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高俅已年逾五十,听闻今上清晰记得,万分动容:"臣承蒙陛下隆恩,才有今日,臣会继续全心效忠陛下,永生不忘!"
终究是二十年过去了,曾经春风得意的端王赵佶,成为九五之尊,也年至四十,墨鬓现出几缕白发。
徽宗揉了揉腰身,接过内侍递来的帕子擦去脸上的汗珠,自嘲道:"如今这么一动,朕感觉身子略微酸疼,也是有些老了喏。"
听见父亲这番话,赵楷蓦然心酸,近前替徽宗擦汗:"父皇春秋鼎盛,何来此言?只不过父皇近来操劳过度,累了……" 赵楷打住话,用眼神朝徽宗传达自己的敬爱。
"楷儿最知我也。" 徽宗欣慰笑道。
这对彼此珍爱的父子,这些力表忠心的臣子,倘若仅是旁观……
譬如这位高俅高太尉,也非十恶不赦之人。他对苏轼知恩图报,没有因为元祐党人一事而对苏家避之不及,反而颇为照顾苏家及其后人。
然而。
高俅飞黄腾达之后,侵夺军营,以广私第,多占禁军,以充力役,将禁军充当自家修造砖瓦、泥土之类的劳力,并且贪污军饷,败坏军政,以致于京师禁军战力低下!
王昂微微眯起冷厉的眸光。
彷佛在笑,与其他人一道欢声笑语。
忽尔,一个紧张跑来的侍卫打破喜悦的氛围。
那人噗通跪下,浑身哆嗦,吓得面色青白。
"陛下,大事不好了!"
"何,何事?" 徽宗正在快乐地拿手转球,愣了下。
皮球滚落。
一直滚到五彩斑斓的繁花丛中,半隐半藏,彼时像是一只潜伏已久欲要腾出撕咬的怪兽。
第79章 入网 一群废物,一群废物!
"陛下, 大事不好,童太傅…… 童太傅被方腊军活捉了!"
徽宗一听急报,险些晕过去。
臣子们皆是大惊失色, 手忙脚乱地将今上护送至福宁殿。
徽宗倚在龙塌上, 呼吸不畅, 胸口疼痛, 几位太医万分慌张地围在旁边替他诊疗。
"每回,朕以为能够安心了, 却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节外生枝,每况愈下,真真是一塌糊涂!"
"童贯成事不足, 败事有余!"
"还有你们,你们都是怎么为朕排忧解难的?! 朕这个皇帝怎当得如此辛苦?!"
"朕不如潜心修道,不想当这皇帝了!"
徽宗勃然大怒,接连不断的烦恼缠绕于身心, 令他很是乏累, 甚觉委屈。
臣子们站在底下,面面相觑, 莫知所措。
"陛下请息怒。"
"陛下务必保重龙体啊。"
一声声的口头安抚不足以镇定徽宗六神无主的心。
怎会如此。
徽宗气急败坏, 心绪久久不能平复, 太医一边为他针灸缓息, 一边劝他饮安神药汤。
幸好有赵楷守在塌边, 亲自给徽宗喂药。
徽宗泪眼汪汪地看着最疼爱的赵楷, 姑且喝了两口药, 缓缓阖目,少顷,面容回了些血色, 滚烫的泪水却从眼角滑落。
"怎会如此……"
他也不知,怎会如此……
当年太祖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建立大宋,终止五代十国的乱局,杯酒释兵权,逐渐收回节度使的兵权与财政权,由朝廷统一管辖,任命地方官吏。太宗赵光义伐辽失败,开启文治,并改制分散权力,设两府三司,地方上设中央、路、州、县的四层管制。往后,历代皇帝皆是重文轻武,由科举晋升,以致于文臣凌驾于武将之上。真宗还曾御笔亲作[励学篇],鼓舞天下士子读书科举。
朝堂,需要宰执辅君。
真宗有果敢刚直的寇准,景德元年,辽国萧太后亲领二十万大军南下,真宗在寇准的建议下御驾亲征,这才签订澶渊之盟,换来宋辽之间的百年和平。
仁宗时有高洁守正、支持改革的范仲淹。
神宗更有开启熙宁变法、清廉勤政且主战的王安石。
哲宗十八亲政,朝堂有维续改革的章淳,亦是才智出众,有横刀立马之魄力,支持攻打西夏,以步步为营,修城筑寨的战略。哲宗英年病逝之前,大宋取得平夏城大战的辉煌。
之后便是他赵佶登基。
可是,可是,他他他徽宗朝时有哪些位贤相???
而今,蔡京年迈致仕; 郑居中年衰岁暮; 知枢密院事邓洵武去年过世; 现任的太宰王黼没有军事能力; 尚书右丞李邦彦美风姿,善文曲,自号李浪子; 新任的尚书左丞王安中,因为诗词优异而被提拔,过于文质彬彬; 中书侍郎张邦昌性情胆小,见风使舵……
围绕在他身边的,究竟有何能者……?
平常吟诗作词、唱曲玩乐时大有人在,而今却一个个不敢吭声,更别提出战了!
徽宗左思右想,惊恐万分,如今朝堂,除了童贯,好像也没有其他合适人选……
当年神宗攻打西夏,提拔李宪,然而李宪作为一个宦官挂帅出征,当时大臣们皆觉离谱。后来,童贯年轻时就是曾跟随这位李宪多次征伐西北,积累军功,确实颇有能耐。
可是童贯这人,居功自恃,屡次自作主张。
好些回,徽宗想要遏止他。
虽然厌恶他,却得依赖他!
呜呼哀哉!
"童太傅若遭危险,联金伐辽的盟约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朕问你们话呢!"
"一群废物,一群废物!"
徽宗涕泪淋漓,恐慌大喝。
天际,隆隆的闷雷由远及近,闪电交织于夜空划出凌乱无章的狰狞。
蓦然一声惊雷炸入。
徽宗吓得缩身往龙塌里头钻去。
四周龙凤香烛跳跃不已,氤氲沉香缭绕于空,此刻变成可怖的迷雾,似乎随时会有魍魉魑魅从中窜出。
王昂悄悄扫视一圈朝那帮静默发颤的重臣,眸光透出阴寒的笑意。
"陛下,江南方腊之乱拖不得。"
王昂低沉的声音刚落定。
咔嚓,又一道惊雷,炸裂后的余音回荡在福宁殿里。
徽宗凝眸看向王昂,像似抓住救命稻草,"王卿快说,请详细道来。"
王昂终于等来适当的时机,落下关键的棋子。
"臣深为童太傅的安危担忧,但,国内不安,何以攘外?方腊能够聚众百万,实力不可小觑。方腊自封为王,野心勃勃,企图在十年内改朝换代,因而,必须尽快除之!"
"自从瓦解部分起义军,且,我们官兵大胜杭州之战,听闻方腊军减至二十万人,倘若我们十几万精兵强将不能一鼓作气取而胜之,速战速决,必会影响往后的军心,届时何以伐辽?辽国铁骑彪悍,虽国力式微,但比方腊那些乡野士农要强大许多,势必后果严重。"
徽宗颤声颌首:"甚是,甚是,可是,童太傅他他会怎样?朕需要他,童太傅不能死,万万不能死啊……!"
其他人皆不敢发言,事关重大,只怕说得不好,反受牵累。
对于这些事,多年来,王昂每时每刻都在慎重盘算,推演过无数次,理出上百种可能性,童贯是关键步骤的其一。
童贯必除,然而万一……
总归需要留条后路。
王昂沉着冷静,委婉说道:"臣以为,方腊军即将鱼溃鸟散,量他们也不敢拿童太傅开刀,因为童太傅是他们最后的一线生机,关键时刻,他们会以童太傅来妥协,我们不如将计就计,先行一步,一边继续攻战,一边发出商讨的意图,并趁机探查方腊等首领的藏身之处,将叛贼一网打尽,救出童太傅。不过,臣说的这些仅是一时建议,王相公他们定有更好的策略,还需朝堂众议,届时,由陛下三思定夺。"
王昂自知不能夺了王黼的光芒,转头看向他。
王黼的神情在陆离的光影之下亦是变幻不定,抹汗应道:"王中丞说得也是个方法,陛下先歇息,万万保重龙体,等明日臣等细细商议,必能为陛下排忧解难! 陛下尽可放心!"
.
退出福宁殿时,王黼叫住王昂,将他带到自己府邸。
"这下糟了,糟了!"
王黼最着急的并非童贯的安危,并非民乱的后果,而是……
"方才,陛下,陛下他竟有让位的意图,这可如何是好?!"
危急时刻,各怀心思。
又一个时机到了,鱼儿入网。
王昂掩藏锋利的目光,佯装恐慌,顺着王太宰回道:"确实,我方才亦是大惊,近来官家情绪极为不稳,就怕哪天,他真的会……"
王黼双目圆睁,前额溢出细汗,连连摇头:"不行,不行! 万一镇压民变有所曲折,万一童太傅不能生还,往后还要攻辽的话,万一官家受不住了…… 若是太子即位,我们,我们就都完喽!"
王太宰最怕的是这个: 太子赵桓厌恶他,只是暂且奈何他不得。
被恐惧牵引,王太宰压得极低的声音里似有火山爆发之前的蓄力。
"不能等了!"
王黼越想越怕,好不容易登至第一宰执,怎可跌落泥潭。
王昂趁机火上浇油:"王相公所虑极是,不过这事,说到底,还得看郓王殿下自己的主意?"
与另一个关键目标又近一步。
箭在弦上。
王昂稍作怂恿,将主动权交由王太宰自己。
王黼来回踱步,沉思良久,闪烁犹疑的眸光慢慢变得果断,捋须言道:"宣和元年,京城洪灾时,太子退水有功,深得百姓崇仰。而今,我们用韵字的策略,也让郓王越发赢得民心,让百姓觉得他亦是天选之子,时机差不多成熟了,这事,我再去梁大人那里讨些口信,前阵子他还在官家耳边吹风,说民间也盛行韵字,都在夸赞郓王。民心稳住了,宫内这边,目前,我们的势力最强!"
王昂颌首应和:"王相公说得是,如此看来,时机已到。"
王黼凝眸看来,焦灼嘱咐道:"今夜已晚,你且回去,哪日你与我一同,尽快去郓王那里也讨些口风,看看他的意思?"
王黼说罢,去往梁师成的府邸。
这两位住得很近,府第仅隔一墙,还在墙上设门,私下交往密切。
.
外面暴雨滂沱,雷电交鸣。
回到家的那一刻,王昂满身心的沉重一点一点地淡去。
他在屋外畅快淋雨。
然而,他已经肮脏不堪,已经罪不可恕,已经踏入地狱,任何雨水都无法洗涤他的身心。
蓦然他失声大笑,清俊的脸庞在雨水合着泪水的冲刷之下显得凝重悲凉,但,凌厉的眸光越发坚毅。
少顷,他推开家门。
那里,当他走近时,总是有一盏温暖的烛光为他照亮去路。
窗前映出一道婉约美好的人影。
"叔兴,你总算回来了!" 王楚嫣听见动静,忙起身披了一件褙子,撑伞走到屋外。
就在看见她的那一瞬。
于霖霖雨水中,他扬唇微笑。
"楚楚,我回来了。"
第80章 挚吻 爱极了。
王楚嫣看着王昂浑身湿漉从雨中行来, 忙不迭地将他牵入屋里,吩咐府役烧水,她亲自替他宽衣解带, 掬水沐浴。
"这么大的人儿了, 怎么还淋雨呢, 真让我不省心。" 王楚嫣怜爱轻嗔, 手执布巾替他擦背。
王昂挽唇浅笑,似乎略有羞涩, 转了个身。
这人宽肩窄腰,水珠顺着紧实的后背畅然淌落,炙热的身子裸.露于朦胧水雾间, 随着王楚嫣的手抚过,每一寸肌肤皆在轻轻战栗着。
王楚嫣咬了咬唇,垂眸不再打量。
"夫君坐着罢。"
于水中,王昂缓缓坐下, 双臂搁在木桶边沿, 继而身子微微后仰,喉结滚动了几下。
王楚嫣俯身替他擦脸, 这人的双颊被热气薰得通红, 润泽饱满的唇瓣一点点地翘起, 前额的湿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 睫毛也沾了水珠, 扑扇几下, 小珍珠似的掉下。
他缓缓睁眼。
用那双黑亮深情的眸子凝视她。
唇瓣动了动, 却没有发出声。
王楚嫣知道他所念的五个字。
叔兴,我也爱你。
她亦动了动唇,没有出声。
总是这般情不自禁, 以为爱不动了,然而爱意从未枯竭,反而越发若潺潺流水不知疲惫地溢出心间,漫过沧海桑田,漫过无情无尽的时光,漫过冥冥的摸不着看不见的宿命,总有一天,能填满的,对不对…… 就这么,与他,永生永世……
她徐徐俯身,吻上他的唇。
我爱你。
爱极了。
…….
这段时日,王昂凝重的面容轻松了些,唇边梨涡浅漾,袭一身青绿直裰,立在花木扶疏的廊前,夏风吹拂,广袖飘盈,越发显出谪仙的风姿。
这身衣裳是王楚嫣专程为他所定制,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夫君穿这色的,甚好看,白色浅色的衣裳虽合适,时而带些色彩也不错。"
王昂挽唇:"在家,都由着你。"
他牵着王楚嫣去到庭院散步,走了一会儿,不由地挽住她的手臂:"天色快暗了,楚楚慢些走。"
王楚嫣羞赧地看了看四周,自从怀孕,这人将自己当作一碰即碎的瓷人儿,糖人儿,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