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外公呢,听芹姨说是很好的人。
许菱玉默默烧纸钱,透过火光,想象着他们的模样,芹姨说阿娘生得有些像外公,那她应当也像外公吧。
正胡思乱想着,眼前火光骤盛,许菱玉睁大眼,未及反应,手腕忽而被人捉住,往后一拖,扯入怀中。
“当心燎了手。”是秀才的声音。
“我来吧。”顾清嘉将她扶至一旁,自己单膝跪在地上,替她烧剩下的纸钱。
火光跳跃在他深眸,顾清嘉轻道:“外公,若你在天有灵,请保佑阿玉永远平安顺遂。”
闻言,不止许菱玉,连芹姨和金钿也露出笑意。
许菱玉凝着顾清嘉的背影,只觉火光映照下,他背影格外颀俊伟岸,让人心里踏实。
秋闱在即,他身负才学,心有抱负,不知会走到哪一步。
或许,她该相信他,不管走到哪一步,待她都会始终如一。
待火光减弱,许菱玉忽而想起一事,快步上前,冲顾清嘉疑惑道:“秀才,你是不是忘了一件要紧事?”
“什么?”顾清嘉侧眸望她。
“祭拜公爹和婆婆,给他们多烧些纸钱啊!”许菱玉好不容易抓到他粗心疏忽的时候,眼底漾起笑意,“瞧你,这样大的事,竟也能忘。”
言毕,不等顾清嘉回应,便冲金钿道:“你去瞧瞧屋里可还有纸钱?若没有,赶紧再出去买些回来。”
屋里剩的不多,金钿赶紧拿了银子出去买。
顾清嘉望着许菱玉她们忙碌的模样,微微错愕。
长缨怔愣一瞬,望向顾清嘉的眼神变得焦急。
这可如何收场?皇上和皇后娘娘在宫里好好的呢!
初时,顾清嘉无奈扶额,也有些后悔。
当初为了编个简单的身份,才谎称父母双亡,举目无亲。
哪知,他真会在这清江县待到中元节,还与阿玉成了亲。
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的“身世”,阿玉却还“贴心”地记着,甚至要和他一起祭拜“死去的爹娘”。
金钿提着一篮子纸钱回来,许菱玉赶忙接过来,放在顾清嘉身侧,郑重道:“秀才,你未能奉养他们已是不孝,往后切莫再忘了,更不必担心我不高兴,每年我都陪你一起祭拜。”
秀才把她的外公当做自己的,亲手烧纸钱祭拜。
他们夫妻一体,她自当投桃报李,把他的爹娘也当成她的,左右不过是多买一份纸钱。
这孝心,已足够轻省了。
顾清嘉接过纸钱,点燃,火光重新炽亮,他面不改色。
嘴里未发一言,心里却默默念叨:“祖父,今年孙儿便在这里孝敬你,你若在天有灵,正好在此与辰云太保把酒重逢,想必不会再有遗憾。”
纸钱烧罢,成堆的灰烬里,火星明灭。
顾清嘉浇上两杯菊花酒,算是告慰二老。
“先前还让外公保佑我,这会子你怎的变成锯嘴葫芦,不说话了?”许菱玉推了一下他手臂。
“娶妻如此,我没有旁的事可求。”顾清嘉浅浅弯唇。
“怎么没有?”许菱玉脸一红,站到他身侧,朝着散发酒香的灰烬施礼祈祷,“虽然我更希望秀才做个凡夫俗子,常伴身侧,可还是请父亲、母亲保佑他,下月秋闱,得偿所愿。”
“傻娘子,你倒是实诚。”顾清嘉长臂绕过她肩头,轻轻将她揽入怀中,语气似有不满,眼神却藏不住宠溺。
转眼变至八月初,许菱玉和金钿一起,帮着顾清嘉准备秋闱所需之物。
虽没期盼着他考多好,可毕竟要一连考上三场,前后九天,每回都有好些生员身子吃不消,坚持不下来,许菱玉还是希望秀才尽量不要吃苦。
是以,她三天两头往隔壁包大娘家跑,亲自去问包大娘,都需要准备哪些东西才妥当。
包大娘的儿子虽是秀才,却也参加过一次秋闱,只是差些时运,没考上举人。
今年包大娘本想让他接着考,可包大哥想多挣钱补贴家用,便没多费工夫温书,准备下次再考。
包大娘是个热心肠,事无巨细都跟许菱玉说了。
去宁州城前一日,许菱玉看着准备的东西,再没什么可担心的。
她坐在窗侧,打一条深青色络子,冲顾清嘉道:“秀才,你若不考好些,都对不起我这份用心。”
顾清嘉隔着桌案凝着她,浅笑:“阿玉不是不想我高中么?”
许菱玉被他噎着,眼皮一抬,横他一眼,没说话。
“这可是送我的?”顾清嘉伸手,指尖拨弄了一下她手中没打好的络子。
“别动,还没好呢!”许菱玉别过身去,不叫他碰,也不肯告诉他是送谁的。
可她唇角扬起,妩丽眉眼间流盼着涓涓情意,顾清嘉哪会看不出?
他心口似塞着一团又蓬又轻的云絮,温暖而鼓胀。
原来,心仪的佳人这般事事想着他,惦着他,是这样让人沉醉的感受。
她明明盼着他落第,却还肯为他用心,应当是真正将他放在心上的。
希望等明年春日,他回来接她的时候,她仍是这样真心待他。
思及此,顾清嘉忽而愣了愣,他不确定了。
阿玉现下喜欢的,是籍籍无名、家道中落、父母双亡、温和有礼、才貌双全的秀才郎。
那么,真正的二皇子顾清嘉呢,她,还会这般温柔以待吗?
罢了,那是回京以后,才需要考虑的事。
而眼下,他们即将分别足足一旬,良宵苦短,稍纵即逝。
夜里,秀才太过纵肆,像是要把接下来错过的每个日夜,都先攥到手里。
原本许菱玉想亲自送他去宁州城贡院的,可当她睡足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秀才早已出发,恐怕已经到宁州城了。
许菱玉红着脸,望着内室空出来的地方,直跺脚。
金钿整理着床铺,回眸笑道:“姑爷说了,有长缨跟着,小姐不必为他担心,且在家中好吃好睡,等他回来。”
“我瞧姑爷走得时候,一步三回头,很舍不得小姐呢。”
“他那是怕忘带东西呢!”许菱玉忍羞反驳,继而抿抿发髻,别开脸道,“我才不等他,忙着呢。金钿,你随我去铺子里瞧瞧。”
她得让自己忙起来,否则,她会想去宁州城,或是提前去云雾山。
偏这两样,哪一桩都急不得。
她还得好生想想,等救了阿娘出来,宁王必不会善罢甘休。
以红叶阁的力量,想借此事扳倒宁王,恐怕困难,大晋百姓谁不知道,当今皇上最讲孝悌,善待手足?
不管是贪色、宠妾灭妻的前幽王,还是如今仍大肆敛财的檀王,皇上都能睁只眼闭只眼,从未重罚过。
宁王掳掠民女,对那些女子来说,是莫大的侮辱和伤害,可对那些权贵而言,大抵只是一桩风流韵事。
对宁王的名誉或许有损,可只要宁王纳了她们,很可能被皇上从轻发落。
到时候,她可能需要带阿娘离开宁州,换个没人认识她们的地方,隐姓埋名,才能安然度过。
可秀才呢?若他考中举人,离中进士、登天子堂只一步之遥,必不会甘心前功尽弃,随她藏匿余生。
倘或不中,他也还年轻,有许多机会,也未必想被她连累。
如此看来,他们之间的缘分,其实细若游丝。
许菱玉辗转反侧,直到夜半,才轻叹一声,稍稍释怀。
罢了,这缘分,从一开始便是她强求来的,起初也没想过长久,如今恩爱的每一日已是赚的。
便是在商言商,也没有永远赚钱的生意,她怎能奢望无意中发的一笔横财,能够长久?
他若不愿,到时一纸和离书,放他自由便是。
九月初,天气明显凉爽些。
红雨那边,尚无确切消息,许菱玉有些悬心。
但放榜这日,她仍是租了马车,和顾清嘉一道去宁州城。
芹姨和金钿也一起跟着,还有沈禄,沈禄和金钿婚事将近,正好借此机会,采买一番。
因县里到宁州城有段距离,她们到的时候,张榜的墙壁侧已挤满围观的人。
没等看到名单,他们便听到里头感叹,解元乃是一位姓沈的公子。
似乎没人觉得奇怪,都在纷纷议论他与吴兴沈家的关系。
许菱玉想让沈禄和长缨挤进去看看,可顾清嘉沉得住气,几人便先耐心等着。
里层有好事者,语气激昂念出前二十名的名讳,一个一个清晰落在许菱玉耳中。
她很确信,没有贾卿固。
许菱玉惊愕,细想想,又觉是在情理之中。
段家是倒了,可朝廷顾虑多,并未一查到底,多少远强于段家的世家大族都没被牵连呢,科举公正,恐怕仍是笑谈。
“秀才。”许菱玉拉住顾清嘉的手,仰面望他,语气温柔,“我们回去吧?”
她怕秀才亲眼看到榜上无名,会失望气馁。
“我没事,毕竟花了这么多精力,我还是想亲眼看看。”顾清嘉抿唇略微绷紧,显然说不上高兴。
直到人群散去,许菱玉跟着顾清嘉一道进去,才真正看清楚,榜上五十人,秀才的名字在倒数第二个。
顾清嘉盯着名榜,面色发沉。
他知道自己未必能中解元,可他自幼聪颖,又师从太傅,再差也不该是这样的结果。
见他不悦,许菱玉紧握住他微凉的手,柔声宽慰:“秀才,你已经很厉害了!宁州城下几个大县,这么多生员,只考中五十,你都能考中,不愧是我夫君!”
听到她拙劣的安慰,顾清嘉笑了,回握她纤柔的手,侧眸望她:“阿玉不嫌弃我?”
许菱玉展颜含笑,毫不犹豫摇头:“不是只有那榜上第一个,最受人瞩目的,才是最好的,秀才你性子好,模样好,还能保护我,在我心里,你才是最好的。”
“在我心里,你才是最好的。”许菱玉不知,她听从内心说出的,宽慰人的话,在顾清嘉心口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自小,他努力习武,用功读书,在外征战,在朝谏言,无数次想从父皇、母后口中得一句:“清嘉,你是诸位皇儿中最厉害的一个。”
没想到,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是从不知道他身份的许菱玉口中。
如今,他已及冠,早不期待父皇母后赞许他。
可自家娘子的赞许与倾慕,更让他心潮澎湃。
“阿玉,我们回家。”顾清嘉拉着她,深眸中明显多一丝柔色。
回去之前,许菱玉陪芹姨她们逛了半日,买了好些东西相送。
芹姨推辞,许菱玉便笑道:“我与金钿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她成亲,我怎能怠慢?我是送给金钿的,又不是送你们家沈禄。”
话虽如此,但她买的东西,除了两套贵重些的首饰,其他都是实用的,显然是给金钿和沈禄两个人置办的。
芹姨没再说什么,倒是金钿,回去路上,坐在马
车里动容落泪。
芹姨坐到前头一亮马车,与许菱玉说话,把马车留给金钿和沈禄两个。
等回到桂花巷时,许菱玉瞧金钿眼睛只是略有些红,倒是脸颊更红些,看来是被沈禄哄好了。
九月初七夜,红雨回到清江县,先偷偷见了长缨。
“人我都安顿好了,待会儿便去找阿玉,阿玉定已等不及,会尽早进山救人,我想跟阿玉商量初十动手,你去跟你家殿下禀报一声。”红雨抱剑道。
长缨悄然打量她,忍不住道:“一段时日没见,师姐清减了些。”
红雨拧眉瞪他:“跟你交待正事呢,你说这些做什么?姐姐是胖是瘦,与你何干?”
对啊,从前他也没关心过师姐这些。
长缨收敛心神,将不该有的心思尽数压下,郑重道:“殿下说务必定在初九,他另外有安排,保证尽量不伤红叶阁一兵一卒。”
不损耗红叶阁?看来她找这个同盟真找对了!
二皇子的名声果然名不虚传,遇到杀人放火的事,他是会冲在前头的。
“好,我这就跟阿玉说去。”红雨说完便走,毫不留恋。
倒是长缨,望着她身影消失的方向,失神片刻,才会去复命。
禀报完红雨的事,长缨又拿出一份密信,交给顾清嘉:“公子,秋闱中举名册在此,各人所属派系也已查明,请公子过目。”
除他和最后一名外,余者还真是皆投了名门,顾清嘉握着信笺,气急反笑:“原来我大晋肱骨之臣,便是这样遴选出来的,国之蛀虫,罪不容诛!”
红雨故作小心,从北窗进来许菱玉寝屋,与她细细道明红叶阁的安排。
顾清嘉和长缨佯装不知,在后院修补茅草亭。
许菱玉一面留意着外头,一面听红雨禀报,当听红雨说,后日便能动手,她眼皮一跳:“会不会太仓促了些?”
她是着急,可那一日忽然近在眼前,她的心又不自觉揪紧。
“不会,属下都准备好了,明晚阁主找个由头,与贾公子分房睡,属下会早些来替阁主梳妆易容,咱们天亮前便动身。”红雨叮嘱。
许菱玉仍觉仓促,她不太安心,可到底是想救阿娘的心占了上风。
若求万全,恐怕永远不敢说准备得充足。
不如趁着这股心气,放手一搏,她们红叶阁能刺死一个幽王,焉知不能从宁州手里救人?!
“好,我来想办法。”许菱玉颔首。
翌日,她特意等在用罢晚膳,天色刚暗下来的时候,冲顾清嘉道:“秀才,这一季发给佃农的赏钱,我忘记给沈禄了,明日便要用,你快替我送去。”
“现在送?”顾清嘉知道她是故意支开他,状似疑惑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