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你再仔细看看,这丝带和质感,还有墨迹,可有什么特别之处?”许菱玉细声细气问。
话音落下之时,她指腹已先抚上那丝带,细细摩挲一阵。
打理铺着数年,她手里经过的料子不知凡几,可是,她辨不出这丝带与院中玉兰树上那些有何不同。
顾清嘉对料子了解不多,便着重观察字迹所用的墨汁。
墨汁早已干涸,只能从洇开的形态细细分辨。
他又拿起丝带,凑至鼻尖轻轻闻了一下。
这丝带被阿玉摆在案头太久,墨汁原有的气息已消散大半,只余几不可察的一丝微香,淡雅却不
寻常。
“阿玉,我记得这丝带是你无意中在院中捡到的?”顾清嘉神色如常,抬眸问。
许菱玉点点头:“是,我那时还以为是从树上落下来的,因这上头的四个字甚合我意,才顺手压在案头。”
说到此处,她追悔莫及,若她那时便认出是阿娘的字迹,趁丢下丝带的人尚未走远,她是不是早就找到阿娘了?
顾清嘉眼睫微敛,眼神纷涌。
那人能在不惊动他和长缨的情况下,把丝带丢入院中,还要确保被阿玉捡到,武艺必然精湛。
而这墨迹残存的香气,亦非寻常人家能够拥有的,乃是上等好墨。
这样的好墨有价无市,几乎可与贡品媲美。
能顺手用上此等好墨,再加上武艺精湛的神秘人,一袭道貌岸然的儒俊身影忽而跃入顾清嘉脑海。
整个宁州,几乎只有宁王叔能够轻松拥有这些。
而宁王叔曾屡番挑拨他与阿玉的关系,明显想让他苛待阿玉。
说明宁王叔是时常盯着阿玉的。
若是这样,他去告诉孟茴,阿玉成亲时收到过怎样的礼物,孟茴求他把亲手所书的祝福送给女儿,倒都能解释通了。
可是,孟茴不是十几年前便下葬了么?还是许淳亲自辨认的。她又怎会在宁王手里?
且宁王叔提到孟家,分明带着恨意。这些年,孟茴算是宁王叔的什么人?
顾清嘉想不通。
“秀才,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许菱玉见他神情有异,忙倾身问道。
在他亲眼看到孟茴在宁王府前,决不能告诉阿玉。
顾清嘉指骨微微攥了攥,心中纷涌的波澜尽数敛起。
抬眸间,他眼神已温暄如常:“阿玉,我瞧这墨有些不寻常,细细思量一番,才发现是我认错了,只是市面上常见的墨。”
顾清嘉摇摇头,面带歉意:“阿玉,对不起,没能帮到你,让你失望了。”
闻言,许菱玉怔了怔。
秀才算是她认识的人里,对文房四宝颇为了解的一个了,他说这墨常见,自然便不能当成有用的线索了。
说不失望是假,但她绝不会就此放弃。
“没关系,我再想旁的法子。”许菱玉拿起账本和丝带,转身便要出去。
顾清嘉霍然起身,快步绕过书案,拉住她手臂:“阿玉,你切莫拿着这丝带到处向人打听,一则,事情尚未明朗,不好贸然传出岳母大人还活着的消息,二则也容易打草惊蛇,你说是不是?”
前者是为了唬住阿玉,他主要担心后者。
宁王暗中盯着阿玉,万一知道阿玉在打听孟茴的下落,恐怕会将人藏得更深,连他也爱莫能助。
许菱玉是着急,可她理智尚存,想了想,听进去了,冲顾清嘉点点头。
回到房中,许菱玉从针线篮中摸出一把剪刀,从丝带上剪下掌心大的一小块。
她没再把写着阿娘字迹的丝带压在案头,而是好好收在锦盒中,放在博古架上。
随即,她叫上金钿,快步出去。
金钿进屋拿帷帽、凉伞,再追出去,跑了半条巷子才追上她。
坐上马车,金钿压低声音,气喘吁吁问:“小姐,你真要去问老爷?”
“他一直欠我一个解释,我不问他问谁?”许菱玉没好气,却不是对金钿。
说完,她便发觉自己语气不太好,尽量缓和下来,解下装着那一小片红色丝料的荷包,塞到金钿手中,柔声叮嘱:“你去铺子里,装作不经意向王掌柜打听打听这料子的来历,就说我们相中这料子,也想进一批货。”
金钿知道许菱玉着急,连连点头:“小姐放心吧,我定会办好。”
马车先把金钿送到铺子里,才调转马头,往县衙而去。
日头烈得很,隔着车壁,仍烘得人昏昏欲睡。
许菱玉也热得昏昏沉沉,若是平日里,她也该午歇了。
可眼下,她脑中一片清明。
马车在县衙外,刚刚停稳,许菱玉便捉裙跳下马车,竭力稳住心神,心中默念着秀才叮嘱的话,才维持住平日里的仪态,冲靠在门口阴凉处打盹的差役道:“醒醒,许县丞在不在衙门里?我要见他。”
差役揉揉眼,清醒一瞬才反应过来,忙笑着引她进去:“在的。”
马县令活着的时候,许淳协助查药材丢失案,还颇为卖力。
自从马县令死后,衙门里人人头顶似乎都笼罩一团阴云,悬着一柄刀剑,许淳反而不那么积极了。
有高县尉父子日日出去搜查就行,查得到最好,若查不到,多他一个,结果也是一样,大家一起死。
这会子,大半差役都派出去,跟着高澍他们去云雾山一带了,衙门里静得很。
许淳趴在未看完的卷宗上,半睡半醒间,被人摇醒。
“阿玉?”许淳疑惑,“你怎么来了?冰用完了?”
清江县是小地方,买冰不易,寻常人家买不起,许菱玉虽买得起,却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酷暑两三个月,哪能日日这般奢侈。
而每年这时节,衙门会发些例冰,许淳就这一个女儿,还指望着她帮忙收尸,便从份例里匀出一半,隔三差五着人往桂花巷送。
这段时日,许菱玉夜里睡觉有冰可用,倒是睡得好些了。
还让金钿搬到芹姨房中,晚上在她们房里也摆上冰盆,省着些用。
许菱玉摇摇头,站在官案这一侧,盯着许淳:“许大人,我今日来,是有桩要紧事问你。”
感受到她来者不善,许淳困意顿消,忽而有种不祥的预感,下意识靠进椅背,轻应:“你说。”
许菱玉盯着他,声音不大,吐词却清晰,由不得他糊弄、逃避:“我娘的坟茔里埋葬的,究竟是何人?!”
第52章 悄悄(1更) 下意识将她搂得更紧了。……
被她这般劈头盖脸发问, 许淳陡然怔住,目瞪口僵。
许菱玉也不逼他,给足他接受现实、平复心绪的时间。
好半晌, 许淳发直的眼神才恢复过来,垂眸避开她的盯视, 语气发虚应:“自然是你阿娘。”
“你确定?”许菱玉哂笑。
许淳仍想逃避, 望向幽静的廊庑外炫目的烈阳,怅然道:“阿茴是我亲自安葬的,岂会有错?”
随即, 他想到什么,猛然朝许菱玉望来,神情紧绷问:“阿玉,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
阿玉这时候来质问他,定然不是听姚芹说的。
否则, 也不会等到今日才问。
会是谁?带走孟茴的那个人吗?
这么多年,他一直顶着杀害妻子的恶名, 他也很想知道,阿茴被何人掳走,带去了何处。
他这般紧张反问,许菱玉怎会看不出来,许淳早就知道那坟茔里葬着的不是阿娘。
难怪,这么多年,许淳都不曾去那坟前祭拜过,她和芹姨都以为是许淳心中有愧, 无颜面对。
“你不说也没关系。”许菱玉站直身形,冷眼睥着他,“我自有法子去验证。”
“许大人既然守着秘密这么多年, 那便一直守下去,若在我找到阿娘之前,听到你传出什么对我娘不利的话,我真的会找人割了你的舌头。”许菱玉冷声威胁。
知道许淳并未害死阿娘,她心中恨意消减不少。
可许淳明知当年的女尸不是阿娘,却坚持认作阿娘,以阿娘的名义安葬,显然是不盼着阿娘回来的,这么多年他也没找过,甚至与韦氏恩爱十余年。
不管他为何这样放弃阿娘,都令她心生嫌恶。
许菱玉转过身去,捉裙欲走,却被许淳急急唤住:“阿玉!”
“你以为爹就不想你娘吗?我也希望她活着,可当年我不得不那样做!”许淳紧紧抿了抿唇,隐忍得两腮发福的横肉微微颤动。
许菱玉顿住脚步,侧眸望他,不发一言。
许淳眼圈发红,一颗心像浸在黄连汤里,继续道:“当年你娘一夜未归,我和差役们找了整整一日,才在清江下游的芦苇丛里找到那具女尸。那女子脸磕烂了,辨不清面容,体型与你娘极为相似,身上衣裙
皆是你娘前一晚离家时所穿的,不止是我,就连姚芹也觉得那定是你娘。”
“姚芹与你娘主仆情深,根本不忍心多看一眼,我又何尝不痛心懊悔?可我得体你娘换衣,让她干干净净地走。”
说到此处,许淳抬眸,眼睛红得骇人:“就在换衣的时候,我发现那女尸右肩没有小痣,那不是阿茴!”
“你既然认出不是,当时为何不说?!”许菱玉忍不住斥他。
许淳露出一丝苦笑,摇摇头:“阿玉,我不能说啊。所有人都看到她穿着你娘的衣裙,若我说她不是,你可知意味着什么?阿玉,你是个女儿家,我又是官身,我不能让你有个失去清白的阿娘。”
听到这话,许菱玉只觉荒谬,她思索多年而不解的真相,竟是这样。
突然,她想到一种可能。
许菱玉盯着许淳,语气尽量缓和下来,仿佛能理解他的苦衷,温声问:“后来我娘可曾回来找过你?”
会不会阿娘曾经回来过,但许淳说了什么看似深明大义的鬼话,把阿娘赶走,让阿娘有家不能回?
哪知,许淳摇摇头:“没有,一次也没有过,这些年来,你娘音信全无,我也想知道她究竟去了何处。”
“阿玉,若你能找到她……”许淳声音戛然而止,他唇瓣翕动,喉间被莫名的情绪堵住。
若阿玉找到孟茴,他还能奢望回到最初么?
会的,一定会,如今阿玉知道,他没有伤害孟茴,也明白他的苦衷,定会原谅他。
许淳满含希冀望着许菱玉。
迎上他这样的眼神,许菱玉只觉可笑至极。
阿娘没回来,是因为她“死”后不久,许淳就迫不及待把韦氏娶进门做续弦,彻底伤了心吧。
没有回来带走她,是因为觉得她跟着许淳,身份、清誉会好一些吗?
许菱玉无法确定,但幸好阿娘还活着,且默默祝福着她,她一定有机会亲口问阿娘。
“许大人以为,把我放在前面说,便能掩藏你的卑劣自私吗?”许菱玉语气不紧不慢,并不咄咄逼人,却比盛怒骂许淳,更让他难受,她温声揭开许淳自以为忍辱负重的遮羞布,“许大人,是你自己不相信阿娘的清白,不希望她回来坏了你的官声。”
“这小小县丞的位置,对你来说这般重要,女儿只好祝你在这位置上坐一辈子了。”许菱玉丢下这句别样的“祝福”,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日头正烈,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将肮脏的心思全部照透,无所遁形。
许菱玉走在烈阳下,只戴着轻纱帷帽,眉眼晃得微微眯起,但她忽而有些喜欢这炽烈的季节了。
回铺子里,接到金钿时,金钿悄然将那装着红丝料的荷包还给她,轻声禀:“小姐,我跟王掌柜打听过了,这就是市面上最常见的料子,咱们铺子里也有一匹旧货,我特意拿着比对过了,颜色、纹路都寻常。”
“嗯。”许菱玉点点头,结果在她意料之中。
不过,她还有线索可以试试。
许菱玉先回去取了写着阿娘字迹的丝带,又匆匆出门:“走,去凌烟书坊。”
书坊掌柜虽有市侩气,但也算是个讲究人,许菱玉从前光顾书坊时,曾听到掌柜的跟人讲,作画、写字用什么纸、什么墨好,说的头头是道。
清江县内,市面上售卖的墨,他兴许了解得比秀才多些呢?
许菱玉进到书坊时,人有些多。
她如往常一般,让金钿去临窗的雅座坐着喝茶等她,她自己去书架侧挑书。
等人散去些,不太多了,她才拿着新挑的话本,走到柜台前。
“许娘子挑好了?我来算算。”胡掌柜笑着接过去。
拨动盘得油亮的算珠,一本一本算价格。
待他算好,许菱玉也不还价,干脆利落解下荷包,数好银钱给他,分文不少。
拿到包好的书,她却不着急走,状似无意道:“诶,对了胡掌柜,听说你对笔墨颇有所得,劳烦替我瞧瞧这字用的什么墨?我看写在这料子上很好看,回头我也买一块去。”
胡掌柜一听,来了精神:“许娘子既看得起我,我便替许娘子瞧瞧。”
须臾,胡掌柜将折起的丝带还给她:“就是最寻常的墨,铺子里都有,在纸上写反而不及这个好,许娘子若想写着玩,我送您一块。”
他敢这样说,还真的拿给许菱玉一块小墨锭,显然不是多值钱多特别的东西。
许菱玉回去后,仍不死心,亲手研磨,找一块丝料试着写了两个字。
待晾干,还真瞧不出两副字所用的墨有何不同。
罢了,既然这两条线索都没用,她再想旁的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