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择枝——香筠扇【完结】
时间:2024-12-17 17:39:13

  顾清嘉一手握着茶盏,一手随意搭在扶手处,有节律地轻叩着。
  哦,许淳此人,有财会贪,有事也会有选择地做,在清江县任职十余年,与历任县令相处都算融洽,惯会溜须拍马。
  听起来,他官位虽不大,却俨然是个滑不留手的惯常老油子。
  蓦地,顾清嘉脑海中浮现出一抹时而柔弱,时而张狂的倩影。
  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如此看来,许小姐做出上门逼婚的事,倒也不奇怪了。
  不知那许小姐挥霍的银钱里,有多少是其父搜刮的民脂民膏?
  顾清嘉眼中浮现出一丝阴戾。
  待此间事了,许淳这小小地头蛇,他定会发落。
  感受到主子周身气场变化,长缨不由打了个寒噤。
  他心中为许淳默默哀悼,嘴上该禀的话却不敢少说一句。
  “方才属下所禀,乃是许淳在公门中行事做派,至于其品性为人,属下不敢妄言。另有一要事禀报殿下,还请殿下自行决断。”
  长缨说起关于当年的传闻,语气并无太多波澜。
  “许淳早年家境贫寒,得原配孟氏青眼,厚聘为赘婿,生一女,芳名菱玉,便是公子在桂花巷遇见的那位许小姐。”
  说到此处,顾清嘉神情略有波动,长缨顿住,等他发话。
  “既是许淳入赘,为何其女未随母姓?”顾清嘉停下指尖动作,抬眼,眼神依旧漠然。
  依大晋律,男子入赘者,其子女皆随母姓。
  长缨自然知晓,是以特意追查求证过。
  “初时确实随母姓,可许淳中举,任县丞后,顾惜声名,执意为其女改姓。许淳与原配孟氏时常为此争执,及至一日,两人大吵一架后,孟氏当夜失足落水,第二日在清江下游芦苇丛被人捞起。”
  顾清嘉唇角多一分寒意。
  “时人纷纷猜测,孟氏落水,乃许淳所为,但属下悄悄查过卷宗,并无谋杀痕迹,若卷宗未有隐瞒,孟氏应当是失足溺亡。”长缨尽量公允,语气却仍带一丝微不可察的迟疑。
  显然,他和清江县知道此事的百姓一样,都认为太巧了。
  可年代久远,除了当年卷宗,再无实据可考,长缨只能查到这些。
  “唔,下去吧。”顾清嘉摆摆手
  。
  待长缨走开两步,忽而又被唤住:“等等。”
  “公子还有何吩咐?”长缨以为,主子会让他去寻找当年可能目睹过的旧人,查清此事。
  哪知,顾清嘉拿指腹摩挲着杯壁,若有所思问:“许小姐与其父的关系,如何?”
  长缨倒是打听过,可他不能打草惊蛇,并未直接查问能接触到许淳父女的人。
  是以,打听到的信息,语焉不详。
  长缨略沉吟,低声禀:“据说许淳时常感叹管不住许小姐,且许小姐每年会到桂花巷小住几日,尤其清明时节,因这处院子乃其母孟氏的陪嫁。”
  说到这里,长缨忽而想起一件小事:“听说许小姐此番搬来桂花巷前,与许淳起过争执,因许小姐不愿遵父命,入京参加皇妃择选。”
  说完,长缨怔愣一瞬,忽而反应过来,此事对主子而言,也不能算事不关己的小事。
  毕竟,若非主子悄然离京,过些时日,皇后娘娘也会为主子择一位正妃。
第8章 婚约
  “殿下。”长缨惊出一身冷汗,他意识到自己失职。
  他竟没去细查许小姐为何不愿入京待选。
  本以为主子会动怒,让他自行领罚,没想到顾清嘉默然一瞬,只冷冷吩咐:“退下。”
  主子天潢贵胄,生来便当受万民敬仰,即使他自己无大婚之意,可听到身份低微的小官之女不愿参选,大抵也会因威严受损而生怒。
  长缨本欲替许菱玉求情,对上顾清嘉不耐的目光,又忍住,躬身告退。
  屋内安静下来,顾清嘉清晰听到院中风吹枝叶的沙沙声。
  他默默转动茶盏,望着茶汤表面变幻的光影,脑中再度浮现起那抹已算熟悉的倩影。
  “是你?竟然是你?”
  顾清嘉忆起她在巷中认出他时的惊喜,也忆起她鬓边皎白的玉兰花。
  原来她当时并非假装巧遇,也不是冲着他来的桂花巷,而是来悼念已故的母亲。
  许小姐,哦,许菱玉,她竟是为了不入京参加皇妃择选,才想要仓促定下婚事的。
  是了,许淳官居六品以下,许小姐云英未嫁,自然在待选之列。
  她既无意做皇妃,却执意强嫁于他,看来与他先前猜测的并不一样,她并非受人指使,相反,她对他的身份恐怕一无所知。
  顾清嘉淡漠无波的眼,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
  若有一日,那看似柔弱,实则轻狂的少女,知道自己捋了虎须,弄巧成拙,不知会是怎样的反应。
  顾清嘉品一口放凉的茶水,目光穿过庭院,定格在古旧的院门上。
  少女走出院门前,说什么来着?
  她告诉他,她会嫁他,还说让他明日去县衙立婚书?
  原本,顾清嘉以为自己不可能出现在县衙。
  直到第二日,他不请自来,主动出现在县衙门口。
  长缨出去办事,顾清嘉孤身前来,他想亲眼看看,那浑然不知自己惹上大祸的小可怜,要怎样逼他答应立婚书。
  今日的衙门很是热闹,听说是许县丞的女儿亲自敲的鼓,让县太爷为她做主,周围的百姓都围过来,里三层外三层,有的眼神茫然,有些眼带兴奋。
  “许小姐有事不让她爹做主,来衙门敲鼓升堂,这不是舍近求远吗?”一年轻妇人嘀咕。
  身边一鬓发花白的老妇人,拄着拐杖,佝偻着脊背道:“你们年轻人不知道,都有说处的,老婆子我呀,早知道会有这一日。当年杀千刀的许县丞逼死原配,很快就娶了外室过门,就因为这外室能生儿子,呸!薄情寡义的狗官!”
  压低声音淬了一口,又忍不住叹息:“女儿长大了,势必要为她亲娘伸冤的,也不枉她娘十月怀胎生她一场。”
  另一身穿孔方纹绸衫的中年男子接话:“没凭没据的,话可不能乱说。如今的韦太太可是在孟氏死了以后才过门的,哪是因她能生儿子才娶的?我还听说,孟氏是要与野男人私奔,正好遇到那晚涨水,才跌进江里淹死的呢,苍天有眼呐。”
  “我看你才是含血喷人!”老妇人气得发抖,举起拐杖要打。
  被家人拦住才作罢:“娘,这是在衙门口呢。”
  “是啊,是啊,都少说两句。”周围看客暂且收起好奇心,纷纷劝。
  顾清嘉站在人群后,默默听着,目光盯着墙根下一丛顽强的野草,久久未移开。
  县衙大堂内,许菱玉跪地,递上状纸:“大人,民女许菱玉,要状告秀才贾卿固悔婚,陷民女于不孝不义,还请大人为民女做主。”
  马县令坐在长案后,手压惊堂木,有些不知所措。
  “阿玉你有婚约在身?”马县令疑惑问。
  继而转向身边不远处呆立的许淳,低斥:“你女儿有婚约你不早说?!”
  许淳又气又急,脸都抬不起来。
  可为了身上的深青色官服,他不得不耐着性子,快步走到马县令身侧,附耳解释:“大人休听小女胡言乱语,她要是有婚约,我做父亲的能不知道?”
  随即,不等马县令发话,他先拍了一下惊堂木,斥道:“胡闹!你平日里任性妄为也便罢了,今日竟闹到县衙来,都是为父太纵着你了。来人呐,把小姐请回去。”
  请字他咬得极重,余光瞥见衙门口围着的人群,他脸色黑如锅底。
  今日就算把许菱玉拉回去,他的老脸也丢尽了。
  到底是县丞之女,若当着县丞的面生拉硬拽,等回头父女俩和好了,遭殃的是他们这些粗人。
  差役们拄着水火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没动。
  “慢着。”许菱玉从袖中取出一块藕荷色帕子,展开来,双手呈给马县令,“县令大人请看,民女有物证。”
  闻言,马县令狐疑地探头看去。
  许淳也伸长脖子,急急朝她手心望去。
  只见许菱玉手中帕子上,赫然摆着两块残缺的半圆形玉片,合在一起,正好是一块玉璧。
  玉片雕刻云纹,玉质润泽细腻,许淳从未见过。
  “这不是我们许家的东西。”许淳盯着许菱玉,明确否认她所谓的物证。
  许菱玉弯唇,不慌不忙道:“当然不是许家的,这是阿娘留给我的,芹姨从旧物里找出来,女儿才知晓这桩婚事。”
  许淳傻眼。
  孟茴的嫁妆,芹姨素来不让他碰,后来甚至搬了好些去桂花巷,防他像防贼。
  那些嫁妆里,究竟有没有这样的玉璧,许淳确实不得而知。
  时间过去太久,即便当年孟茴拿给他看过,他也记不清了。
  “芹姨说,此玉璧乃是阿娘与手帕交指腹为婚的信物,各留一半,以为凭证。女儿本以为要四处找寻未婚夫君的下落,没想到无意间得知秀才贾卿固手里有这另一半玉璧。”
  “爹若不信,不妨请差役前往桂花巷,将贾秀才带来,女儿敢与他当面对质。”许菱玉语气不疾不徐,姿态从容。
  马县令已全然相信她,许淳也被她唬住大半。
  只是,这婚约出现得未免太突然,也太及时了些,由不得他不疑心。
  许淳刚要开口,被马县令横了一眼,冷静下来。
  方才是他僭越了。
  “大人,请您吩咐。”许淳躬身,谄媚地笑着请命。
  许菱玉压低眼皮,盯着手中玉璧,对许淳的狗腿姿态眼不见为净。
  马县令昂首挺胸,从签筒中取出一支红签,掷给差役:“带秀才贾卿固!”
  差役刚捡起红签,未及转身,便听人群后一男子朗声道:“不必了,草民贾卿固在此。”
  身后传来意料之外的声音,许菱玉眼中刚生出的得意,悉数化作惊愕。
  她攥着玉璧,蓦然回首,耳下白玉坠子衬得她乌发如瀑,眸似点漆。
  顾清嘉目光掠过许菱玉,望向长案侧的许淳,又收回,落在许菱玉手上。
  观许淳其人,很难想象他能生出许小姐这般灵慧的女儿。
  不过,更让顾清嘉想不到的是,许菱玉敢拿伪证,编出一段婚约,藐视公堂。
  “许小姐口中的信物是什么?可否让小生看看?”顾清嘉姿态谦和,嗓音清润。
  “卿固,你怎么来了?你愿意承认我们的婚约了是不是?”许菱玉面上娇娇柔柔,双眸噙着水光望着顾清嘉,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可她脑子转得飞快。
  她
  状似激动,双手发颤,打开藕荷色帕子,亮出里头好生收着的两块残玉,带着哭腔反问:“可是当着县令大人的面,你怎么还能装作不认得这信物呢?”
  “你瞧瞧。”许菱玉捏起其中一块残玉,举至顾清嘉眼前,泪眼哀戚,“这一块不正是你昨日强行还给我的么?说你家道中落,配不上我,要我另择良配。我许菱玉虽为女子,却也曾读书明理,不是那等背信弃义的小人。昨日在你屋里,我便说过,即便闹上公堂,也必遵母亲遗命,非君不嫁。”
  随即,不等顾清嘉开口,她侧过身,面朝公堂外围观的百姓,柔柔躬身:“还请父老乡亲们做个见证。”
  昨日贾秀才还说不会答应娶她,许菱玉以为他今日会躲出桂花巷,差役们找他还得费一番功夫。
  没想到,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贾秀才自己乖乖送上门来。
  或许,他已有些了解她的性子,知道她不达目的不罢休,怕她仗着许淳的权势,让人把他绑上公堂,有辱斯文,所以自己来?
  不知他来了有多久,不过他张口就问信物,显然是听到她方才说的那些胡诌的话了。可他走进公堂时,依然步履从容,挺拔秀逸,气度清华。
  这一本正经的傻秀才,定然以为能在公堂上以理服人,由马县令主持公道?
  许菱玉说完,别开脸,捏起帕子作拭泪状,我见犹怜。
  金钿站在另一侧扶着她,分明瞧见,她家小姐在拿帕子遮笑呢!
  想想小姐方才一番义正言辞的鬼话,金钿也想笑,可她不得不咬唇忍住,不能给小姐拆台。
  马县令和许淳瞠目结舌,外头围观的百姓们交头接耳,已有热心肠的百姓忍不住劝:“许小姐是个好姑娘啊,贾公子就成全她一片孝心吧。”
  “是啊,是啊。”百姓们纷纷附和。
  顾清嘉却被许菱玉手中信物吸引住,一时没顾上反驳她的胡言乱语。
  他看着许菱玉手中两块残玉,抬起手,将两块玉拼合,正好严丝合缝,拼成一块玉璧。
  这样的成色,质感,他曾见过的,在皇祖父那里。
第9章 婚书
  皇祖父有十一块这样的青玉璧,大小相差无几,雕刻的纹样各不相同,背面还刻了字。
  纹样他已记不清,刻字却还记得,只因那十一个字,各对应十二时辰里的一个。
  子丑寅卯,巳午未,申酉戌亥。
  “皇祖父,怎么少了一个辰字?”年幼的他把玉璧当玩具摆成一排,疑惑地问祖父。
  依稀记得,皇祖父华发如银,望向秋风席卷的宫苑,背影落寞,久久不言。
  皇祖父去世后,他再没见过那些玉璧。
  顾清嘉拿起拼合的玉璧,拇指轻压着正面的云纹,食指指腹摩挲着背面,摸到背后雕刻的字迹,动作顿住。
  思绪从久远的往事拉回,顾清嘉将玉璧翻转,心中猜测纷纷落定。
  玉璧背面,赫然刻着一个“辰”字。
  若辰云玉璧乃皇祖父遗失之物,当初他问的时候,皇祖父为何沉默不语?
  顾清嘉不清楚玉璧代表什么,可他知道,此物不是寻常百姓能拥有的。
  “这当真是许小姐母亲的遗物?”顾清嘉捏着玉璧,轻问。
  他的语气有种说不出的情绪,许菱玉听不懂他在想什么。
  他不是该反驳她的话,自证清白吗?
  “是。”许菱玉秀眉微挑,“总不可能是我去偷别人的,来冒领婚约?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外人看来,贾卿固确实是个贫寒布衣,除了长得俊些,别无长物,若非母亲遗命,许小姐哪会放着选秀的机会不要,把与他的婚约宣扬开?
  顾清嘉颔首,将玉璧放回她手中:“确实是块好玉。可它完完整整属于许小姐,并非什么订婚信物。”
  顾清嘉收敛心绪,语气平和笃定。
  他倒要看看,眼前的许小姐还能如何狡辩。
  “你还不肯承认?”许菱玉早已想好说辞,仰面望他,单薄的身姿清傲不屈,似亭亭玉立的荷,“你也说这是好玉,若不是订婚信物,谁会把这样好的玉摔成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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