,倒是时常听说他们被宁王骂,两人都是软弱无能的性子。
于思思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几位男子,不知道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样,但她知道什么是不喜欢。
她对两位小殿下就是,她一个也不想嫁。
但她拒绝过,宁王不答应,又来问。
既然拒绝无用,于思思又想出另一招。
她还没开口,孟茴已郑重道:“思思身份低微,不敢高攀,请王爷收回成命。”
“本王说过的话,绝不收回。”宁王睥着孟茴,若有所指,“我们两家势必要亲上加亲的。”
此话一出,孟茴猛地一颤,心内骇然。
顾仁暄的意思是,若思思不嫁入王府,便让她自己嫁?
他是疯了吗?!
孟茴难以置信地盯着宁王,实在想不通,他拥有那么多权势、美人,为何还要揪着过去不放。
于思思只当这话说的是她一个,她像往常一样,状似熟稔朝宁王笑道:“好难选啊,宁王叔叔,我就不能两个都要吗?”
“思思,不得放肆!”孟茴是斥,也是维护。
宁王温暄失笑,也不怪她,极有耐心道:“看来思思觉得他们两个都好,倒是那两个臭小子的造化了。无妨,你选不出,本王替你选,子辕是兄长,理当先成婚,你便嫁与子辕吧。”
“秋后,本王为你们择期完婚。”宁王语气如常,却是不容置喙的气势。
看似天真烂漫的话,实则是这黄毛丫头拙劣的缓兵之计,他岂会看不出?
“王爷!你不能这样欺负人。”孟茴急得眼圈泛红,泪光隐隐。
宁王再度瞥向她手边玉碗,温声提醒:“那鱼肉,放凉便不好吃了。”
于思思愣住,没能牵制住宁王,她有些挫败,宁王最后这句更让她脊背生寒,无措地望向阿娘。
只见阿娘垂眸,重新拿起银箸,动作缓慢,极为艰难地细细吃下那片鱼肉。
看着阿娘含泪隐忍的模样,于思思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屈辱。
“阿娘别吃了,思思答应嫁。”于思思哽咽着,伸手取走孟茴手中银箸,握得指节泛白。
宁王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从前让人如沐春风的目光,此刻黏腻如沾湿的蛛丝,罩在她阿娘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