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楚嫣很想看些开心的东西,闻见近处勾栏里发出一阵阵爆笑声,于是拉住王昂的袖子,甜甜地叫了一声"哥哥",抬手指道:"我们过去看看那儿在演甚么?"
那座小勾栏里正在表演杂剧,刚好结束一场,俩人要了最好的上座,登楼来到厢房,等待下一场。
不久,好戏再次开演。
主角是两位女子,一位头戴诨裹,身穿皂缘对襟窄袖衫,外罩一件男士长衫,腰间系腹围,下穿白裤,腿部绑钓墩,演一个装呆卖傻的市井小民,另位扮作精明势力的富贵人士。
故事是,一位没啥本事的小民忽然很想发财致富,于是用尽吹捧的功夫向精明的远亲富人借钱,做些小买卖。不过没多久,生意败破,小民装傻赖账,富人恨自己瞎眼投钱,焦心如焚、想方设法地讨要,又是上门送礼,又是卑躬屈膝,最后号啕哭穷。那位小民借钱时当孙子,还钱时终于装了一回爷爷!
两位女艺人用滑稽的说辞,结合歌舞与杂戏,表演活灵活现,令人忍俊不禁,前俯后仰。
王楚嫣笑出眼泪:"不行了,不行了,感觉看到我爹爹了,等他忙完婚事后,哪天也让他过来瞧瞧这出戏。"
"不知岳父会不会被气到?" 王昂亦是唇角飞扬。
王楚嫣一本正经地调侃道:"我爹其实心眼挺大,只有亏钱时会生气,这戏能让他提高警惕,不落圈套,是为了他好。"
杂剧完后,俩人一边说笑,一边走出瓦子。
蓦然,在比肩接踵的人群中,王楚嫣被一位埋头赶路的人给撞着了。
那人急忙止步,拱手躬身:"抱歉,请原谅! 在下走得急了,有没有撞疼您?"
他抬眸看来。
王楚嫣一下愣住。
"阿,阿玖…… ?"
好像花玖。
眼前这位少年束发戴冠,身材比花玖高出不少,面容有些消瘦黯淡,双目似乎含着隐隐的忧伤,然而,眉间也有颗漂亮的红痣。
王楚嫣凝眸看他,颤声追问:"花玖,是你么?"
少年恍惚一忽儿,转眸看向王昂,目光闪过惊忧,旋即低头作揖:"在下不叫此名,夫人定是认错人了,很抱歉撞到您,我还有急事,先行一步。"
少年身穿不起眼的灰衣,低头走开,须臾消隐于攒动的人海中。
王楚嫣愣神半晌,转头看向王昂:"夫君觉不觉得,那人很像花玖?眉心也是一点红痣?"
王昂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确实有些像,不过花玖在江都,如果他来京城,必会告诉我们。"
王楚嫣不知为何忽起酸楚之情,拿出绣帕拭去眼眶中打转的泪花,幽幽地说道:"也是,况且,那个少年看着挺沉郁的,我记忆里的阿玖可不是这样子……"
她印象中的花玖还是那个十三四岁梳着总角的小少年,玉人般精致的脸蛋略带婴儿肥,明眸顾盼生辉,神采奕奕。
王昂看着来往的人群沉默良久,问道:"楚楚还想不想去州桥?"
"我有些乏了,我们回家罢。" 王楚嫣本想去州桥夜游,当下没了兴致。
王昂牵住她的手,带着她行去马车旁,将她扶上车:"你先回去,我还有些事,正好去宫里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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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王楚嫣后,王昂拐了个弯去往御街,但在半途停顿下来,找了一家酒楼坐到夜幕降临,随后小心谨慎地来到甜水巷。
与之前一样,他环顾无人,叩响那扇木门。
花玖认得节奏,即刻开启。
入内后,王昂与花玖凝视片刻,花玖心慌慌地解释道:"公子,阿玖好些日子没出去玩,今日去瓦子看戏,平常我出门总会乔装一下,尤其掩住额前的红痣,今日大意,忘了,没料到遇见你们…… 阿玖错了……"
王昂目光盈动,将他搂入怀中:"你没有错,无需自责。最该自责的人是我,自己快活,却让你孤形只影。"
"公子千万别这么想! 你与王娘子在一起快快乐乐的,阿玖也放心了! 此外,阿玖虽然寂寞,但有公子给的钱养着,平常大半时间用来读书,儒生十年寒窗,不就得这般耐住寂寞么?" 花玖体贴自家公子。
王昂松开手臂,轻叹道:"你与楚嫣一样,总是为我着想。"
"那是因为公子待我们好。" 花玖露出可爱的笑容,又道,"方才偶遇,王娘子叫出我名字时,把我吓坏了,没料到她那么记得阿玖。"
王昂愧疚地看向他:"不久前,她又询问你的音讯,还说,合香也一直对你念念不忘。合香明年及笄,长得越发水灵了,性子也好,温柔体贴。 " 王昂顺道转达王楚嫣的话。
花玖蓦然羞涩:"阿香妹妹…… 我,我也时常想到她……"
"她会等你的。" 王昂佯装轻松地浅笑,"再有一年,明年十分关键,如若顺利的话,我应能达成某些目标,阿玖便自由了。"
花玖颌首,邀道:"公子快坐,每次我们见面匆匆,公子难得来家,我去备茶。"
少顷,花玖端来茶水,坐回桌旁。
王昂朝他凝眸:"我此番过来,正好与你谈第二件事,不过做完这件事后,你得暂且离开京城,我担心你透露的行踪过多,会有危险。而且,我需要你去到他处,先静候一段时日,熟悉地方,等到明年年中,再做第三件,也是最后一件要事。"
花玖问道:"离开京城的话,去哪里?"
王昂慎重回道:"江南,杭州。" 他顿了顿,见花玖吃惊,解释道,"届时,在你临走之前,我会将一份极其重要的东西交付予你,里面有时间、地方、需要做的事情,以及如何做,我都一一写明了。你务必遵照指示。"
花玖颌首:"公子放心,一定会按你的指示行事。" 他迟疑片刻,问道,"阿玖心里有个疑惑,忍不住问问,去年,公子让我扮作乞丐的模样,在大相国寺疯癫表演,然后,今年五月洪水真的来了…… 预言里还有……" 花玖摸着汗毛直耸的手臂,悄声道,"大宋将亡…… 这事,难道也是真的?"
王昂的神色越发冷峻,半晌后启口:"阿玖按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知道得越少越好,对你安全些。"
他凝视花玖,怜爱地摸向他的额头,小人儿十分机灵,去年拿锣撞额头,撞得鲜血直流亦是精心逼真的表演,那血是事先备好的一小袋鸡血,不过将观摩的众人吓得够呛,包括王楚嫣。"大相国寺那次,楚嫣恰好也在那里,看见你演的小乞儿了。"
"这也太巧了吧?!" 花玖大惊,"王娘子在那里作甚?"
王昂的眸光阴晴不定,语调也倏然冷如碎玉:"仅是巧合…… 无巧不成书,命运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巧合组成,或者说,注定如此。" 他顿了片刻,眸光便似利剑出鞘,唇角挽出一缕森寒的笑意,"但我们做的这些,就是为了改变某些命运。"
花玖颌首,神情凝重地问道:"第二件事,公子需要我做什么?"
第51章 童谣 梁山泊,有人起义了!
金秋时节, 硕果累累,万树绘染绚丽之色,汴京大街小巷如花似锦, 东水门的王家客栈里更是大红灯笼高高挂, 一派喜庆。
王楚嫣穿着应季的对襟褙子, 难得的正红蜀锦, 专程为了祝贺阿爹。
自从王员外迎娶张娘子张巧金之后,每日容光满面, 笑颜可掬。仆役们亦是兴高采烈,因为铁公鸡王员外又给加料钱了,还承诺今年冬天多增石炭与衣料。
王楚嫣前往客栈时, 已是日上三竿,却不见父亲的身影。要知道平时王员外总是手拿算盘,忙这忙那,无事之际也会四处走瞧, 查探哪位下人偷懒, 当场扣人工钱。
近来王员外神龙既不见首又不见尾。
对此,家丁们皆松了口气, 闲时聚一块儿, 边晒太阳边聊天。
"你们听说了没有, 济州那儿的梁山泊, 有人起义了!"
"我的娘哦, 快说来听听!"
徐管事皱起双眉, 手执一把拂尘, 学着说书人的样子,声情并茂地道:"还不是因为朝廷缺钱,四处征纳, 听闻梁山泊八百里水域全被朝廷给抢占了,但凡百姓捕鱼,采藕之类,都被课以重税,许多人活都活不下去了,哪还能赋税?于是只好揭竿而起,惩治贪官,杀富济贫! 听说起义的头头姓宋名江,叫宋江!"
"然后呢?他们有多少人?"
徐管事嘶了口气,摇摇头:"这个咱不清楚,人数应该不多,若真与朝廷官兵打起来,定是鸡蛋碰石头。"
"如今这世道真够乱的,听说江南那边也有骚动?"
"对对,咱们客栈东南来的客人多,好几个都说了呢!"
灶房的蓉姨嗑着瓜子儿,接道:"哦呦呦,我早料到了,花石纲迟早会惹来祸害! 你们想想,这事自崇宁年间就开始了,那会儿我还年轻,已经听闻朱勔为讨官家欢心,在苏州开办应奉局,搜罗奇花异石运到京城。如今十五年过去了,官家前年又建万岁山,花石纲的事情愈加变本加厉,而且,那个朱大人对江南百姓可凶喽!"
蓉姨在江南有亲戚,对这些事情颇为知晓,所以经常唠叨。
徐管事作为邸店最有资历的长者,倚老卖老地补充道:"你们年轻人很少有听说,二十年前,官家登基后,光是修建景灵西宫,就运了四千多块太湖石到京城! 官家喜爱文玩字画,还派童贯童大人在杭州置明金局,那会儿,童大人仅仅是内廷供奉官,你们可知他在杭州遇见了谁?"
徐管事有意卖关子,引得众人竖耳聆听,接着他眯起眼睛,低声道:"就是当时,在杭州,童大人结识了被贬居那儿的蔡京蔡大人,蔡大人最懂官家的喜好,于是指点童大人献这献那的,讨得官家的欢心,俩人互相扶持,直到蔡大人重新回京,把控朝堂……"
家丁们聊得正起劲,没发现王楚嫣在旁站了好一会儿。
"啊,王娘子来了呀!" 徐管事抬头时惊觉。
众人赶紧直起身子,准备回去干活。
王楚嫣其实也听得入神:"原来童大人与蔡大人的交情源于此?" 她的夫君虽是朝廷命官,但极少提及朝堂之事。王楚嫣很乖巧,也不怎么过问。
彼时,庭院的不远处,六位孩童正围着两只螺钿漆墩,聚在一起玩"推枣磨",深秋结硕枣,这是孩童们很喜欢的节令游戏。
"咦?童大人,蔡大人?"
听见大人谈及童贯与蔡京时,小孩们也跑来凑热闹。
"我们新学了一首歌谣!"
孙家酒楼的孙明与孙耀抢先说道,一同拍手唱:"打了桶,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
"我还知道一个!" 丁苏不甘落后,脚踏节奏,也笑吟吟地唱起来,"杀了穜蒿割了菜,吃了羔儿荷叶在。"
这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童谣,近来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流传开来。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解释。
"有人说,'桶'字指童大人,'菜'字说的是蔡大人。"
"还有羔儿的'羔',是高俅大人。"
蓉姨惊得毛骨悚然,胖身子哆嗦了下:"这事儿真邪乎! 前些日子,我也见着街边玩耍的孩童,一边拍铙钹,一边唱歌谣。"
"洪灾之前也有古怪的预言,这些童谣是不是意味着?" 徐管事神色惶恐,寻思道,"难道新的天灾人祸又要来了?还与歌里提及的几位大人有关?"
王楚嫣亦是心中一凛:\"你们可知童谣从何而来?"
众人谁也不清楚,越琢磨越是头皮发麻。
"嘘,大家小声些。\" 徐管事后悔刚才议论童贯与蔡京,这俩位可是当今最有权势的高官。他紧绷着脸,嘱咐道,"刚才咱们谈论的那些事儿,就当什么都没说!"
孩子们不明所以,只觉得好玩,再次天真欢快地唱诵。
"别闹了,别闹了! 一边玩去!" 蓉姨赶紧喝住他们,顺手拉过自家的小孩打了几记屁股,"听见了没有?这些童谣不许再唱!"
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应着,跑回旁边继续玩耍。
这一刻,原本闲聊得兴高采烈的大人们耷拉下脑袋,神情沮丧。
蓉姨望着孩子们无忧的背影,唉声叹气:"如今民生也艰难,京城的粮食许多从江南运来,那儿一乱,恐怕这里的米价又要涨了,我们也及早多屯些粮。"
王楚嫣惊疑:"事情严重至此?"
徐管事颌首,愁眉苦脸地看向她:"王娘子,近来你不怎么到邸店,有些事儿可能不晓得,几天前,城外聚来不少流民呢!"
蓉姨双手合十,朝天作拜:"咱们好不容易才过上些舒坦日子,求老天爷保佑天下平安。" 继而她向王楚嫣恳请道,"王娘子,如今你的状元郎是朝廷大官了,日后也靠他为我们百姓做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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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王员外身穿大红直裰,伸着懒腰悠闲地走来,家丁们登时一窝蜂地散去,孩子们也作鸟兽散。
王员外踱步到王楚嫣跟前,揉揉眼睛,诧道:"咦?刚才他们聚在这儿做甚?怎么忽然就不见了人影?"
王楚嫣从忧思之中回过神来,朝父亲展颜一笑:"还不是怕被您逮着,扣工钱呗。"
王员外讶然,指着自己的鼻子:"诶?我么?前不久我还给他们加了钱,都是真金白银哪! 哼,统统是些没良心的! 我得继续盯着他们干活才是!"
王楚嫣知道阿爹不怎么自知自明,不过也幸亏他接手祖传的邸店精心打理,甚至分金掰两,斤斤计较,才有今日的兴旺,也让众多家丁们得以安身。于此,大家虽然口头抱怨,心底皆怀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