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三四年, 膝下无子,张巧金只盼着找个不嫌弃她的男人,再醮之妇很难企望更多,谁知来到王家, 这双父女待她极好, 还快速得了个如此漂亮的小宝贝。拥有和美之家,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幸福, 亦是全天下女子的愿望。
初见继母流泪, 王楚嫣以为她产后不适, 谈心时才知是这原因, 愈加对继母嘘寒问暖, 关怀备至。
"穆清乖, 让姐姐歇会儿, 阿娘来抱你。" 张巧金小心接过柔弱无骨的娃儿,对王楚嫣感激道,"穆清, 清儿,这名真好听,多谢姑爷费心了。"
王穆清。
名是王昂所取,源自诗经。
吉甫作诵,穆如清风。
"穆清"意指清和之气,君子正气。此名亦融合生辰八字的特性,水木相生,金白水清,此象乃庚申、辛酉日生秋月令,此辈宜登科第。
小穆清的唇角自然微翘,正打着呼呼,小脸似一只滑溜的白煮蛋,浮出一层淡淡的胭脂红,让人忍不住就想啄几口。
王员外最是忍不住。
入屋没一会儿,他就将娃儿讨了去,趁母女俩不注意时,转到角落里往娃儿脸上一阵又亲又拱的。
小穆清抬起肉肉手,挠了挠鼻子,启开嘴,流出一行晶亮的口涎,旋即高声大哭。
"诶?怎么又哭了?" 王员外颤悠悠地转身,将娃儿送回张巧金的怀里,心虚地笑道,"儿子这是饿了?每次我一抱他准饿! 哈哈,不过无妨,跟着阿爹锦衣玉食,样样不会少!"
王员外对别人吝啬,但对家人慷慨。女儿成亲时,嫁妆丰厚,如今给妻儿的日常用品皆是京城上好的。
王楚嫣捂嘴暗笑,起身道:"爹爹说的是,爹爹最会疼人了,也最辛苦,你歇着陪陪母亲,我去邸店帮把手。"
王员外抓着头皮憨笑:"有劳女儿了,你做事条理,与徐管事他们好好算一算,近来咱们的账簿好像有问题?!"
"爹爹放心,我这就去。"
王楚嫣走至门前,回首时,瞥见张巧金在给娃儿哺乳,精致华丽的衣衫之下是耀目的雪肤,一团滚圆诱人的明月贴于胸前。
阿爹坐于床边,正觑着眼看。
按此情形,想必很快又能家中添丁。
王楚嫣微微笑着,轻手轻脚地带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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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楚嫣走到账房里,就见徐管事与账房先生正埋头于案前,整理一大堆的账务。
徐管事全神贯注,嘴里念念叨叨的,直到王楚嫣打了声招呼,他才抬起头,一脸愁容:"王娘子,你来得正好,这几日我们算账算得头昏眼花,发现……" 他没敢接着说。
王楚嫣俯身看去,账簿上蝇头细书,密密麻麻。
"总账亏损?" 王楚嫣吃惊。
自她懂事起,帮着父亲料理事务,多年来这是头一回看见账务亏损。
徐管事用手肘戳了戳账房先生:"你赶紧解释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账房先生抹了一把汗,踌躇道:"近来有不少问题,首先,钱币兑换太乱,损失了一些。" 他干咳几声,喝茶润了润嗓,颤声又道,"此外,我们收到好些伪作的交子,数额较大,可惜查不到来源……"
王楚嫣连忙打听:"有多少伪交子?作哪些用途?"
账房先生的额头不停地冒汗:"有住宿,衣料,茶盐,都有…… 大约对应,二三百两银子,可能世道艰难,有人趁机作乱…… 也怪我们收账时没有仔细过目,今后定会万分小心!"
王楚嫣又惊一跳。
交子是一种纸币,出现在真宗朝,当时只在蜀地民间流通,由商人发行,后来因为用途便利,才转成官府正式印发,以铁钱铜钱为本位,用于交易和赋税。交子的花样繁多,还衍生出其他诸如茶引、盐引、香药引等票据,所以也出现许多造假。
为解决朝廷财务拮据,大宋历代,包括蔡京也曾经多次改革币制,譬如铸"当十钱",当时为攻打西夏而敛财,但也导致民间货币混乱,物价飞涨。
王楚嫣相信这不是家丁们做手脚,于是让徐管事先将伪交子收起来,待日后报官。
徐管事应诺,又小声道:"王娘子,还有更严重的问题,如今两浙越来越乱,从东南来京的游客骤减。\"
王楚嫣也注意到了,近来邸店的空房多出不少,这么继续下去,明年就要吃老本了。
王楚嫣思及去年流民一事,唏嘘道:"可怜许多人都是因为活不下去,才会揭竿而起,他们若不投降,都是要被杀头的,但这么闹下去,我们也没好日子过。\"
"怎么办呦?" 徐管事来回踱步,"如今大宋与西夏的战事算是平息了,可国内多地起义,济州有宋江,江南两浙因为花石纲,听说循州还有个叫刘九军的,乱象何时能了?"
账房先生啧啧应道:"天下兴亡,百姓皆苦。"
徐管事一边哀叹,一边猛点头:"前些天,蓉姨又向我哭诉,说灶房的米钱与食料费不够,都又涨价了! 漕粮剧减,因为粮食要供给镇压起义的朝廷军士,与此同时,有些贪得无厌的官商趁机囤粮,真是天杀的,自损阴德!"
王楚嫣很少见徐管事发这么大的牢骚,徐管事是个好脾气,可见他真急了。
"我爹知道这些么?" 王楚嫣问道。
徐管事面色沉重地摇摇头:"主君还不知详情,近来他人逢喜事,我不想扫了他的兴,王娘子也知主君……" 徐管事抬眸看来,神色慌张。
王楚嫣与他心有灵犀,复道:"是,不必告知详情,就说年底会有改善,我爹若追问,你让他来找我。" 王楚嫣很清楚钱财也是父亲的命根子,思忖片刻,又道,"明日我将家里的钱拿出一些做填补,往后邸店的花销,我们尽量能省则省,熬过去,不过冬天该给大家的炭钱与衣料不可少。"
徐管事吁出一口长气:"王娘子真是明理人,咱们熬过今年,明年又会好起来的。" 他恳切地看着王楚嫣,言道,"如今你的状元郎是朝廷大官了,希望他能向官家进谏,安济民生,为百姓做主啊。"
王楚嫣踌躇片刻,应道:"我夫君向来关心民生社稷,必会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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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王昂回府时,脸色阴冷。
王楚嫣就知他在朝堂遇见不悦之事。
如今王昂身为御史中丞,掌控台谏,职掌纠察官邪,肃正纲纪; 大事则廷辨,小事则奏弹,故而日益操劳,然权高位重,树敌自然也会多。
王楚嫣本不想打搅他,但每回动用大额钱财时,总会事先告知,取得他的认可。
晚膳后,王昂一头扎进书房,王楚嫣端了一盘剥好的橙桔过去寻他。
面对妻子,王昂暗沉的眉眼露出笑意,招她坐到身边。
"楚楚想说什么事?" 他直接作问。乖巧的妻子从不打搅他看书写文,必有要紧事。
王楚嫣往他口里送入两片甜桔,又将邸店账簿的事情委婉解释一通。
王昂揉了揉眉心,看向她,挽出一抹浅笑:"钱的事,你看着办就行,楚楚聪慧过人,所做之事,必然自有道理。"
王楚嫣被他夸得脸红,没多思量,又说道:"这次还能应急下,不过,东南与其他地方继续动乱的话,邸店的生意也会每况愈下。叔兴,朝堂会如何对待起义?是派兵镇压,杀了那些可怜人?"
旋即,王昂收敛笑容,转眸看向别处。
今日垂拱殿上,他与人唇枪舌战,说得也正是这些话题。
自去年起,梁山民变还未平息,最初宋江结聚三四十人,攻打河朔、东京一带,后转战齐州、青州等地,队伍扩至数千人,以流动作战的方式,陆续攻陷十余州县城池,声势日盛,至今未被捕获。
不过相比之,东南的民变越来越盛,更为危险,然而王黼粉饰太平,一直向徽宗隐瞒此事。他暂且奈何不得。
最最危急且意外的是,大宋使臣自金国返回,带来极不好的消息!
王昂默然起身,走去凝望窗外,神情冷若冰川。
晚风渐大,吹得树影如魍魉般飘忽诡异,张牙舞爪,投映在他的脸上亦是一阵阴晴不定。
王楚嫣静立在旁,忐忑察觉到他波澜不惊的表面之下,内心许是激澜跌宕。
啪!
王昂猛地关上窗。
王楚嫣被他的举动惊得后退一步。
少顷,她听见他极为克制的声音传来,透出一股疏离冰寒的威严:"楚楚,这些政事你不明白,我们之前说过的,以后你莫再过问。"
王楚嫣又退去两步,怯生生地抬眸看向他。
温柔彼一时,冷厉此一时,转变如此之快,真就不像是同一人。
令她,心生畏惧……
第71章 事变 啊???徽宗大惊,险些呼喊老天……
"朕不是亲笔国书, 允诺联金攻辽,并将之前给辽人的岁币转予金人,但以燕云十六州作为交换, 朕还弥补纰漏, 将燕京旧地改成燕云之地, 燕云十六州么?! 怎么商谈至今, 却是这种结果?!"
徽宗即惊又怒。
大宋使臣自金国带回音讯,九月金国也遣使来宋, 就宋金结盟之事,再次闹得鸡飞狗跳。
"马政、呼延庆、赵良嗣,尔等如何解释?!" 徽宗愠怒质问。
最初与金国商议盟约时, 徽宗用了圣旨的方式,但被完颜阿骨打要求改为国书,因为金国不愿屈为大宋的臣国。于是,徽宗又御笔国书, 幸好王昂促使王黼事前叮嘱, "燕京旧地"仅是"燕云十六州"的一部分,徽宗这才弥补漏洞, 又遣马政、呼延庆、赵良嗣等人重去金国。
谁知, 事情还是出现波折。
马政是登州兵马钤辖, 文武双全, 有勇有谋, 在这事上担任正使。
马政惊出一身冷汗, 禀道:"回陛下, 臣等万分慎重,遵照国书,与金人屡次议谈, 金君说,燕京东路七州可以归宋,但不包括西京的云、武、新、寰、朔等九州,臣等又讨要平、滦、营三州,金人十分狡猾,深知这几州位于燕京门户,属兵家战略之地,他们提议,如果我们宋国想要,自己打去。"
担任副使的呼延庆,时任登州平海军的指挥使,善外国语,且擅辨博,所以屡次出使金国。呼延庆应道:"陛下,臣等知道事关重大,竭尽全力,几番磨合,可是金人尤为强硬! 他们私下召议,觉得若将燕云之地全数归还的话,战略上对他们不利。"
所以,绕来绕去,即便弥补今上所犯的燕京旧地的失误,宋金商议的结果依然如此!
徽宗龙颜震怒:"女真区区蛮族,竟敢对大宋如此不尊! 赵良嗣你怎么说?!"
赵良嗣作为最初提议联金伐辽的献策人,也未曾料到事情发展至此,吓得浑身打颤:"陛下请息怒,我们带回来的金国国书里写道: 金国许燕京东路州镇,若我们不夹攻,应难如约。但若我们想要西京,只能自行攻取。金国与我们约好明年夹击攻辽,届时,辽国势必分崩离析,我们宋军百万,还怕拿不下西京的州镇?"
童贯维护赵良嗣:"陛下请放心,如今宋金盟约已定,还有机会谈议,让金人做出让步。"
作为联金支持方,王黼也应道:"童太傅所言极是,陛下可以再遣宋使出海。"
此时,有人站了出来。
"臣不以为然,望陛下慎之!"
反对者是蔡京。
蔡京已在六月致仕,但此事天大,徽宗便召集对此机密知情的少数重臣,再次商议。
蔡京驳道。
"去年,金国曾暗中与辽国和议,为此还扣押了呼延庆,后来未能与辽谈成,才放回我们的使臣,并同意联盟。臣原先也支持联金伐辽,但通过此事,见识了金人的反复无常。"
"如今他们又踌躇燕云十六州,往后呢?待金国灭辽后,是否会遵守对大宋的承诺?"
"因而,臣反对联金之策! 当下停止,还为时不晚,望陛下明鉴!"
元老蔡京的话激起一波巨澜。
徽宗亦是手足无措,放眼殿堂。
王昂对于金国的反馈自然愤慨,但事已至此。
王昂斟酌片刻,迈出一步:"陛下,臣赞同王相公与童太傅的提议。事已至此,没有退路,假若我们现在反悔,反而会被金国抓住把柄,说大宋反复无常,是个威胁,这就给了金国今后侵犯大宋的理由。"
徽宗蹙眉沉思,点头道:"确实如此。"
"陛下慎重,请再听老臣几言!" 蔡京急得抹汗,语重心长地朝徽宗说道,"陛下,辽天祚帝已经得知宋金联盟之事,正在燕京边疆举兵威慑,于此,我们要如何交代?不如我们坐山观虎斗,说不定还能渔翁得利! 总而言之,臣还是以为,金人凶悍狡猾,即便如今盟约达成,难保今后他们不变主意,是比辽人更大的威胁!"
蔡京年事已高,道出这般激昂的说辞后,累得气喘吁吁。
王昂隐隐叹息,看向蔡京的目光稍加柔和,对他说道:"蔡相公所言不无道理,可是,金国国书里写着,倘若宋违约不攻,或与辽国乞和,金将撕毁缔约。如今,为时已晚,我们且为日后筹谋,如何夺回整个燕云十六州!"
马政与赵良嗣等人皆应和。
童贯主动请缨:"请陛下降旨,即刻调兵遣将,我愿亲自率领西军,出征伐辽,势必得胜!"
蔡京频频摇头,冷眼看向童贯:\"童太傅,辽国虽然式微,但不见得战力大不如前,恐怕不可轻率吧?此番战事,关系大宋国运!\"
童贯看着蔡京一副老朽的模样,轻嗤道:"蔡大人既已致仕,如今听听就好,为何总是干涉朝政?"
王黼也极为厌烦蔡京,趁机应和:\"显然是对陛下的大不敬!"
被他们一语中的,蔡京深知大势已去,只能暗自愤恨。
徽宗这边,显然更倾向保持联盟策略,渴望收复燕云十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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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就在徽宗派遣马政等人重新出使金国,并调动西军时,又发生一件震惊朝廷之事。
宣和二年十月初九,今上生辰天宁节的前一日,方腊在东南率众起义,自称圣公,建元永乐,设官封将,很快聚集数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