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楚嫣从未见他这般模样,心被绞痛,伸手去抹他的眼眶:"叔兴你究竟怎么了?是楚楚说错甚么话让你伤心了么?!"
然而王昂眼神空洞无光,泪水还在不停地滚落,似乎魂儿早已跃出这具身体。
"你别这样,我要心疼死了!\" 王楚嫣吓得泣不成声,惊慌失措地抓住他的手臂摇晃着,\"你倒是说话啊?叔兴,叔兴——!"
她的连声哭唤终于让那人回过神来。
王昂眨了眨眼睛,这一刻泪水才堪堪止住。
渐渐地,他惨白的面庞恢复些许活人的气息,涣散的双眸重新聚拢光芒。
他与王楚嫣默然对望,半响后,缓缓启口:"楚楚,记着,你是我的娘子,天底下最好的娘子。"
这句话融于天际最后那缕霞光,铭刻在时空的尽头。
王楚嫣双手环住他的肩膀,激跳失控的心这才渐趋缓和,点头哽咽道:"嗯,楚楚放心的,一辈子,我们一辈子在一起!"
她蹭着他温热的肌肤,丝毫不舍得挪开头,继而往他脸颊啄了一口。
这个小小的吻即刻受到回应,变成极为缠绵缱绻的长吻,花烛银光,俩人默默相视,彼此为对方擦干眼泪,随之,耳鬓厮磨,忘情相拥,徐徐倒向锦绣帐幔之间……
倏然,房门哐的一声开启。
"嫣儿,嫣儿! 你可吓坏阿爹啦!"
王员外急促跑入,不小心撞见这幕香艳的场景,登时抬手捂眼,"哎呦"一声转过身去。
王楚嫣彼时侧躺在床,搂在夫君腰间的双臂噌地松开,也是"哎呀"一声,像只受惊的小猫钻入被褥。
王昂疾速起身,背对来者,理了理自己的衣衫。
"嫣儿没事就好,你们继续,继续。" 王员外憨笑着,回身又觑了两眼,嘱咐道,"你们尽兴,尽兴啊!" 他蹑手蹑脚地移往屋外,关上门。
王楚嫣躲藏在香软的被窝里,意外受惊,加之方才同夫君的互述与恸哭,颇感乏累。
少顷,合香端来饭菜,王昂神情淡定地拿起旁边案几上的一本书,待合香退下后,旋即坐回到床边。
"小猫儿出来吧,小心闷着。" 王昂拉开被角。
王楚嫣探出头,眨了眨湿润红肿的眼睛:"阿爹不敲门就闯进来,吓死人了。"
王昂瞧着她搁于磁州绿釉刻花枕上的小脸蛋,似由绿叶衬托,黑亮的墨发散于枕际,越发美若雨后芙蓉,他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唇:"一惊一乍的小丫头。"
王楚嫣瞥见他手里的书,忽然噗哧笑道:"还说我呢,你看看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王昂这才细看随手拿的书,女孝经。
他忍笑搁下书,端了晚膳坐到床边:"浅真说了,你体虚,这段时间别馋冰雪凉水,多吃些温热易消化的粥饭。" 他边说边端起莲藕瘦肉粥,举勺道,"来,楚楚张口。"
王楚嫣抿唇笑,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他送到嘴边的食物。
吃到瘦肉时,她思及一事,略有懊恼地说道:"每次去大相国寺,我总想着给你带些那儿顶出名的烧猪肉回来,可每次总会遇见一些事,只能等下回了。"
王昂噙着笑意:"肯定不如你做的好吃。"
王楚嫣双眸盈盈一弯:"人家大和尚做的可美味了! 你又没尝过,怎能比较?"
王昂笑意更浓:"我娘子做的美味,必然是最好的,用得着比么?"
王楚嫣禁不住露出珍珠小白齿:"花言巧语。" 忽而,她双眸流转,捂嘴笑道,"我想到一首诗,要不要听?"
"哦?" 王昂含笑凝眸,"楚楚这么好兴致,为夫洗耳恭听。"
王楚嫣清了清嗓子,低声吟念:"昂昂昂,曲项向天歌。花言浮绿水,巧语拨清波。"
王昂正饮着她未吃完的汤粥,险些喷出口! 囫囵吞下后,他边笑边道:"楚楚真是大有长进,骆先生恐怕要给你托梦了。"
晚膳后,王楚嫣神情满足地躺在床上,侧身凝望自己的俊郎君,冷不丁地,她握住他那只摩挲于她脸上的手,装作猫咪的样子轻轻地朝他手背咬啊咬。
王昂由着她玩闹,脉脉的眸光盛满宠溺:"小猫儿咬够了么?"
王楚嫣摇摇头,继而疼爱地抚摸这人的手,手指是这般修长好看,她忍不住又轻咬几口。
"叔兴。"
"嗯。"
"夫君。"
"嗯。"
"哥哥。"
她声音娇柔,将能唤他的词儿叫了个遍。
这个人,对于她而言既是爱人亦是亲人,是师,是友,是她的全部。
王楚嫣凝视那人莞尔的笑颜,抬手戳了戳他挂在唇边的小梨涡:"夫君笑起来真好看,也好可爱,我要你一辈子快快乐乐的。"
"只要与你在一起,怎么都快乐。楚楚乖,安心睡吧。"
王昂坐在床边,温柔含笑,看着她缓缓阖目并沉入梦乡。
待到月悬高空,流影移至床垠时,他才从她的手里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手,不过,还有一段衣袖被妻子枕于脸下。他不想惊扰她,于是解开衣裳,将右手慢慢滑出来,彼时王楚嫣忽地轻吟,王昂即刻顿住,却见她只是挪了挪头,抱紧那片衣袖,睡得很是香甜。
王昂继续一点点地从襕衫里抽身而出,又将梦中人端详许久,这才悄然离去。
长廊上,他加紧步伐。
走到书房,他点燃一盏灯,在幽幽的火光之下,在孤寂的长夜里奋笔疾书。
蓦然,他顿住手中的笔,冷峻的容颜现出一抹足以照亮黑夜的微笑。少顷,他从桌案拿来新的白纸,思量片刻,提笔,书写的动作亦柔和许多。
[如梦令·致吾妻]
曾落卿卿有宋,情散飘零人恸。新亭泣华胥,怎料重生如梦。
珍重,珍重。今世韶华与共。
王昂轻轻摩挲着白纸边缘,宛若方才抚摸心爱之人。
渐渐地,他的笑意隐去,眸光湿润起来。
"楚楚,或许有一天,你会知道所有的真相…… 可我也不希望有那么一天,因为那时,或许,我就不在了……"
第48章 布局 比我还重要的要事?定是为了你的……
事后半月, 王楚嫣被夫君"禁足"在家,每日吃喝睡觉,撸撸猫儿, 且与前来探望的姐妹们唠唠话, 很快精神恢复, 人也丰盈了些。
阿爹的亲事正在操办中, 将于秋分金离之后,选了个良辰吉日迎娶张巧金。王员外没让王楚嫣操心, 将许多琐事交予之前那位张媒人张莺莺,去年年底,张莺莺如愿嫁给城西一位官宦人家, 此番她自愿帮忙,是为答谢王家的信任与带来的好运。
此外,王楚嫣投资的商铺,虽然也遭受洪灾损坏, 所幸理事的蓉二姐很能干, 包揽修缮与杂事后顺利开业,盛夏正好卖应季的果子与冰雪凉水。
王楚嫣识人颇有眼光。
只是, 她不习惯闲而无事, 就让合香带着丁苏与其他孩童过来习字读书, 忙了好一阵, 被孩子们纠缠得出了汗, 待人走后, 王楚嫣沐浴更换。
合香过来替她梳起高髻, 又配以檀晕妆。
王楚嫣坐在镜前,神采奕奕,清丽之中带着曾经少有的妩媚。
合香最能发觉她成亲前后的差异, 由衷赞叹:"夫人越来越美了,以前是很秀气的那种美,现在,嗯,香儿比喻不好,总之教人不敢多看,看了又移不开眼,香儿站在旁边,显得又瘦又小,丑死了!"
王楚嫣安慰道:"我像你这个年纪时,也差不多,等香儿长大且成亲后,得到郎君的疼爱,自然会越来越美。"
"可我不知…… 将来会嫁给谁?" 合香的小脸一下子红了。
王楚嫣关怀打探:"实话告诉我,你心底喜欢谁?"
合香面色通红,嗫嗫嚅嚅:"香儿不太清楚,或许,花玖哥哥……" 小姑娘羞得抬手捂脸。
"我早看出来了!" 王楚嫣拉开她捂脸的手,温柔说道,"花玖回江都也有一年多了,奇怪没有他任何音讯,哪天,我再问问王郎,顺便把你的事儿说了。"
合香眨着大眼睛,酸楚之情跃然于颜:"谢谢夫人,不过,花玖哥哥好是好,香儿也喜欢与你在一起,你不会赶香儿走吧?香儿发现了,夫人现在很喜欢催别人成亲喏!"
王楚嫣细思量,自从成亲后,如今她为若熙着急,为浅真着急,还时不时地关心阿爹与张娘子的婚事,逮着尚未及笄的合香也不放过。
她掩唇笑道:"被你一说,还真是这么回事,曾经我最烦别人提婚事,可见人都是会变的。"
不过,有一心事她只能暗自介怀。
月事之后,她吃了赵浅真开给的益气活血药,想寻机试一试。只是,自从夫君升官后,比之前忙碌许多,经常早出晚归,房事自然也就少了,她亦不想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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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王昂正在郓王府。
一段时间未见,赵楷玉润的脸庞明显憔悴,神色忧虑:"这两三月来,我心神不宁,近来更是难以入眠,所以唤你来谈谈心。"
"郓王殿下是因为传言,说你与太子殿下,将在两三年内决出高低一事?" 王昂递去关切的目光,倾耳聆听。
事情源于五月的洪灾,因为林灵素道长作法治水失败,将责任甩给太子赵桓,太子受徽宗之命,在第六日登城拜天地,谁料奇迹发生,洪水终于退去。自此,京城百姓皆仰太子圣德。
这本是件好事,赵楷也替皇兄高兴,然而宫内流言愈盛,令兄弟俩人的关系更加紧张。
"正是。" 赵楷一边与王昂下棋,一边说道,"不久前,还有个节外生枝,童贯平定西夏战事回京后,七月时,被父皇封为太傅,后来我也在府邸宴请他,毕竟郓王府的修建有他的功劳。皇兄得知此事,前些天,我与他在父皇的福宁殿遇见,他脸色阴沉至极,我感觉得到他内里积压了许多怒意,真怕哪一天……"
王昂手执黑子,凝视赵楷:"郓王殿下是担心,太子继位后,或许会怪罪于你?"
赵楷眸光暗沉,唇角扬起一丝冷笑:"父子兄弟争权夺位之事,自古还少么?我们大宋算是安稳的了,可也有烛光斧影的传言,赵廷美与丞相卢多逊的训诫,还有其他掉了脑袋的人。总之,如今我愈发觉得进退两难,像被卷入漩涡,越陷越深!"
话音随一声幽叹而止,赵楷盯着棋盘静默半晌,落下白子。
王昂亦垂眸看棋盘,指腹摩挲着手中的棋子:\"臣明白,殿下被错综的局势所裹挟,即便问心无愧,被误解时,也难以辩解。\"
王昂淡然笑了笑,掠过不着痕迹的无奈,似乎自己也感同身受:\"许多事情,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解释清楚,就像史书寥寥几笔,众者人云亦云,皆是管中窺豹。只不过,郓王殿下还很年轻,被这些束缚住,颇为可惜。"
"惟你最了解我!\" 赵楷的目光透出感动,"我非嫡长子,这便是命,空有一腔热血与本领,奈何?做个风流快活的皇子也罢,只可惜……"
赵楷苦笑,这番话曾经也说过,翻来覆去,又兜了回来。
他是上天的宠儿,集所有的美好与荣华富贵于一身,可彼时的他很不快乐,处于重重的阴郁与疑虑之中,甚至害怕将来。即便他想活得坦荡率真,却因高贵的身份,不得不将自己裹藏于少年人不该有的权谋算计之中。
王昂瞥了一眼郓王楷,缓缓落下棋子:"殿下生为皇子,乃天命所受,定将大有所为。那些围绕在你身边的臣子,殿下应当继续交往妥当,并善用之,但是,又不能因他们而蒙蔽心智。"
赵楷寻思,慎重地问道:"你的意思是?"
王昂似乎早有准备,就等着郓王询问。他不疾不徐地言道:"自古朝廷以天子为首,但臣子们因为利益有不同的立场,故成党派,彼此争锋牵制。"
赵楷颌首:"嗯,这些我懂,就如蔡京与童贯,还有王黼之间。表面上,蔡太师维护皇兄,童太傅和王少宰亲近我,实则与他们的私利相关,我与皇兄是他们争权夺利的一颗棋子。"
"朝堂也有不少忠良之臣,比如李纲,可惜被贬官,往后郓王殿下也要多关注如他这样的人才……" 王昂打住话,朝赵楷递去确然的目光,"君似舵,臣似舟,君不能离臣,但君需要掌控前行的方向。此外,还有民。"
赵楷会心:"民若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王昂颌首:"君臣民三者相依相附,或不可缺,殿下看清局势,就能顺势应之,如若哪一天,你真的被命运推往浪尖,不如就……" 他打住话,落下手中的黑子。
赵楷吃惊:"你的意思,难道是……?"
王昂凝眸:"臣的想法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怎么想?无论如何,臣誓死效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