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常驻瓦舍勾栏里的名角儿也会来街献艺,譬如这位尹常卖,精于"五代史",对国事也颇为灵通。
王楚嫣她们就站在尹先生旁边,好奇看去。
"我给你们说一说罢。"
尹先生身材瘦削,然精神气足,一头华发如山巅雪般耀目,像似历经变迁的世外高人,顿时吸引了众者的注意力。
他手举扇子,潇洒一摇,抑扬顿挫地开讲。
"去年,有两只载了二百多人的辽国大船,为躲避辽金战乱,逃亡高丽,谁知,海上忽起风暴,他们被大风意外吹到了我们的驼矶岛! 这事儿,就是登州守臣负责。"
"如今辽金战乱,打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诸位可知前因后果?"
他停顿片刻,惹得众人迫切时,继续娓娓诉道。
"话说,契丹人建辽两百年来,在耶律隆绪与萧太后时国力鼎盛,萧太后萧燕燕,那可是位绝色大美人,身世传奇,且不岔开了说,总之那时,辽国势不可挡! 也正是那会儿,景徳年间,辽军犯宋,咱们的真宗皇帝用宰相冦准之策,出马亲征,议澶渊之盟,终于换来辽宋之间的百年和平!"
"然而盛极必衰,如今辽国的天祚帝沉迷酒色,疏斥忠良,逐渐大权旁落,外强中干,于是有一蕞尔小邦,女真族,崛起于黑山白水间,乘机起兵反辽!"
"就在三年前的正月,女真族的完颜阿骨打建立大金,不久后,带兵直捣黄龙府! 天祚帝大惊,率几十万大军亲征,却被女真人以少胜多,打得那叫一个落花流水啊!"
尹常卖声情并茂,且空手耍了几个舞枪弄棍的招式,花样精彩。
掌声雷动,然而闻者也颇为震惊,发出质疑。
"尹先生,当真如此?我们都知辽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就是,怎会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女真人给打败?"
"我们会不会帮辽国?"
"帮啥?咱们与夏国还在打仗呢,乱糟糟的。"
……
王楚嫣听着这些事儿,不免感慨,却也觉得离京城的安逸生活很遥远。
倏尔,她瞥见身边人神情低落:"浅真?"
赵浅真转身:"我们走罢。"
王楚嫣拉了孙若熙跟上前:"是想你哥哥了?"
赵姑娘有位同胞兄长,赵卿成,曾在太医局就读,年少有为,三四年前却自愿做驻泊医官,去到边疆。
赵浅真颌首:"希望边境没有更多的战事。"
王楚嫣知道她思兄心切:"你哥今年会回京么?赵伯伯肯定也十分想念他。"
孙若熙回神唏嘘:"三年多了欸! 我也好想赵哥哥,他走时那会儿我还未及笄。"
赵浅真幽叹。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王楚嫣挽住赵浅真的手臂:"节日开开心心的,烦恼往后再说。总之,我们姐妹不会分开的。"
"就是。" 孙若熙也将半个身子倚向赵浅真,"姐姐让我靠一靠,妹妹小脚累得慌。"
赵浅真被她们逗笑了,扬眉道:"一口一声姐姐,敢情这下换作我宠你们喽?"
"嗯。" 王楚嫣俏皮地眨了眨眼,笑颜粲然,"宠的话,先宠嘴宠胃。"
别看她身材婀娜,却是只小馋猫。
姐妹们又投入于欢庆的氛围中,一路买美味,水晶鲙、旋炒栗子、金橘龙眼,一边穿过灿若飞星的火树银花,来到彩灯最辉煌的宣德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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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皇宫南门前,立着临时搭建的小山似的灯棚,其上悬彩,金书大牌"政和与民同乐"。
当下政和八年,天子乃徽宗赵佶,"政和"是其第四个年号,取自尚书,意指"庶政惟和,万国咸宁",如今确实是太平盛世。
偌大的双龙灯蜿蜒于门楼两旁,还有跨骑狮子、白象的文殊与普贤菩萨灯,他们摇晃的手指竟能喷出水柱。另一处叫做"棘盆"的地方,用棘刺围绕,内设长竿,高数十丈,悬着用纸糊的百戏人物,亦是锦缎彩绘,风动若飞仙。
如此盛景,犹似仙境。
底下人惊叹瞻仰,除了观灯,皆想亲眼目睹圣颜。
因为每逢元宵,大宋天子会按习俗,登宣德门观灯,与民同庆。
徽宗的御座就在城楼中央,四周黄帘垂落,禁军御龙直的侍卫们手执黄盖掌扇,列队守在帘外,嫔妃宫女们的嬉笑声从楼里传出。
"过会儿就能见到官家了!" 孙若熙兴高采烈地踮足仰望,"我早前远远地望见过一次,都说官家长眉细目,面如冠玉,文士般清俊儒雅,却也不失帝皇的威严。"
赵浅真颌首:"我爹也这么说,官家是位大才子,好百艺,最喜书画,精茶道。"
王楚嫣指向高耸的宫门:"若熙,或许某个元宵,你就与那些皇亲贵戚坐一起了。"
孙若熙看着西朵楼高悬的大灯球,若有所思地道:"你们信命么?"
孙姑娘出生时,她爹找了虹桥边上的裘道士算命,那人神神叨叨说她天生富贵命,能嫁皇亲国戚,所以自小裹脚,公主似的被惯养长大。父母想通过采选或请托,寻机将她送入皇宫,无奈每到关键时刻,孙姑娘就出幺蛾子,许是心有纠结。
信不信命?
王楚嫣扬了扬清隽的黛眉:"如果是好命,我信。以前有人看我生辰八字,说什么克夫不易子,所以啊,如果不好的话……"
赵浅真接道:"不好的命,就让它滚蛋!"
"就是。"
"爽快!"
三人畅笑。
彼时洪亮的钟声响起,万盏灯笼缓缓升空,天上人间愈加华彩无边璨若星河,城楼中央的黄帘逐渐拉开——
"万岁——!"
众人热烈高呼,她们也随之歆然呼道。
"大宋永世昌盛!"
"万岁,万岁,万岁——"
声音蔓延八方,排山倒海,如雷贯耳。
忽而。
"欸?怎么回事?"
"那条灯龙……?"
彼时城楼右边的巨龙光华异常,灯龙之骨以草缚成,龙身用青幕遮笼,里面密置了数万盏灯烛,只要一个错落……
"好像出事了,快走!"
赵浅真最先警惕,牵着两位妹妹往后退去。
城楼上的禁军已经疾速围住御座。
真的又有火事!
但与之前莲花灯碗、火杨梅的小灾很不同的是,宫门前的巨龙高达数十丈! 周边人群也察觉到危机,开始作鸟兽散。
可是王楚嫣没走多远,倏地停下弯腰。
"唔,我崴了脚,好疼。"
"我们扶你走!"
赵浅真搂住王楚嫣,孙若熙在旁掺扶,但她小脚走了一夜,也疼得紧。
她们险些被惊慌奔逃的人群给冲散!
王楚嫣眼见形势急迫,忍痛挣脱:"你们先走! 我去御廊那处躲躲。"
"不成! 得尽量远离宫门!" 赵浅真拉住她,蹲身道,"我背你!"
正当王楚嫣犹豫时,王昂从旁经过,遇见这一幕。
"王娘子,得罪了。"
他果断展开双臂,身子一俯,将她横抱在怀。
王楚嫣惊愕抬头,那人的目光恰好落在她的眸间。
犹似一汪清泉拂过她错乱惶恐的心。
从不久前的狂马到现下火灾,每逢有难,这人就会奇迹般出现,将她带离危境……
"都别愣着,随我到景灵宫!" 王昂在前带路。
"大家快些!" 花玖紧随在后。
赵浅真背起孙若熙。
稍许,城楼那边涌来更多的逃亡者。
王楚嫣略微颠簸在那人坚实的臂膀中,透过他的肩头,望向不远处的皇宫。
飞龙正在变成火龙颤颤巍巍地支离破碎,连带着灯山星火汇燃,两旁的文殊和普贤菩萨亦在缓缓倾倒……
方才还是锦绣繁华,顷刻间却……?
她只觉惊惧,难以置信。
彼时御街上几众人马驰过,携着各类救灾用具,大小桶、水袋水囊、洒子、云梯、火叉之类,京城多处设有望火楼,在节庆期间更加严守,潜火军正在闻讯赶来。
逃至景灵宫附近时,已有不少人在此避难。
王昂将王楚嫣轻轻放下:"王娘子,方才情急,恕我冒昧。" 他犹豫了下,问道,"脚很疼么?"
当然疼的,不过王楚嫣摇摇头:"还好,不打紧。" 她一边道谢,一边焦灼张望,"浅真她们怎么还没来?"
"她们与花玖停在不远处,不久会到,你先待在这儿,我去州桥寻你们的马车。" 王昂低头时,发现自己的白裳有一点红,是女子的梅花花钿。
他取下花钿,放到王楚嫣柔软的手心时,指尖微颤。
旋即,他转身走回御街,对惊恐的人群喊道:"各位不要慌,潜火军已经来了!"
王楚嫣见他离开,忍痛跛足上前:"王公子,你的身子才恢复…… 别走……"
她苍白的面容上,清眸闪烁,微启的红唇犹似雪里梅花,忧虑时模样楚楚怜人。
王昂侧身看了看她,眉间的郁色更为凝重,那双极具神韵的凤目浮起浅淡的水雾,纤密的睫毛如蝶翼扇动了下。
"王娘子不必担心。"
可怎能叫她不担心。
然而王楚嫣拦不住,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星火之中。
第6章 情梦 那人抱住她,极紧,似要将她揉捏……
正月十六的火事仿若一场华梦惊骇破碎,令所有人震撼不已。
回后,王楚嫣心力交瘁地沉沉睡去,次日醒来时,天已大亮。
她阖目喘息,一袭如瀑的墨发散在起伏的胸前。
因为做了一个怪梦……
梦里灯山锦绣,人潮如海,就在莹莹星河之中,有位身穿白襕的男子似从时光的另一端走来,走向她。那人形容模糊,她只听得他的声音,颤颤的,像是打在芭蕉上的细雨,落于耳畔。
"楚楚,我回来了。"
那人抱住她,极紧,似要将她揉捏了融合。而她并不惶恐,深知自己等待已久,正欲抬手回应…… 梦境陡然而止。
呼吸平稳后,王楚嫣缓缓睁眼,灿若繁花千树的彩灯早已不见。
忽觉怅然若失,她怔了一会儿,望向床边,暖冬炭炉吐出最后几缕余烟,化作迷惘回旋于心。
"怎么会这样……?" 她摸向泛红发烫的脸颊,喃喃自语。
昨夜姐妹们一同回东水门时,赵姑娘与孙姑娘谈论着火事,同时感慨她与王公子的偶遇。
连王楚嫣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一次算巧合,接二连三的那是?
她当然不敢想象甚么命中注定,更不敢将方才的梦中人与王公子联系到一块儿。
不过,这般情梦是第一回做,彼时体内还窜动着一股热火,令未嫁的她心绪不宁,甚至略感羞耻……
她挪动一双白皙的秀腿,左足在昨晚赵姑娘用冰镇与药膏涂抹后好了些,但移动时依旧痛,她嘶了口气,慢慢地穿好棉制裈裤与绢袜,随后披上檀色夹衣与长袄,墨发用碧玉簪子与珠钗简单挽住,小步走去开窗。
目光掠过正红的梅花,还有几簇鹅黄明艳的迎春花,转而她望向天际,从这儿,看得到对面阁楼的一角飞檐。
立春过后,乍暖还寒。
王楚嫣神思恍惚地站在窗边,凉意扑面时,神智逐渐清宁。
合香敲门入内:"姑娘起来了?主君嘱咐说让你多歇会儿,所以我没有叫醒你。" 合香上前搀扶,"姑娘的脚还伤着呢,小心些。"
"我没事儿,王公子和花玖还好么?"
"方才我见他们出去了。" 合香将她扶到梳妆台前坐下。
"这么早出去做甚?" 王楚嫣疑惑道,旋即心觉过问太多,不免羞臊地咬了咬唇。
"香儿不知,王公子还是清冷的样子,香儿只敢远远瞧着,不过花玖哥哥看着也不太高兴,平常他为人亲和,今日见到我,只问了一声姑娘你如何了?我说你还歇着呢,他嗯嗯应着就走了。"
"哦,这样啊。" 王楚嫣略有忐忑。
"姑娘,我先去盛水,给你梳洗打扮,随后将饭菜送屋里。"
"好。" 王楚嫣点头。
她打开妆奁,手指轻轻拂过女儿家用的金银珠翠,胭脂红妆,执起那枚梅花花钿。
就是昨夜贴在额间的花钿。
这一瞬,她似乎又感觉到那人微颤的指尖触及自己的手心,还有那人宽阔坚实的胸膛,这是她平生第一回与男子如此亲近……
昨夜的火事令她惊恐之余,也在心里扯出千丝万缕,体内那股无名之火又开始作怪,痒痒的,四处流窜时,令肢体产生一股奇特的酥麻感,王楚嫣双手环于胸前,凝视镜子里面那位楚楚可人儿,轻嗔道:"就你胡思乱想,自作多情。"
在屋里待到响午,她小步挪动着出来透气,走到红梅树前,折了两条花枝。
彼时王员外口中哼着曲儿,手拿算盘,一路哐当哐当,大摇大摆地走来。
"嫣儿怎么出来了?赶紧回房歇着。"
瞧见阿爹笑得心花怒放,王楚嫣就知他打了什么主意。
果然,王员外像捧金枝玉叶似的将她扶回屋里,且殷勤递上一杯茶,"我的嫣儿看上去有些憔悴,没有睡好?是脚疼,还是过于受惊?" 他关怀备至地将她打量一番。
"爹爹有什么事儿?" 王楚嫣觑见他双目像见金元宝似的大放光芒,直截了当地问道。
王员外笑着凝视她:"不是爹着急,而是,立春讲究养阳,爹打算近期,请王公子去孙家酒楼吃个宴席,新鲜的肥羊肉,正好让他补补身子,顺便感激他对你的救命之恩。" 他竖起两根手指,嘴角翘得老高,"已经两次了,恩重如山,必须及时回报!"
"还有呢?" 王楚嫣晓得他的真实目的。
"你放心,我最多旁敲侧击,打探下,呵呵。" 王员外软硬兼施,加重语调,"嫣儿听话,逢年过节的别扫爹爹的兴。"
见到女儿这回没有说不,王员外直起身,胸有成竹地捋须道:"今明两日,你就留在屋里养好精神,后日,让香儿给你好好打扮下! 女为悦己者容,我要王公子见了你,从此朝思暮想,意乱神迷,非我家嫣儿不娶!" 好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态。
王楚嫣险些喷出一口茶。
"乖女儿,咱们就这么定了! 我走啦。" 王员外生怕她反悔,笑嘻嘻地拔腿出了门。
朝思暮想?意乱神迷?
王楚嫣捂着砰砰直跳的胸口,说得是她罢?睁眼是那人,闭眼也是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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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日,王楚嫣得了清闲,静坐窗前,焚香品茗,手捧书卷。
她最爱读游记,譬如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皆是她逛大相国寺的市集时,从书摊淘来的宝。她从未出过京城,然而每逢住客说起外乡各异的风情时,她总听得津津有味,期待哪日,能够云游天下,这也是打理邸店的乐趣,可以遇见来自五湖四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