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节后,王黼实在是纸包不住火了,只好坦言:"禀陛下,臣最近得知,东南发生骚乱,听闻妖贼方腊造.反。"
啊???徽宗大惊,险些呼喊老天爷。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自从宣和画谱与书谱编成时,徽宗轻松一阵子,近来又被政事缠身,内外交困。
徽宗颤巍巍地问道:"那个,之前的梁山骚乱,平息了么?"
"好像,未曾。" 王黼不敢多言。
徽宗缓和良久,扶额叹道:"明年就要随金攻辽,如今国内乱贼反之,众卿的建议是?"
王昂见机进谏:"陛下,攘外须先安内,请陛下速速镇压宋江与方腊等人,若无法守约明年与金国的攻辽之约,事态会更严重。"
徽宗像似抓住救命稻草,赶紧问道:"王中丞可有良策?"
王昂察觉四周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有惊异,有敌意。
王昂无暇顾及这些,定住心神,有条不紊地分析道:"宋江他们人数不多,但善于流动作战,至今未被擒获。臣以为,按他们的作战习性,之前自西往东,经齐州与青州等地,然后南下经沂州,那么接下来,很有可能去往淮阳,海州。"
"海州?" 徽宗听得云里雾里,又觉得很有道理,朝众臣问道,"驻守海州的有谁?"
有人答道:"陛下,海州知州是张叔夜。"
王昂旋即应道:"听闻张叔夜机智勇猛,必能擒拿乱贼,或可将他们招安?陛下可以请张知州提前准备。"
徽宗心里踏实了些,又问:"东南民变该如何应对?"
彼时,童贯挺胸复道:"臣愿率军前往,速战速决! 随后就去燕京伐辽!"
王昂看向童贯,眼里闪过一缕深有含意的光芒,故意赞誉:"童太傅能亲自出马,最好不过了,定能快速凯旋。"
此后,徽宗命童贯为江浙宣抚使,宦官谭稹为两浙制置使,童贯率军十五万人讨伐东南。方腊陆续攻陷青溪、睦州、歙州等几十座州县,各处响应,起.义军将近百万。
王昂再次进谏,推测方腊军会进攻杭州,因为那里是花石纲的起源之地,他们对此必定恨之入骨。
果然不久,方腊军进攻杭州。
十二月,宋江起义也在激化,知毫州侯蒙上书,言宋江才能有大过人者,不若赦之,将其招安,未成,宋江率兵南下,果然前往海州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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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昂的预测一一实现。
朝堂众臣皆为叹之,徽宗对王昂大加赞赏,每逢要事,必会向他询问。
彼时张焘复职。
新年正月之前的朝参,张焘也在场,只是官微言轻,在朝堂进言并无效用。退朝后,张焘落寞地走出垂拱殿。
王昂辞别其他宰执,赶往宣德门,终于在殿门外追上张焘。
"子公,近来安好?"
张焘不愿与他接触,退后两步,垂下双眸:"王大人,我家中有事,须先行一步。"
王昂拦住他,眉间凝结一抹郁色,缓声道:"子公,虽然你我政见不一,但我们皆是为了大宋社稷,你莫要与我这般疏离。"
张焘本想默着离开,父亲张根近来病重,他心中抑郁,但听王昂这么一说,忽然含怒抬眸:"王大人,我们岂是政见相异?您屡次提议,快速镇压民变,并向今上献策,说宋江将经海州,说方腊会攻杭州,每每料事如神,您当真厉害! 但为何不考虑民生疾苦,您也知道那些人因何起义?为何不劝诫今上与其他重臣呢?"
"因何?" 王昂顿了良久,用近乎悲哀的声音回道,"因为事已至此,只能当机立断,忍痛择取。"
张焘亦是忧国忧民,不解地驳道:"或许也因为您事不关己,故能轻描淡写?如今民乱至此,有些事情倘若再不变,大宋危矣!"
王昂正想答复他,却被来人打断。
孙傅,吴敏路经看见张焘面色难看,以为他受到王昂为难,上前解围。
这两位与李纲、张焘交好,孙傅任秘书少监,吴敏位居给事中,皆受蔡京曾经推荐。因为政见不一,如今他们与王昂关系疏离,照面打了招呼后,偕同张焘离去。
"子公,伯纪兄有来信么?"
"嗯,前阵子收到家书,他说六月时被调离沙县,现复官承事郎。"
"太好了! 如此说来,或许伯纪兄很快就能回京?"
"如今朝堂,佞臣当道,急需李伯纪这般的刚正之臣!"
这些只言片语掠过王昂的耳际,侵入心间。
不过他的心里已经竖起一座冰山。
后方是巍峨的宫殿,前方十里御街,朱楼画阁、金翠耀目、雕车宝马、罗绮飘香,一如流动的华章。这里是泱泱大宋皇城,亦是人间烟火之最璀璨处。
他茕茕孑立,紫袍广袖被凛冽的朔风吹起,似欲乘风而去。
蓦然他冷得发抖。
"楚楚。"
他低喃,孤寂的心底燃起一股温热。
"楚楚,幸好,我还有你。"
第72章 病症 楚楚只将你当作宝
宣和三年, 正月刚过,大雪临城。
横跨京城的汴河在浮冰轻雪之下依旧潺潺流淌,未及五更, 天地还在沉睡之中。
王楚嫣穿上锦袄, 取一枚玉簪挽起青丝, 添上香炉炭火, 随后打了一盆热水坐到床边。
她尽量轻手轻脚,却还是弄醒了床头人。
"楚楚, 这么早?" 王昂睁眼仰身,忍不住咳嗽。
他捂住嘴,细长的手指蜷曲着, 墨发披泻之下的面容憔悴,惹人心疼,却也美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这一刻,王楚嫣蓦然忆起三年前的立春雪夜。
那时, 她也这般坐在床前, 端了热水为他清脸。
那时她与他还是陌路人,唤他王公子。
如今, 他是她的郎君。
"你受了风寒, 略微高热, 这两天好生歇着, 等会儿我去煎药。" 王楚嫣柔声嘱咐。
王昂止住咳嗽:"无妨。"
他掀开被褥, 准备起身, 王楚嫣按住他的肩, 示意让他继续躺下。
"昨夜你几番惊梦,没睡好,继续歇着。"
"梦?" 王昂踌躇片刻, 眸光隐含忧虑,"梦里,我有没有胡言乱语?"
王楚嫣佯装无事,拿布巾替他轻柔擦脸:"没有,你只是嗯嗯啊啊的,像似睡梦中饿了的娃儿,可爱得紧。"
王昂松了口气,唇角浮出浅笑:"自从小怜怜,还有小穆清出世后,你是不是看谁顺眼,就将人比作娃儿?"
"夫君这就是胡话了,楚楚只将你当作宝。" 王楚嫣放下布巾,满心爱怜地拂过他消瘦的脸颊,继而用手指梳理他的长发,"乖,宝儿继续睡,我去看看小穆清。" 顿了顿,她眸光流盼,笑容嫣然,"昨日,若熙来信,说是有喜了,大抵三个月,真没想到贪玩长不大的孙二姑娘也快做母亲了,我替她高兴!"
王楚嫣缓缓起身,王昂忽然捏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着。
他阖目亲吻,仿佛沐浴在春日暖阳,熏熏和风之中,仿佛沉浸在旖旎的温柔乡里。
柔吻触及手背,化作一股瘙痒传至臂膀,王楚嫣抽回手,笑道:"越发像个黏人的娃儿,你就乖乖躺着,不到日上三竿,不许起来。"
王昂抬起泛红的面庞:"好,为夫听话。" 微哑的声音有一种摄人的魅力。
王楚嫣替他掖好被子,笑意温柔地看着他继续入睡,这才放心走出屋子。
少顷,挂在唇边的微笑一瞬泯灭。
王楚嫣怔怔地望着旷远苍茫的天际,回思昨夜,枕边人的梦呓。
伐辽…… 金国,狼子野心…… 陛下醒醒…… 大宋江山…… 郓王…… 没有退路了…… 童贯不能…… 李纲…… 重任…… 我并非…… 靖康……
只言片语,杂乱无章。
她不明其中含义,但深觉惊惧。
难道这些就是一直沉沉积压在他心底的秘密?
还有,他在梦中又一度唤着,楚楚,楚楚别走。
像极了初遇时的雪夜惊梦。
王楚嫣揪心难忍,不知该如何替夫君解忧,还得装作不晓得这些。
她强打起精神,拭干湿润的眼角,去到灶房为他熬药,还有补气安神的热粥。
不久,合香闻见动静走来,发现王楚嫣正在亲手做汤,惊道:"夫人怎得这么早起?正月里该多歇会儿! 还有,你怎能做这些下人做的事?!"
"没事,以前我也做这些。" 王楚嫣揉了揉眼睛,不想合香察觉她哭过。
合香从王楚嫣手里夺过物什,嘟起小嘴:"夫人,香儿不太明白,如今主君是三品大官,夫人为何不多请几位家丁,反而将部分人打发走了?咱们府里有些冷冷清清的,听说其他高官家里侍从成群,有数百人呢。"
"人多闲杂,我喜欢清净。" 王楚嫣将事情揽在自己身上。
实则是,自从去年禁军来府搜寻,为了王昂的安全,王楚嫣精挑细选后,仅留下四五位信得过的家丁。
对于相处好些年的合香,她全然信任。
自去年寒食节及笄后,合香也是大姑娘了,如今对于府邸及日常打理很是细致,井然有序,颇有小管事的风范。
王楚嫣将事情交代给合香,自己端着药与热粥去到房里,给王昂一口一口地喂下,随即梳洗端丽后,去往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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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节日氛围较为清淡。
往年京城各处红红火火,张灯结彩,众人亦是兴致高昂,乐于攀比谁家的彩灯最为华丽,或者别出心裁。彼时,王楚嫣明显察觉,街坊邻里都比往常来得慎重消沉,且缩衣节食,就连东水门城区最气派的孙羊正店,也仅是将欢门彩楼装新一番。
前几日,王楚嫣遇见孙大娘,孙大娘唠了一会儿话就哭哭啼啼,对自家的二姐儿日思夜想,如今小若熙也要做母亲了,孙大娘更是后悔让她跑去边疆,那么大老远的地方。
浅真也暂时离京,因为听闻刘彦去到岭南找郑雅南,她不放心郑姑娘,便也去到那里。
少了姐妹们,王楚嫣自然觉得若有所失。
王楚嫣走下马车,回首立在雪中,车轮子在雪地里碾出的两行悠长的痕迹,风吹过,慢慢地消失,像极了无可挽留的往昔时光。
她轻叹一声,打起精神,去向父母道安。
王员外坐在屋里喝茶,穿得是喜气洋洋的大红绣花鹤氅,精神却略萎靡。
知父莫若女。
王楚嫣与他聊了一会儿,问道:"爹爹,今年的元宵灯会,我们如何操办?"
"唉唉。" 王员外搁下茶盅,哭丧着脸,"哪还有钱啊?往年京城,冬至到元宵节,咱们邸店人满为患,今年呢?一半空房,连状元屋都少有人租! 前阵子,我不得不辞退几位短工,他们走时哭得像是上刑场,我也晓得大家日子难,可我要养这么大的邸店,还要养家,哎,不说了,不说了。" 他摆摆手,连声哀叹。
张巧金喂完奶,过来与他们一道坐。
"母亲,我来抱抱清儿。" 王楚嫣伸手接过小穆清。
娃儿一日比一日水灵好看,抓着她的手指贴在唇边咬啊咬。
王楚嫣微微一笑,思及夫君清晨吻着她的手不放,想象他儿时的模样定然也这么可爱。
张巧金明白王楚嫣适才的用意,帮着说话:"王郎,我斗胆说一句,过节还是要有过节的样儿,我们今年不布置巨型彩灯,多买些新式的花灯装点下,也用不了很多钱吧?"
王楚嫣与她会心一笑:"母亲说得对,我们就用花灯将客栈外面装扮下,热闹热闹的,讨个新年吉利。"
紧接着,母女俩人又聊起置办春社、花朝节、寒食与清明节等事宜。
王员外越听越头大,从桌旁取来那只常年不离手、盘玩得油光发亮的珠玉算盘。
"哎呦,两位贵人,你们说得那些都要花钱啊!"
王员外双眉紧蹙,手指翻飞,噼里啪啦一阵拨弄,旋即捂脸道:"不算还好,一算可真就要了我的老命喏! 都是战乱给害的,好日子何时能回来?!"
王楚嫣见他哭穷的模样就想笑,安慰道:"我听夫君说,战事很快会平息。" 她编了个慌,心里也没底,"总之,爹爹别太担忧,我与母亲都在,你怕什么?若真缺钱的话,我的嫁妆,还有我夫君的俸禄,都能拿来补贴下,总有法子。"
其实,这事她暗自做了半年多。
王员外彷佛吸了一口仙气,顿时精神振作,少顷,却又挠头道:"女儿啊,你看看人家,像蔡京,王黼那些大官,哪个不是想尽办法捞钱财,平常锦衣玉食,生活奢华,这是当官的好处! 为何就你夫君两袖清风,如此廉洁?吃的穿的,比个和尚道士还要朴素,真是怪哉怪哉!"
王员外百思不得其解,又问:"会不会,他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有,你们至今……" 他瞄了一眼王楚嫣的肚子。
"爹爹胡扯什么?!" 王楚嫣极少动怒,但若有谁羞辱自己的夫君,她是万万忍不了的,"王安石,王荆公你总知道吧?官至一品,不也是生活简朴,性情淡泊?这叫君子品性,洁净清幽,哪是俗人能懂的!"
张巧金朝王员外使了个埋怨的眼色,让他少说几句,旋即安抚王楚嫣:"我们的状元郎就是好,神仙似的俊才子! 阿嫣莫生气,莫生气,大过节的,一家人别闹不开心。还有,彩灯那事交给我,你看着有些累,好好歇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