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问她最向往的,莫过于江南。
如梦如幻的杏花微雨,杨柳扶风,青山隐隐水迢迢。
江都,王公子的家乡呢?
呼,她微微叹了口气,瞥见搭在椅子上的氅衣,她合拢手中的书,转头取了针线做起女红。
午后,赵浅真过来换药,轻轻敲门:"阿嫣,你没睡罢?"
"浅真?啊! 稍等!" 王楚嫣正好绣完收线头,慌忙拔针,"等等啊!" 她抬着一只脚跳到床边,将手中的衣服藏到被褥里,迅速扑平后,脸儿绯红地坐回桌边,喘了几口气,"进来罢。"
赵浅真入门,未觉怪异,径直走去打量她的脚踝,慢慢除去药布。
"看着肿退了些,淤血渗出,你感觉怎样?"
"不疼了。" 王楚嫣不假思索地应道。
"当真?" 赵浅真揉了揉伤处,就听王楚嫣"哎呀"一声叫疼,"果然王姑娘嘴硬,从小如此。"
王楚嫣安静端坐,拿眼瞟了瞟微微隆起的床被。
赵浅真只顾着取出一包已经调制好的药膏,说道:"适才我去孙丫头那儿,也给她敷药,她的脚起了血泡,我还没碰到,她就哎呦直叫唤,不知情的人以为她在受刑呢。不过,我看见若熙的小脚时,心里挺难受,可以想象她儿时裹脚如上刑。"
话说缠足,在大宋熙宁,元丰之前还很少,这风气是从皇室官宦之家的女子开始,后来民间也有效仿者,不过民女需要劳作,缠足的不多,孙若熙属于特例。
"可怜的若熙妹妹。" 王楚嫣感同身受,点头道,"这世事,说怪也真怪,裹脚让女儿家受苦,可这桩苦事却也是高贵女子们的特权,所幸我们这样的,大多数普通女子无须受这无妄之灾。"
"也是男人的口味怪异,竟然能对畸形的纤足产生念想?" 赵浅真蹙眉摇头,身为医者,且修习道学,讲究顺其自然。
她一边细心换药,一边嘱咐后续要注意的,并聊起火事。
"你在家静养也好,十七与十八日的灯会被取消了,现在京城各处激议,甚至流传某些忧患离奇的说法,猜测有何不祥之兆?众所皆知,龙是帝皇象征,此番官家震怒,命令开封府一边禁止流言,一边严查此案。"
以前的上元节免不了发生火灾,不过潜火军一向行事有效,在节庆期间更是严防,行动迅速,很少造成伤亡。然而,今年燃火的是宣德门前的灯龙,此事就非同寻常。
彼时,孙姑娘踏着小碎步走入屋,进来就往床上倒去,伸出穿着红弓鞋的小脚转了转。
"若熙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 王楚嫣噌地站起,惊得赵浅真一个哆嗦。
"欸?" 孙若熙满头雾水地看过来,"你们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罢?"
王楚嫣单脚跳去,拉扯她道:"起来! 别躺床,我刚换了一袭新罗衾。"
"不要嘛,就躺一会儿,我好不容易爬过来,想与你们一同处会儿,姐姐太无情了!" 孙若熙抓着锦褥打滚哭闹,忽然,摸到被褥里面有件衣裳,"咦?这是?男人的衣裳?!"
王楚嫣一把夺过,拥到怀里也不是,放到它处也不是,这件衣裳还染了一股她身上的蔷薇花露淡香,她又急又羞地跺了跺脚。
孙若熙倏然精神大振,几乎是扑了过来,翘唇道:"我认得,这不是王公子的氅衣么?! 哎呀,瞧瞧这腰间处缝制的,阿嫣你是故意的罢?"
王楚嫣低头看去。
天哪!
第7章 辞别 不成亲又怎么了?!
天哪!
一颗心型?
可她真非故意所为。
今天浣衣处的人告知说,王公子的白绢中单因火破损,王楚嫣便派人去马行街的上好衣铺,按现有尺寸新做两套,外加罗鞋一双。那件鹤氅还好,衣里仅有两处受损,于是她取了针线亲自修补,谁知,按轮廓缝完,竟然成了心的形状?!
王楚嫣也是此刻才发觉,简直有口难辨。
"随你怎么想。" 她干脆哼一声,不作辩解。
孙若熙捧着小脸,艳羡地笑道:"我爹说,王伯伯预定了一间最好的酒阁子,准备邀请贵客,应该就是王公子?一想起那夜,王公子抱起你的情景,真真羡慕死我了! 阿嫣你说说,那究竟是甚么感觉?"
王楚嫣羞得直想钻地缝,向赵姑娘求救道:"浅真行行好,帮我赶走这个小冤家。"
孙若熙露出惊色:"人家才来呢,阿嫣姐姐有了心上人就不疼妹妹了!"
赵浅真捂着发胀的脑袋:"整天为个男人吵吵闹闹的,被你俩烦死了。"
啪!
赵浅真从包里拿出一只精美的琉璃瓶子,重重地放到桌上。
"喏,这是真方少女膏,我新调的,只给听话的好妹妹。"
孙若熙旋即安静,咽了咽口水:"我很听话。"
王楚嫣也不停地拿眼瞟瓶子,眸光晶亮。
这款少女膏据说是武则天的美容秘方,赵浅真据唐代古方加入新配方,含益母草、桃花粉、红枣、珍珠、野参等制成的美容养颜品,皇后贵妇级的享用之物,膏脂化汤后,用于洗面沐浴,可柔润肌肤,青春常驻。
赵浅真打量她俩,扬了扬唇,定夺道:"先给阿嫣,她受了脚伤的苦。"
王楚嫣灿然一笑,越发秀色可人。
孙若熙瞠目惊呼:"偏心! 姐姐总是偏心阿嫣! 我的脚起泡了,也是伤!"
赵浅真严肃地俯视她。
孙若熙旋即乖巧静默,少顷,抬起粉嫩可爱的小脸,眼巴巴地瞧着赵浅真,咕哝道:"之前姐姐给的少女膏,我用完了…… 从今往后,我保证听姐姐的话。"
"包里还有一瓶,跟我走就有。" 赵浅真潇洒挥袖,"阿嫣,等你的好消息。"
"嗯嗯,我也走了啊。" 孙若熙回头朝王楚嫣看一眼,"王公子来酒楼时,我会让酒保打探的,到时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说完,她急忙亲热地挽住赵浅真,乖乖地跟着走了。
王楚嫣独自羞赧,半晌后,思及忘了交代一桩事,于是出门找孙姑娘。
刚巧,父亲与王昂站在庭院里说着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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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公子,我正想找你呢! 之前你修养中,我不敢打搅,近日看你神清气爽,身体无恙了罢?所以想与你好好絮叨几句。" 王员外大献殷勤。
王昂身着圆领白襕衫,皂鞋儒巾,向王员外温文作揖:"王员外,我也正有一事。"
"王公子请说,请先说。" 王员外笑得合不拢嘴,为了保持风度,身子挺得笔直。
王昂却反常地躬身道:"十分感谢王员外的款待,只可惜,我得离开邸店了。"
"啊???" 王员外惊得瞠目结舌,"甚,甚么?王王公子准备何时?"
"过会儿就走,花玖上楼收拾去了。"
王员外愣怔半晌,搓搓自己的耳朵,以为是听错了,慎重地追问道:"难道这儿,不合王公子的心意?还是,租金不合适?我可以为王公子全免喽!" 他拍拍胸脯。
王昂欠身道:"都不是,这里住宿舒适,环境幽雅,不过我另寻它处,为了能与其他举子多切磋。总之,这段时间幸得您与王娘子多番照料,在下感激不尽。" 他淡淡说着,神情冷静,或者说清冷疏离。
"可是我们舍不得你呀!" 王员外急得抓心挠肝,"王公子,要不你再住些时候?元宵刚过,京城人开始出城探春,东有宜春苑,离我们这儿不远,我家嫣儿熟悉得很,可以陪你出城游览,领略美景风光!"
他正激动地指手画脚时,瞥见廊柱后方的王楚嫣,忙招手唤道:"嫣儿过来,快过来。"
王楚嫣愣楞地移走几步,顿住不动了。
身旁是一棵开得正艳的桃树。
如霞缀枝,灼灼其华,王楚嫣站在那里,未抹铅华的素颜在粉云之下现出独特的清美,青丝半髻半垂,挽在胸前的发梢被风撩动着,她双目湿红,蝶羽般的睫毛沉沉地眨了眨。
此刻,即便阳光正艳,这位俊美无俦的男子也像隐约在化不开的迷雾里,隔了一层莫名的屏障,清远而不可及。
也总如此令她猝不及防。
那人转头,王楚嫣望见他的双唇努动了下,那一盈清浅的衣袂飘于风中。
王楚嫣朝他欠了欠身,垂下眼眸,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踏过斑驳交错的花影,她慢腾腾地走回屋里,左脚虽疼,但这般的痛楚恰好能够略微抵消胸口剧烈的沉闷。
王员外追了过来,"嫣儿,你怎么?哎,快去劝劝王公子呀! 他突然辞行,你的事儿我还没来得及询问呢!"
"够了,爹爹。"
王楚嫣压住怒意,"你怎么还不明白?他想走,就说明了一切。" 她顿了顿,声调里带着明显的湿润,"王公子对我们有恩,我们能回报的,就是不要纠缠,让他安静修养,专心备考。"
"可是你的亲事?我也是为你着想呀!" 王员外心慌意乱,摇首叹气,提及老生常谈的话题。
王楚嫣眼眶湿红,极少顶撞父亲,彼时忍不住嗔道:"不成亲又怎么了?! 大不了以后我去当姑子!"
"你你这孩子,你娘在天之灵若是听见这种话,定要伤心死了呦!" 王员外气得胡子发抖。
王楚嫣瞧见父亲花白的胡子也是心疼,软声道:"爹爹别说了,阿娘如果还在,定然不会逼我…… 我很累,真的累极了,只想安安静静地睡一觉……" 她双手抱肩,颤抖起来。
"好好,咱们不说这些了,你先歇着,阿爹走了。" 王员外无可奈何,沉痛离去。
少顷,王楚嫣关上所有的窗,将自己囚禁在黑暗中,随后一步一步地行至床前,俯身埋头于被褥中,直到快要透不过气来,才慢慢地抬起脸,却已是泪水满面。那副绯红的娇颜宛如雨后芙蓉,美而脆弱,她咬着唇,硬是不哭出声。
果然,这番按捺不住的心动,都是自己—厢情愿罢了。
还有那个荒唐的艳梦。
王楚嫣凄楚地笑了笑,抱紧温香柔软的锦衾,终于卸下平时的坚强,幽咽道:"真傻,我真傻…… 自作多情,自讨无趣,妄图甚么缘分注定,两情相悦…… 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儿,又岂能轮得到我……!"
她合衣卧在床沿,任凭清泪流淌。
外面下起了雨,从屋檐滑落时越发像是珠落玉盘交织成一曲扰人心魂的离别之歌。
不知过去多久,恍惚间,王楚嫣听见合香怯生生地敲门。
"姑娘,王公子的行李都打点好了,你真的不要去送送他?"
王楚嫣唤入合香,虚弱的声音游离在黑暗中:"桌旁那件氅衣,你拿去交还给王公子,除此,甚么也不用说。"
她本想起身拆了那两处缝补,然而时间不够,也没有心力去守护那份弱小的自尊。
"王娘子," 花玖出现在门外,难受得哽咽起来,"公子让我转达,他说,感激王娘子一直以来的照料,望你多保重。其实,阿玖也不明白公子为何要离开,自他病后,就变得有些古怪,连阿玖也摸不准他的心思了…… 我们在这儿住得很舒心,阿玖是舍不得离开的……"
花玖呜咽不已,犹豫半晌,问道:"王娘子,我能不能进来?有一事想告诉你。"
王楚嫣擦净脸,撑身坐起。
借着从门外涌入的碎光,她看向这个精致的小人儿,让他坐到床边,抚了抚他的头,拿绣帕替他抹去眼泪。这孩子斯文有礼,性情开朗,很是惹人疼爱,她也舍不得他。
"阿玖,你多保重,也务必照顾好你家公子。" 在人面前,王楚嫣总是温柔地坚强着。
"嗯,王娘子也多保重。" 花玖点点头,凑往她耳畔,悄悄地说了那件事。
蓦然,王楚嫣心头一怔。
旋即联想到立春雪夜,那人唤着楚楚,将她当作了别人,所以花玖方才说的事……
罢了。
不要继续沉陷了。
王楚嫣再三告诫自己。
待人离去后,她在寂静之中缓缓闭上眼,慢慢地,感觉身子飘忽起来,不知又陷入在哪个梦境里。
那里,她撑着一柄绿色油纸伞,独自走在街头,春雨霏霏似淡青色薄烟渗透在每一处,连呼吸也变得潮湿,脚下溅起微弱的水花,即开,既没。
抬眸时,她望见一辆远去的马车,影子愈来愈朦胧直到消失在雨幕中。
她的心也越来越沉。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那么的心累。
假如她真的疯也似的爱上他,那是不是会痛彻心扉……
幸好。
就这样结束,也好。
第8章 新客 你是故意捣乱?
这场细雨浠浠沥沥,三天后才消停。
王楚嫣走出屋门,脚伤好了,神情看着也无异样,只是经过花木掩映的庭院时,她不由地抬头望阁楼,然而窗棂紧闭。
她收敛目光,拂去春衫上的花絮,像往常那般走往欢嚣的人间烟火。
负责庖厨的蓉姨见王楚嫣过来,立刻挪动馒头似的胖身子,迎上前:"王娘子你总算来了,脚伤好了么?"
蓉姨与她客套一番后,愁眉苦脸地道:"你得做主啊,今年米价又涨了,一石要一贯多,我向主君提过好几回,再给灶房拨些钱,他总敷衍了事,你同他说说罢!"
家丁们觉得王楚嫣处事妥当,为人明理,一有麻烦就会找她倾述。
"我会与父亲说的。" 王楚嫣让蓉姨放宽心,旋即搭手帮忙。
她与厨娘们一边做着为住客提供的饮食果子,一边聊柴米油盐酱醋茶。
有人道:"还不是因为花石纲! 官家自去年建造万岁山,又一座皇家园林,所需花石得从淮河、汴河运入京城,送粮的船只自然就少了,何止米价,其他物料也贵了不少呢!"
"欸,我告诉你们一些花石的事儿。" 蓉姨接过话,压低声音,"我听江南亲戚说,苏杭应奉局的官差们四处搜罗奇花异石,有时是明着抢! 在别人那里,看上什么好东西,他们就将黄条一贴,说是属于朝廷的,有一回,为了搬走某家院里的参天大树,还拆了人家的墙门喏!"
"吓死人了! 这与强盗何异?"
"江南百姓真可怜,官家晓得这些么?"
"谁知道呢,但肯定有人说是为朝廷办事,自己私下贪好处。"
"我想起王公子曾讲的悬鱼的故事,东汉羊续,朝廷多些那样的清官就好了!"
谈及王公子,这群女子的脸上泛起笑意,目光灼灼,忘记适才的惊忧与琐事,随之而来的话题都围绕着他,除了夸赞才华学问,姑娘们更爱慕这人的俊风姿,皆想多瞧一眼。
惟独王楚嫣敛首低眉,洗罢一双纤纤手,手指轻轻搅动着青罗褙子的袖口。
蓉姨察觉异样,看向她:"王娘子,我们几日不见王公子,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王楚嫣的眸光落在氤氲蒸腾的水雾中,默着摇摇头。
王公子走时静悄悄的,王员外因为好面子,亦不想宣扬此事,所以除了徐管事等几位,其他人并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