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童贯六十五岁,外表依旧刚猛健朗,早已受封"开府仪同三司",又掌领枢密院事。他从底层的内侍爬起,厉害到如今手握至高军权! 并且,在政和元年,童贯还以副使的身份出使辽国,让友邦震惊大宋朝廷为何派了个宦官过来。
如今宋夏两国偃兵息甲,更令童贯如日中天。
对于停战的消息,赵浅真满心欢喜。
"终于休战了,我哥年底应该能回京!"
王楚嫣与她相拥:"真是好消息! 赵伯伯肯定高兴极了,若熙知道了么?!"
赵浅真双眸湿润,连连点头:"孙丫头笑哭了呢! 我得到家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告知她。"
王楚嫣与赵浅真牵手坐下,给她沏上茶,百感交集地说道:"自从去年下半年起,真不容易,大家熬过一劫又一劫,只求往后平安些。"
赵浅真亦是悲欢交加:"特别是这次水患之后,感觉许多人想得更通透了,珍惜当下。" 如今赵浅真留家照看父亲,父女俩冰释前嫌。
"可不是嘛,天意难测,世事难料。" 王楚嫣沉叹一声,喝了几口热茶。当下她正逢月事,身子不舒服,因此不能喝冰雪凉水。
赵浅真察觉她手捂腹部,关心道:"月事来了?还正常么?疼不疼?"
王楚嫣松开蹙起的眉头,硬是挺直身:"自从服用你的药方,时间挺正常的,偶尔会疼,但比之前好多了,姐姐别担心。"
赵浅真眸光狐疑:"嘴硬,还习惯顾及别人,我最晓得你了。"
王楚嫣扬唇,转移话题:"我也有个好消息,我爹决定续弦了,打算修缮邸店后,大约今年秋,迎娶张娘子。"
赵浅真吃惊,随之面露喜色,调侃道:"我看啊,你爹是着急传宗接代吧?" 她瞥向王楚嫣的肚子,抬手轻轻戳了戳,"你的怎么样了?"
王楚嫣面色绯红,踌躇着,几番欲言又止,最终含羞支吾道:"浅真,我有一件事,想麻烦你……"
听完后,赵浅真神色为难,思量道:"这个…… 阿嫣,民间有些方子别去碰,我暂且给你开点益气活血的,譬如党参益气,黄芪补气,沉香行气,玉竹养阴,在月事结束十日之后服用,七天,调理下身子,先试个三五月,届时当心月水可能会多些。"
王楚嫣感激地握住她的手:"对的,试试,我与叔兴成亲一年多了,我不想因为我而……"
赵浅真怜惜地看着她,摇摇头:"万一不是你的问题呢?这个世道总埋汰我们女人,国破乃红颜祸水,不孕亦是女人的错,实在有所不公。"
王楚嫣垂眸:"话是这么说,但七出之中,无子居首位,我相信叔兴肯定不会那么待我,只是有不少女子,因为无法生子,要么被休,要么忍气吞声,很是可怜。"
赵浅真吁出一口恶气:"幸好我这辈子不嫁人!"
王楚嫣体贴道:"可是浅真,哪天你也需要为自己考虑下?"
"咦,我们在说你的事,怎么转到我身上了?" 赵浅真乘机转回话题,"古籍医书早就言明了,男女之合,二情交畅,身孕乃阴血与阳精共同为之。所以,行夫妻之事时,重在……"
王楚嫣见她打住话,羞赧问道:"说呀,究竟怎么个要事?"
赵浅真虽然行医比较放得开,可终归也是女子,嗫嗫嚅嚅地说道:"就如修炼那般,需要,忘我,享之,你俩是否如此?"
王楚嫣双手捂面:"羞死人了!\" 顿了半响,细若蚊呐地答道,"是啦。"
赵浅真对于男女之事也颇觉尴尬,挠头窘笑:"羞甚么?如今你也是成了亲的人…… 总之,你若心不安,再不济的话,就去寺庙拜一拜。"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王楚嫣,自去年年末,好久未去寺庙上香,于是待月事过后,寻空去往大相国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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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刚过中元节,京城的各处瓦子还在上演\"目连救母"等杂剧,观者如云。众多街边搭有竹竿斫成的棚子,高三五尺,上面架起竹编的灯窝形状的容器,谓之"盂兰盆",街头巷尾皆有售卖纸印的\"尊胜目连经"。
王楚嫣与合香路经闹市处,闻见人群对林灵素的嘲讽。
"自从林道士作法失败,佛弟子稍微能抬头了。"
"真解气! 听说官家将他贬职,准备赶出京城!"
"许多臭道士贪得无厌,搜刮民脂,官家建造万岁山也是因为道士提议,说抬高京城东北隅的地势,按照风水堪舆,能保官家多生皇子,可这事儿所需花石不计其数!"
"道言今生,佛说来世,佛学就是比道学高一筹。"
"今生都活不好,别忙着关心来世了! 人家道士们有二十六官阶,还能拿俸禄。"
"对对,官家给每一道观的田地就有数百千顷,每逢大斋,花费动辄数万缗,道士们还能娶妻养姬,锦衣玉食,活得可自在了! 千道会时,许多贫困之人青衣幅巾,打扮成道士的模样去赴会,你们可知为何?"
"这个俺晓得! 因为参加大法会者,皆能得一顿免费的饱食,并获三百文钱! 咱们苦干一天,也不过一两百文。"
"真有这等好事?下回俺们也去!"
合香自小信佛,听了那些话,对王楚嫣述道:"香儿相信轮回,真心希望有来生,能与死去的阿爹阿娘再次相聚,孝顺他们,弥补今世的遗憾……"
合香是个敏感善良的小姑娘,说到此处落下泪来,挽紧王楚嫣:"与夫人在一起,香儿也很快乐。"
王楚嫣替她擦去眼泪,四五年朝夕相伴,俩人早已超出主仆之情,"明年香儿及笄后,将来,我会给你选个好人家。"
世间难得两全法,王楚嫣心里很不舍,却也觉得该为合香考虑。只是合香一听要被嫁出去,忍不住哭起来。
"啊,香儿不哭! 还早着呢,往后的事情到时再议。" 王楚嫣连哄带骗才让她稳住情绪。
彼时,大相国寺也在演出"目连救母",王楚嫣让合香过去看戏,独自前往佛殿。
寺庙里的市集依然热闹非凡,飞禽奇兽、动用什物、古玩书画应有尽有。两廊被诸寺院的姑子占据,卖绣作、珠翠头面、特髻冠子等物。
王楚嫣喜欢逛市集,但今日不能多耽搁,便径直走入大殿,里面人群熙攘。
此处香雾缭绕,诵经声源源不绝,让人宛若置身于异界。
蓦然,一阵头晕目眩。
王楚嫣稳住身子,喃喃自语:"好怪,怎么回事……?"
与此同时,她内心深处涌起一股十分离奇的感觉,彷佛,当下这一切似曾相识,倒不是说她熟悉大相国寺,而是,似乎曾经她就为了身孕之事前来拜佛……
许是累了。
王楚嫣没有多想,虔诚上香,少顷占得蒲团后,跪于金尊佛像之前祷念。
诚心诚意地拜完后,头还略微昏晕,她缓慢起身,后方有位女子继而上前。
擦肩之际,俩人皆是一愣。
"郑姑娘?许久不见。"
王楚嫣瞥见郑雅南蓬松的绢纱襦裙之下,肚子明显隆起,已然身怀六甲。
"恭喜了。" 王楚嫣递去友善的笑容。
去年七夕,她在录事巷巧遇妓馆那一幕,为郑姑娘深感难受,看来那桩事情过去了。
郑雅南见她打量,旋即伸出双手护在自己的腹前。
"王姑娘,确实许久不见。" 郑雅南的目光充满警惕与敌意,也朝王楚嫣上下打量,见她腹部平坦,不由地牵唇,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儿拜佛求子很灵验的,你来对地方了。"
陪伴郑雅南的女使环环斜目瞪了瞪王楚嫣,转头,讥讽咕哝:"夫人,听说前阵子,我们西舍邻里有个女的,两年未孕,被她郎君给休了。"
"可怜哦,母鸡若不下蛋,日子也快活不长。"
"传宗接代是女人的责任。"
"话虽这么说,有些人生不出也没法子呀。"
主仆俩人阴阳怪气。
这番话宛如一把剑刃猛地刺入王楚嫣的胸口。
适才那股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涌现,不知从何而来的委屈与悔恨交织在一起,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无法自控,如绝堤的洪潮冲击她的整个身心。
很痛,十分的痛!
王楚嫣承受着体内莫名的巨痛,艰难地移步走向殿外,忽觉面颊湿润。
她抬手摸向自己的脸。
竟然哭了?
她愈加不明所以,茫然若失。
蓦地耳畔还响起许多怪异的声音,以及嘲笑。
此时这具身子彷佛不是她自己的,她逐渐喘不过气来。
"叔兴,你在哪里……?"
她竭力仰头,万顷碧空怎么化作了无尽的黑夜?
她双手捂着疼痛难忍的腹部,瞥见地面一滩汩汩蔓延的鲜血,须臾,身子倾倒下去 ——
即将失去神智的那一刻,她于耳畔隐约听到合香的哭声。
"夫人你醒醒啊! 不要吓香儿! 救命啊,快来救救我夫人! 救命啊!!"
第47章 如梦 你是我的娘子,天底下最好的娘子……
完全被黑暗浸没, 王楚嫣感觉自己的心魂宛若浮萍漂游,无所依靠,过了不知多久, 远空传来轻柔的呼唤。
"楚楚, 楚楚……"
是他。
她就知道他会来的。
王楚嫣一下回了些力气, 使劲挣脱梦魇, 半响后,睁眼之际, 那副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
"叔兴!" 她迫不及待地起身,头依然晕沉沉的,发觉自己身着轻衫, 躺在家里的床上, "我这是?"
王昂扶住她:"慢些。" 继而吩咐合香,"这里有我,你先去给主君报个平安。"
合香双目红肿, 点头喏道:"是, 我这就去禀告。"
王昂坐在床边,将王楚嫣端详好一会儿, 手指摩挲在她苍白的脸颊上, 额蹙心痛道:"感觉好些了么?"
王楚嫣虚乏扶额:"我不知怎得了, 发生了甚么?" 她努力回思。
王昂抚着她垂散的如绸墨发, 柔声道:"香儿说你在大相国寺上香, 不知为何忽然晕倒, 方才浅真过来诊疗, 说你定是累了…… 都是我的失误,自从洪灾,你就没有好好歇过, 从今日起,你在家安心休养,不许操劳。"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少半月。"
王楚嫣记起来了。
彼时心中还余留着一缕莫名的哀伤,她转眸看向窗外。
天际暮霞流云,美不胜收,院前的花枝疏影顺着霞光投落在屋内,仿若一副朦胧虚幻的山水画。
王楚嫣神情恍惚,阖目低喃:"我好像…… 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奇怪的梦……"
"什么梦?" 王昂怔了怔,眸光忧虑。
"想来挺荒唐的,不说也罢。" 王楚嫣挪身倚到他怀里。
这具温暖厚实的身子让彼时茫然若迷的她越发眷恋。
心有所依,真好。
她喜欢聆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时而也会因她变得激狂,这点令她十足的欢欣。之前,赵太丞说王昂或许天生有心疾,定是误判,因为自她观察,他的心跳算是稳健有序。
王楚嫣紧紧贴在他怀里,倏然有股异样,这人的胸膛传来一阵极大的紊乱。
"告诉我,楚楚所有的心事都可以告诉我,不,是必须告诉我。"
王昂压低声音温柔命令,不容她迟疑。
王楚嫣抬头看他,小娃似的嘟起嘴:"那好,不过我若是说了,你莫要生气。"
继而她垂下清眸,不太情愿地再度陷入回思。
"说来真挺奇怪的,我梦见,在一个漫漫长夜,我等着夫君回家,等啊等,始终不见你回来…… 我很害怕,但更多的却是…… 莫名的悔恨……?"
她生怕王昂担心,没有提及她所承受的那股忽如其来的剧痛,以及幻觉身下流淌不停的鲜血。
"那时候的感觉,就像是被附了身似的…… 那时我想着,我王楚嫣仅是一个微小的民间女子,无法给予夫君任何仕途上的帮助,夫君中状元时,多少达官显贵都想抢你为婿,只因你曾经允诺,所以才娶了我…… 我想对你好,可是,我又觉得自己十分对不住你……"
王楚嫣话未说完,已被王昂猛然抱住。
她的脸颊贴于那人的下颌,须臾,惊觉一股火烫的湿润。
"欸?夫君怎么哭了??"
王楚嫣顿时慌神:"叔兴,叔兴你这是怎得了?!" 她想抬头看他,却被他抱得更紧了。
"你别吓我! 我适才不想说的,因为那个梦实在太荒唐! 我夫君那么厉害,升官飞速,且又待我那么好,我庆幸都来不及呢! 怎会悔恨?! 虽然偶尔我也会扪心自问,我王楚嫣何德何能配得上你这么个完美郎君?" 王楚嫣焦灼万分,一通解释。
她寻机从那人的怀里挣脱出来,抬眸望去。
这一看,真就把她吓坏了!
但见王昂满面湿漉,泪花不断地从眼眶溢出,如掉线的珍珠滑过他清俊的脸庞,滴落在那席洁白的襕衫上,他那双幽深的眸子仿若浮于海面的明月,朦胧得遥不可及,且一点一点地黯淡起来,神情木然,像是沉陷于梦中。
天哪,怎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