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哪位?" 王昂双眉微蹙,长吁道,"总之,幸好,童太傅没事就好,果然吉人天相。"
童贯的笑容愈加浓烈,浑身散出难以掩饰的肃杀之气:"还有一件巧事,经过东水门时,有位女子追着囚车跑,对那人喊阿玖哥哥,正是你府邸的女使,名叫,合香。"
王昂的眸光忽地闪烁:"香儿?"
童贯像是狩到一头追逐已久的猎物,眯眼咧嘴:"那姑娘也被带来了,就押在这儿。" 继而他伸出一双粗大的手,握成硬朗的拳头,似乎有意威慑,指关节咯嘣地响了几下,"后日,我会来狱,亲自拷问,届时诚邀王大人一同观摩。"
"好,下官必到。" 王昂面不改色,拱手道,"此间,还请狱吏善待合香姑娘,其中定有误会。"
"那是必然,王大人无需担心。" 童贯斜唇笑了笑,"审问时,让那位姑娘与行刺我的少年当面对质下,不就成了?倘若是误会,当即放人。"
王昂从容点头:"望此事能尽快水落石出。"
一直抑在他吼间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重。
直到隐入暗夜,独自坐在马车里。
王昂抬手捂唇,几缕鲜血顺着嘴角从指间洇出,他忙不迭地掏出帕子,擦去唇边的鲜血,借着被薄云遮掩的朦胧月光,又仔细擦尽手上的血迹。
帕子下方本有一簇冬梅,这是他的楚楚亲手绣的。
高洁如梅,君子傲骨。
彼时整张手帕染上斑驳的鲜血像似雪里开满的万树梅花,红得触目惊心。
抵达府邸,王昂从马车下来,没像往常那般着急回家,而是徘徊于屋外,将刺骨的沉痛,将刮在心中的天风海雨一点点地收敛起来,直到凝止,直到激荡的眸光也恢复如往的波澜不惊。
这一刻,他才缓缓走往府里。
就在他迈入家门时,他心心念念的爱妻扑入怀中。
"叔兴!" 王楚嫣已经哭成泪人儿,"阿玖,不晓得是不是阿玖?今日,大军回城,有个像似阿玖的少年被关在囚车里,香儿跟着囚车喊他的名,香儿她,也被官兵带走了……!"
王昂拥着她坐到床前,举袖伸手,蓦然,他发现右手袖口带有几缕血迹,旋即不动声色地将这只手藏到背后。
换成左手,替他的楚楚抹眼泪。
"我都知道了,所以回来得晚些。" 王昂神色镇定,沉声道,"有我在,他们不会有事的。"
王楚嫣抬眸,止不住的清泪顺着脸颊滑落,哽咽道:"真的?那个被关在囚车里的少年,难道,真的是阿玖?"
王昂面容苍白,沉默良久,将王楚嫣搂入怀中,用溪水般令人心生宁静的声音说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楚楚放心便是。"
第82章 盘问 这个问题让小女子颇为难…………
叔兴……
王楚嫣迷迷糊糊地摸向身边, 不知何时起,她有了这个习惯,每当略微苏醒, 总会摸一摸枕边人, 晓得他在, 她便猫儿似的蜷身往他挨紧些, 那人也会下意识地伸出臂膀,将她拥入怀里。贴着他温热的身子, 她须臾安心。
然而此刻。
王楚嫣伸手摸去,触及的却是冰凉的瓷枕。
蓦然睁开眼。
四更未及,一水月华流影堪堪掠过那首枕上诗。
花间春衫薄, 诗心为卿说。长夜锁云梦,相拥不觉晓。
王楚嫣搂住锦褥,清幽淡香拂过鼻尖,似乎还有一丝那人的余温。
"叔兴。"
她忐忑起身, 去到庭院寻他。自从夫君青云直上, 事务繁忙,好一段时间没再晨练。
果然, 院中无人。
暗夜浮云, 星辰淡隐, 惟独那轮亘古的明月孤零零地挂在空中, 不遗余力地洒下微薄的清辉, 让难得清静的人间继续倘游于不真实的柔梦里。可是, 彼时沉寂之夜只会勾起内心的恐惧, 王楚嫣倚在紫薇树前,低头看去。
这里,是不是真的深埋着夫君百般守护的秘密?
她竭力止住灰暗的念头, 双手护在腹前:"宝儿,别怕,我们好生待着,等你爹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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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初照,张巧金过来探望。
合香被官府抓去一事很快传遍邸店及东水门街坊,对此话题,张巧金没多提及,省得王楚嫣更加心神难宁。
王楚嫣坐于窗前,只要外面有一丁点动静,便起身打望。为转移思绪,她寻来王昂那件旧氅衣,还有布帛店刚送来的一模一样的鹤氅,穿针引线,翻开新衣裳的内里绣起来。
张巧金一边与她聊话,围绕再过三四月就将出生的宝儿,一边看她缝制,好奇问道:"阿嫣,好端端的新衣裳,为何要缝这么个补丁?"
王楚嫣顿住手中的针线活,摸着那颗半成型的心状轮廓,没有抬头,唇边挽出一缕温存的笑意:"因为啊,叔兴不肯舍弃那件旧氅衣,说是,想要他更换的话,新衣裳里面,同一处,也得有这么个同样的补丁。"
张巧金颇为费解:"这个是何道理?"
王楚嫣略羞涩,轻声道:"旧衣裳的那块补丁,是我与他初遇那年,元宵火灾那次,我为他缝制的。"
张巧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那位外表清贵高雅的姑爷竟然也会像小娃似的娇作,实在忍不住,掩唇笑道:"看看,我曾经说得没错罢,姑爷真是巴心巴肝地疼爱你,依赖你!"
王楚嫣抿唇,思及往昔的快乐时光,心情渐好。
忽而,屋外响起错杂的马蹄声。
王楚嫣的心一下子提紧,忙不迭地往窗外打量。
却是一群官兵!
她旋即凑向张巧金的耳畔,惊慌嘱咐道:"母亲,方才我说的这些,你就当作一点不晓得! 如有人问及我与王郎的事儿,你就说不清楚,不过感觉我挺委屈的,我们家也没有得到王郎的任何好处,这是事实,你记住了么?!"
"噢噢。" 张巧金一个劲儿地点头,虽不知所以然。
少顷,开封府尹聂昌亲自入内。
"哪位是御史中丞王昂的妻子?"
"是我。" 王楚嫣在张巧金的扶持下起身行礼。
聂昌报明身份,挥退跟在身边的侍卫,又对张巧金言道:"这位夫人请出去下,我需要单独与王夫人聊些话。"
眼见开封府尹亲自前来质问,张巧金两腿发软,挽着王楚嫣的手也不停地抖动。
王楚嫣摸了摸她的手,朝她点头:"母亲放心。"
"阿嫣,我先回邸店。" 张巧金无奈告退,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屋。
王楚嫣已经猜到官兵前来的意图,扶着椅子缓缓坐下,坦然道:"聂大人似乎事务紧急,我未上茶水,招待不周,请见谅。"
聂昌往她隆起的腹部瞄了两眼,威严冷厉的面容忽现几分温和,朝她拱手:"王夫人不必客气,我来执行公事,若有得罪之处,也请见谅。"
聂昌的目光移至王楚嫣的脸上,除了察言观色,顺道也瞧瞧那位朝堂显赫,无人能辩驳的御史中丞、状元郎之妻的容貌,当年这两位的成亲可是轰动京城。
"王夫人,我们就直截了当,昨日,你的女使合香追着囚车跑,口中唤的阿玖,是不是王大人刚来京时,身边跟着的那位书童?"
彼时王楚嫣更觉夫君料事如神,昨夜王昂就嘱咐过,并且教她如何应对。
王楚嫣思忖片刻,机智回道:\"我郎君有过一位书童,名叫花玖,至于聂大人口中的阿玖,是不是他,我就不晓得了。\"
聂昌吃了个瘪,将话重新梳理一番:"我们已经打听了,四年前,王大人来京殿试时,住在你们王家邸店,身边跟随一位叫花玖的书童,自从王大人与你成亲后,花玖离京。你晓得他哪些来历?因何离开?这些年来,你有没有再见过花玖?"
王楚嫣忽忆起一事。
宣和元年的洪灾之后,秋社那会儿,她与王昂去桑家瓦子看戏,偶遇一位长得很像花玖的少年,眉间红痣。
倘若真的是,那么花玖与王昂隐瞒已久的事情定有关联。
王楚嫣快速镇定,缓了口气:"我近来身子不适,略微迷糊,适才聂大人问了好些话,我一个一个地答复。我只知,花玖那孩子温文儒雅,心性开朗,善良,当时我们邸店所有人都喜欢他,虽然相处短暂,也就半个多月,政和八年的元宵后,他随王郎住到国子监那儿,与大家很少再见面。花玖离京,许是江都老家有些事儿?这些年来,我未再见过他,实为遗憾。至于花玖的其他事儿,你们可以问我郎君,他所知的定然比我清楚。"
王楚嫣真情实意地诉道,外表矜持端庄,然而那双微蹙的柳眉,涟漪的明眸,整一副自然流露的楚楚怜人的模样令正常男子难以抵御。
聂昌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王楚嫣,想从她脸上的表情找出可疑的痕迹,不过,无甚收获,反而看得稍有恍惚,眨了眨眼。
趁他松懈,王楚嫣寻机问道:" 聂大人,合香是不是被带入开封府狱?"
聂昌点头。
王楚嫣追问:"香儿自小陪在我身旁,很是老实本分,聂大人你们能不能放了她?"
聂昌直言:"这个,我做不了主,还需对罪人逼供,王大人也在场,你可问他。"
王楚嫣心头一震。
逼供?会是怎样的……
接着聂昌又循例盘问其他,王楚嫣答得十分谨慎,尽量合情合理。
聂昌梳理所有的线索,觉得在她这儿也探不出更多信息来。
不过,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聂昌踌躇片刻,严肃的神色有些别扭,抬手摸了摸下颌:"王夫人,听你方才所言,你郎君从不对你提及朝堂的人事,亦不许你过问,这也正常,女子就该遵守女子的本分。可是,他连命妇的身份也从未给你请封,你们之间,是否有何芥蒂?"
王楚嫣愣了愣,垂下清眸:"聂大人,这个问题让小女子颇为难…… 我与王郎,这些年来,在外人眼里看似和美,起初也确实如此,可是,如你所见,小女子迄今才有身孕…… 你便知其中缘由了……"
聂昌对此答复并无意外,与他听闻且所认识的王昂较为吻合,不好美色,不好钱财,缺一股子人情味。
当他再观察王楚嫣的神情时,见她敛眉垂首,聂昌蓦然为她有一丝愤愤不平,不再为难,起身辞行。
王楚嫣是真的哀伤。
那番违心之话亦是王昂的嘱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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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枝头。
王楚嫣静坐窗前,等候那人回家。
夏风温煦,然而她却渐渐地冷得颤抖。
边上的火烛一点点地燃尽,风稍吹,灭了。
她起身点燃新烛,在陆离的光晕中,望见窗外熟悉的身影正在靠近。
即便在完全的黑暗中,她也能将他认出来,就是这般奇妙,是属于他们的心有灵犀,是倾尽所有彼此托付的爱念,是无法言喻的跨越时空的一缕牵引,或者说,宿命的羁绊。
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声"楚楚",熟悉的声音落在耳畔,继而熟悉且温暖的身子从背后搂住她,双手轻拂她的腹部,那里孕有他们最真挚的爱。
耳鬓厮磨,呼吸交融,落于白墙的双影宛如一枝旖旎相依的并蒂莲。
王昂扶着她坐下,默默地凝视,忽尔,他挽唇浅笑,从桌边的汝窑春瓶捻了一朵紫薇,缀往王楚嫣的云鬓。
火烛银花间,王楚嫣亦是细细打量他,清眸一点点地浮起水雾。
夫君不过三十出头,鬓间已有几缕银丝。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王楚嫣酸楚地捧住他的脸,柔声道:"今日,开封府尹聂大人来府里问话,我都按你的嘱咐答复了。"
王昂发出一声细微的叹息,极想与她更亲近些,于是抱起她坐到自己的腿上。
不再与她直面相对。
因为,他怕。
少顷,王昂缓声道:"楚楚,有个故事,我藏了很久,今夜想说与你听。"
第83章 和离 楚楚,谢谢。
王楚嫣点了点头, 忐忑地敞开心扉,聆听他所要说的故事。
美人云鬓斜簪,领如蝤蛴, 王昂在她纤美的脖项落下一吻, 继而将头倚在她温软的颈窝处, 越发抱紧她, 也为了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曾经,有一人, 他金榜题名,娶了一位惠美贤良的女子,两情相悦, 琴瑟和鸣。"
"可自从踏入仕途,佞臣当道,他在朝堂无法施展抱负,渐而消沉, 对他的妻也是少有顾及…… 说得好听些, 他自以为才华横溢,是宁为玉碎之人…… 在我看来, 却是懦弱……"
"再后来, 他时常夜不归宿, 饮酒消愁, 有一日, 很晚回家, 那夜, 他的妻," 王昂顿了顿,流淌在静夜里的声音哽咽起来, "他的已有身孕的妻子,那晚意外临盆,没能保住胎儿…… 他的妻,失血过多,奄奄一息,却还惦念着他,想看他最后一眼……"
"那时他才晓得,何为痛彻心扉,一直到死,依旧没能放下人生中,最大的悔恨,意难平……"
彼时,王楚嫣恍悟。
那个荒唐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