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楚嫣思量片刻,有意说道:"假如当初没有遇见王郎,我必定过着普通平淡的日子,当时他金榜题名,我十分吃惊,还吃惊,位居榜眼的竟是郓王殿下?"
茂德帝姬不假思索地应道:"啊,那回我们也是无比震惊,楷哥哥竟然偷偷地参加科举,且是三甲,楷哥哥最好了!"
王楚嫣乘机问道:\"他怎么个好?"
茂德帝姬绽放纯美的笑颜:"楷哥哥的好,一天一夜也说不完,他长得最俊,才华亦绝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人也亲和,待我们这些妹妹们可好了。有一次我哭,记不得生什么闷气了,楷哥哥就悄悄带我出去玩,与他相处,真叫如沐春风。"
王楚嫣感同身受。
之前赵楷隐姓埋名入驻她家邸店时,待人接物也是温文儒雅,无可挑剔。只不过,赵楷身上有一股与生俱来的王者高贵,让人不敢接近,这与王昂所带的清冷、以致于令人害怕接近不太一样。
王楚嫣心下愧疚,试着继续套话:\"真是完美无瑕,好生让人羡慕,他一定过得很快乐?"
茂德帝姬忽地现出忧伤,声调软软地说道:"却也不是,楷哥哥也有伤心难过的时候,而我,懊恼帮不到他,你也晓得,朝堂之事很复杂......" 帝姬打住话,有些事情说不得。
高墙之内,如履薄冰。
"真不容易,百姓有百姓的苦恼,高贵之人也是一样。" 王楚嫣不想愧对帝姬的信任,放弃试探。
茂德帝姬的伤感渐而浓烈,唏嘘道:"你说的是。有时我在想,比如我吧,明明什么都有,无需操心操劳,平常都有人哄着捧着,可是,我心里挺孤寂,有一股莫名的,无法排解的郁闷,说都说不明白……" 她抬起水灵灵的眼睛,问道,"你也会有这般心情么?"
王楚嫣蓦然心酸,抚了抚帝姬白玉般漂亮、在阳光底下泛出光晕的柔荑,"也有,每当低落时,我就想想那些开心的事,让自己快乐的人,并让自己忙碌起来,分散心思。"
茂德帝姬点头,挽起好看的唇瓣:"也可能是我太闲了,倘若每天忙得事儿多,也不会总是左思右想。有人说,百姓如蝼蚁,为了生计,终日无头无脑地忙忙碌碌,可我见识过后,觉得不是这么回事,民间也是生活,有情有味。"
俩人走下仙桥,往河畔漫步。
前方三五人正在探头看向河面。
忽然尖叫声起——
"天啦! 好像是死尸?!"
"快捞上来! 快呀!"
王楚嫣与茂德帝姬正好走经,被其他慌张跑来的人群冲撞了下,王楚嫣旋即将花容失色的帝姬护在怀里,走远几步,跟在后头不远处的李氏疾步跑来。
李氏忙不迭地抱住帝姬,险些喊出公主殿下,"你没事吧?没事吧?" 李氏一边问话,一边往河岸瞧去,这一看,把李氏吓得立即阖目,浑身哆嗦,欲要呕吐。
"我们快走!"
王楚嫣与李氏颤悠悠地搂着茂德帝姬移开脚步。
后方惊声传来。
"看水肿的状况,估计刚淹死没几天。"
"真可怜! 挺秀美的年轻姑娘,有啥想不开的要投河?"
"我觉得她并非投河自尽! 你看她的指甲,还有蔻丹的痕迹,衣裳穿得也挺青绿亮眼的,寻死之人不会这般打扮。"
"这姑娘的眼角有颗泪痣。"
王楚嫣心头猛一怔,顿住脚步。
青绿的衣裳,泪痣,蔻丹……
忽地,她脑海里显现一个人。
她握紧颤抖的双手,对帝姬她们说道:"蔡夫人,李夫人,你们先回府。"
少顷,等她们走远后,王楚嫣急忙返身,走向围在河畔的人群。
不会的,不可能是她,不可能是她……
王楚嫣默默心念,却在瞥见那具女尸之际,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力不能支。
怎么真的是小樱?!!!
自从那夜突查,小樱忽然失踪,原本只以为她心里有鬼逃跑了,可是,怎么就死了呢!!!
若非投河自尽,难道是…… 遭人谋害……?
彼时她的脑海中忽现另一人。
不会的,绝不会的……
王楚嫣毛骨森竦,后背一阵阵的发凉,浑身溢出细密的汗珠,不是因为炎夏的热,而是整个身心似被寒冰浸透,从异常的疼痛直到肢体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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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
王昂大步跨来,牵住她的手:"楚楚怎么一人出去了?我问过合香才知道,险些担心。"
王楚嫣倏地抽回手,不知为何,这一刻,她害怕他。
王昂蹙眉惊讶:"哪里不舒服?" 注意到她脸色苍白,浑身发颤,手心满是汗,王昂忙摸向她的前额,以为她中暍了。
王楚嫣稳住心神,抬起湿润的眼眸,直直地看向他:"小樱死了。"
王昂一愣:"怎么死的?你如何知道?"
"我看见了,今日我,我与茂德帝姬在里城……"
"茂德帝姬?" 王昂打断她的话,越发惊愣,忽而走去重重地关上门,须臾转身回来握住王楚嫣的手,带着压抑的愤怒,沉声质问,"你说的,可是那位下嫁到蔡府的小帝姬?你怎么会与她在一起?!"
"我……" 王楚嫣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想要抽回手。
"你为何不早告诉我?究竟何时认识她的?楚楚,你绝不能对我隐瞒重要之事! 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王昂俊朗的面容现出极少见的狰狞,双眸闪出肃杀之光,低沉的声音带着威迫。
"叔兴,你放开我……" 王楚嫣第一回见他这副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吓得瑟瑟发抖,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你弄疼我了,放手……"
王昂回神,松开手,看着王楚嫣流泪惊惧的模样儿,心似刀割般的疼。
"楚楚,我过于着急了,我担心你,我……" 他捧起王楚嫣的小手,那片白皙玉润的肌肤被掐出血红的指印,他分外自恼,"我,我真该死! 是我不好,楚楚,别怕,别怕……" 他心疼地为王楚嫣拭泪,继而捧起她柔软的小手轻轻搓揉。
王楚嫣的泪水依然流淌不止,稍稍用力抽回手,低喃道:"叔兴,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小樱死了,你听见了么?小樱的尸体浮在水上…… 她死了……" 顿了片刻,王楚嫣颤巍巍地看向这个她全心信任的人,第一次质疑道,"她的死,与你可有关联……?"
第68章 画谱 朕新出炉的绝世宝贝
后来王楚嫣得知, 那位落水的可怜女子并非小樱,确实外貌像似,但泪痣不在同一眼角, 显然自己错怪了王昂。
然而她心里的疑惑并未减少, 这点王昂早已察觉, 想寻个机会与她谈心, 无奈近来繁忙,并且, 今上举办庆宴,准备公布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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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二年夏秋间。
徽宗在宣和殿召集亲王宰臣,观赏几样新出炉的绝世宝贝。
[宣和画谱]与[宣和书谱]。
历经数年, 两谱终成,取名宣和,因为成于宣和年间。
时任画院画博士的宋子房,带着画学谕及一众画学生, 恭敬列于两旁, 向今上与大臣们呈递画谱。
[宣和画谱]揽括当今内府浩如烟海的藏画,辑录自晋、魏以来名画家共二百三十一位、画作六千三百九十六件, 分为道释、人物、山水、花鸟等十门种类, 其中每门画科注有起源、代表名家等, 又按年代罗列名家评传及作品, 实乃旷世的书画通史。
画谱所记藏品中, 今上最爱的花鸟画作, 收录将近三千件。
众人聚在一道观摩, 皆是叹为观止,惊赞不已。
徽宗春风满面地翻阅画谱,洋洋得意。
这事由徽宗亲持, 米芾、蔡京与蔡卞合编,以及其他内臣共同编纂。
环顾四下,徽宗不由得念起旧来:"只可惜,当年编谱的大臣里,米南宫早已不在,蔡元度也于几年前辞世,如今蔡元长也致仕了,可惜啊可惜。" 他口中的蔡元长既是蔡京。
徽宗又叹道:"想当年,蔡太师可谓朕的知音,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其人书法秀劲飘逸,堪为一绝。"
徽宗是真心喜欢蔡京的书法。当年他还是端王时,就曾花重金购得蔡京书写的扇子,藏于府中。宣和书谱里,自然也有蔡京的份儿,徽宗对他极尽赞誉: 行书如贵胄公子,意气赫奕,光彩射人…… 巍巍若巨鳌之载昆仑,翩翩如大鹏之翻溟海。
当下,王黼与童贯等人一听今上思念蔡京,赶紧争先恐后地力表忠心。
如受众星拱辰,徽宗怀旧的忧思很快隐去,少顷,微笑道:"童太傅,你亦在画谱中,列于山水画里。"
童贯顺着今上的指向看去,果见自己的大名,徽宗还在文里夸他擅画,且用兵者如诸葛孔明、马援。
"谢陛下隆恩!"
童贯现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事实上,他早知此事。
修编画谱时,徽宗标新立异,命人纳入擅长绘画的内侍的作品。
翰林图画院和书艺局实际由内侍省负责,作为御府书画的看护者,在那里奉职的内侍们对书画皆是耳濡目染,有所才华,对今上纳入内侍作品这事颇感自豪。
彼时,徽宗全然沉浸于艺术的喜悦之中,面庞祥和,顾盼生辉。
"朕万几余暇,别无他好,惟好画耳。"
"朕闲来爱去延福宫,绘苑中的珍禽异兽,奇花美木。"
"朕尤爱仙鹤,经常观察它们的格式形态与习性,或翔凤跃龙之形,擎露舞风之态,或戏上林,或饮太液。"
"朕还是端王时,就与驸马都尉王晋卿,大年等书画名流,常聚一起切磋画艺。"
徽宗一边翻阅画谱,一边娓娓述道。
适才他口中的驸马都尉王晋卿,既是王诜,娶了英宗赵曙的女儿,宝安公主。徽宗自小对姑丈王诜相当崇敬,王诜曾经名震京城,在府邸建宝绘堂,收藏古玩书画,并时常于自家的花苑—— 西园,招待文人墨客,苏轼与苏辙兄弟、黄庭坚、米芾、李公麟、秦观等惊才绝艳的名家皆是他的常客,便有了那副名扬四海的[西园雅集]。
就因为徽宗赵佶年少时纵情于书画诗歌,当年哲宗赵煦驾崩,赵佶的继位遭到朝中大臣的反对,曾有宰执言,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
自从徽宗继位后,不但四处收罗名家真迹,自己也精于书画。
众臣目不转睛地看着今上,竖耳聆听,待今上语顿,卯足了劲地夸赞。
"陛下天纵英才,诗词书画无所不精!"
"陛下笔墨天成,妙体众形,兼备六法。"
不过,他们所言属实,这位九五之尊还真是个世间难得的艺术奇才。
与其他大臣一般,王昂亦是面容含笑,幽深的双眸一直静静打量。
郓王赵楷站在今上身旁,星眸明亮,朱唇高扬:\"父皇观察精微细致,所绘花鸟、山水、人物皆栩栩如生,情韵超凡! 儿臣最爱父皇的[瑞鹤图],碧空祥云,仙鹤翩跹,姿态迤俪各异,画中又包涵阴阳、卦象等、意味深远,堪称神迹!" 赵楷的每句话犹如甘泉滋润,让今上笑颜开怀。
徽宗热切地看着自己的好儿子,连连点头:"楷儿所言极是,近日有空时,你我再促膝长谈。"
赵楷乖巧回礼:\"儿臣谢过父皇。"
徽宗又瞥了一眼站在另侧的太子赵桓。
太子话不多,仅是跟随众人微笑,偶尔道几句好,见父亲递来目光,太子略带僵硬的笑容一瞬暗沉,紧张地躬身道:"父皇,画谱与书谱甚好,儿臣,儿臣恭贺父皇。"
徽宗微微蹙眉。
气氛忽然紧张。
画博士宋子房见此局促的情景,机灵圆场:"幸得陛下隆恩,画院才有今日的兴盛! 陛下改建画院,又在国子监增设画学,还时常劳心劳力,亲自到画院授课,监考,陛下是天下所有画者之庇佑圣人!"
这番话也属实。
曾经宋朝旧制,书画两院的人皆属于"以艺进者",虽能如文官那样穿戴绯紫的衣服,但不得佩鱼,如今徽宗允许书画院出职人佩鱼,又让诸待诏每次立班时,以画院为首,书院次之,其他人如琴院、棋、玉、百工排在后方。因为优待,召试者纷至沓來,都以进入图画院为荣。管理画院的博士由精通书画的官员担任,大名鼎鼎的米芾就曾是书画两学的博士。
目前,宋子房担任画博士,也是位货真价实的才子,曾得苏轼的赏识,称其画作为真士人画也。
宋子房对今上万分敬重:"臣想起有一回,陛下来画院指教,让众位画学生绘一副孔雀开屏,然而没有一人画对,陛下可还记得?"
徽宗回思,笑道:"确有此事! 孔雀开屏,必先举左脚,他们都没有画出这个细节。宋博士知我也,近来朕事务繁忙,无法常来,你可要替朕看好画院!"
宋子房感动谢道:"臣必定全力以赴!"
画院众人随宋子房向徽宗再三拜谢。
面对嗜好艺术的今上,臣僚推波助澜,极尽逢迎。
徽宗乐得如处云端:"对了,万岁山何时能建成?迄今已四年之久。"
王黼笑颜逢迎:"明后年必能建成,届时会有比内苑更多的花石鸟兽充实其中!"
后面有人说道:"听说近来两浙不太安宁?"
王黼转头恶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继而满脸堆笑看向徽宗:"陛下请放心,东南安好,苏杭应奉局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京城运送花石,一切稳中有序!"
王黼故意隐瞒那里的动荡。
"那就好,朕迫切着呢。" 徽宗浑然不知,颌首道,"待朕闲时,再画几幅花石,朕绘过一副祥龙石图,那块太湖石玲珑剔透,画时笔下似有飞龙游走,感觉甚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