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所以他,初遇的立春雪夜,他在病中恍惚见到她的那一刻泪如泉涌。
他唤她,楚楚别走。
他心底的那个楚楚,原来,就是……
就是我王楚嫣。
所有的若即若离,所有的欲言又止,所有的深情相望,眸间的涟漪,心底的悸动,每一次的邂逅,每一次的情不自禁,每一次退却而越发不可自控的靠近,直到锁在灵魂里从未熄灭的爱意烧成滔天焰火,便是不顾一切,冲破命运的枷锁,将宿命所有的羁绊化为每时每刻至真至爱的相伴。
重新活一次。
原来如此……
王楚嫣低头,颤抖的指尖轻轻抚着那双环住自己的手。
"叔兴,我所知道的,今生,自从成亲以后,你对我全心全意,疼我,宠我,在我的记忆中,欢笑时有你,憧憬时有你,忧伤时有你,风雨时有你,我的一切都有你…… 你的好,我只能说,无论我们历过多少劫,遭过多少难,仅这一辈子,对我而言,值了。"
王昂缓缓抬起头,"楚楚……"
她要是恨他、骂他、哭闹一场倒也罢了。
然而她的声音柔似流水,抚摸暖如薰风。
这个埋藏于心底许久的偌大沉痛就这么被化解了……
王昂抬袖掩面,极其隐忍的泣声不慎泄露在寂静的夜里,良久,道出几字。
"楚楚,谢谢。"
王楚嫣拭去泪水,侧头,清眸盈盈,朝他嫣然而笑。
"叔兴,谢谢。"
她与他的谢谢,含义不同,却是殊途同归。
王昂收敛忧伤的神情,朝她凝眸:"时候不早了,楚楚定然乏累,宝儿也是,赶紧歇息。" 他扶着王楚嫣走去,帮她解衣躺到床上,继而温柔侧身于她腹前,"若儿,让爹爹再听听你的呼噜声,若儿乖一些,好生陪着你阿娘。"
王楚嫣察觉有一丝不对劲,蹙起清眉,轻声威迫道:"我约莫猜到你想做的事情,我相信你能救出阿玖与香儿,不过,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你必须,平安回到我们的身边。" 她强调"我们"两字,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否则,我再也不原谅你了,下辈子也不!"
她还欲说什么,却被他以吻封缄,唇间的缠绵一点点地渗入全身心,万千青丝也彼此绕一起,呼吸之间,既是天长地久。
今夜,月华旖旎,他脉脉的眸光越发好看。
王昂直起身,微衔笑意:"楚楚乖,睡吧,我想,就这么,多看你一会儿。"
在红烛摇曳间,他一遍又一遍地铭记她如画的眉眼,她的唇,她安恬的面容,她与他相握的手,她沉入梦乡时的呼吸,有形的,无形的,他皆要一笔一画地刻在心间,融入魂魄,绝不被时光偷走。
良久,王昂缓缓地松开她的手。
走向沉寂的夜。
曾经……
不堪回首的曾经。
曾经他眼睁睁地看着妻子香消玉殒,三四年后,又眼睁睁地看着大宋江山风雨飘摇,京城被金军的铁骑踏破,顷刻间,所有的繁华锦绣沦为满目苍夷,断壁颓垣,皆成华胥一梦。
靖康之变,他随着幸存者仓皇南逃,无时无刻不被国破家亡的悲痛一寸寸地噬心诛魂。绍兴二年,在他弥留之际,萦绕于心间的,却不再是国破山河裂的深仇大恨,而是,他的楚楚,当窗外最后一朵红梅徐徐飘落时,他亦呼出最后一缕气息,伴随"楚楚"两字,消逝于无边的天际。
再睁眼时,他却,又一次看见爱妻,那个清若芙蓉,声如莺啼,笑时楚楚动人,花容嫣然,依旧活色生香的女子。
政和八年,他来京殿试,亦是他与她的初遇。
那时山河尤在。
那时他的楚楚还未爱上他。
起初他怕又给她带去不幸。
然而最终,再次执子之手。
他,从未像如今这般快乐地活过。
书房内,王昂抬起颤动的手,执笔蘸墨,于细薄如玉的澄心堂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 各还本道。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宫之主……
他的手顿住,清泪又从至黯至淡的眸间涌出。
滴落于纸边。
浅浅地化开,一滴泪,凝结他最浓烈的相思,最深沉的爱意。
"楚楚,我的这条命是捡回来的,早就千疮百孔,我的命属于大宋社稷,愿为之赴汤蹈火…… 但我的心,惟独,前世今生,至始至终,惟独属于你,倘若有来世,我也愿,所有的生生世世,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他的手指划过唇边洇出的血,缓缓伸往澄白的纸面,按下血印。
"楚楚,对不起……"
他阖目,写下最后一句。
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第84章 走险 臣惟有一个请求
五更未到, 月朗星疏。
王昂火速赶到开封府狱。
"王大人,时辰还早,您怎么来了?" 看守的狱卒拦门。
王昂神色冷厉:"昨日我陪同童太傅审问的两位囚犯, 阿玖与合香, 赶紧给我押出来, 我与童太傅说好了, 聂大人也知,我来带他们去台狱, 以便今日继续审问。"
其中一位胖狱卒惊疑,转了转眼珠子,细细打量跟在王昂身旁的四位禁军, 看衣裳与打扮确实是官兵,拱手道:"王大人,聂大人好像没有交代我们……"
"你们敢怀疑我?" 王昂现出不耐烦的模样,直直的目光盯得那几位起了鸡皮疙瘩。
"不敢! 小的怎敢怀疑王大人!" 狱卒忙点头哈腰, "我们这就去把人带过来。"
少顷, 三位狱卒押来花玖与合香。
花玖受过鞭刑,斑驳的血迹凝于布衣上, 每一个动身痛得他蹙眉打颤, 根本无力行走。
王昂冷漠地看了看他们, 朝随行的禁军挥手:"带走。"
待王昂远去, 胖狱卒与同伴们使了个眼色, 彼此交头接耳。
"童太傅神机妙算, 王中丞果然来劫人了。"
"听说那个阿玖真是他的书童!"
"起初那小子死活不开口, 很能忍耐,直到童太傅叫人把那姑娘带来,当面对质, 威胁对姑娘施行,以竹签钉手,当第一枚尖竹堪堪插入指甲缝时,那姑娘就疼得直叫唤,这才让书童开口认罪,说是,替天行道。"
"胆敢刺杀童太傅的人,杀头是轻的,重则凌迟!"
"啧啧,自家的书童与女使遭罪,寻常人肯定看不过去,谁料,王中丞出来时面不改色,还与童太傅聊话,建议明日继续。"
"难道有何蹊跷?"
"童大人是否暗中已经埋下伏兵?"
"嘘,这事我们照吩咐做了,他们神仙打架,咱们瞧瞧热闹就行了。"
.
囚车在御街疾驰一段行程,骤然拐入一条小巷,旋即左转右绕,在另一条狭窄的巷口停下,已有另外一辆马车候在那里。
王昂迅速扶下花玖与合香,钻入僻静的闾巷,让囚车返回原路,并让提前备好的空车驶往南面的朱雀门。
王昂藏身于巷尾,少顷,听见另外的马蹄声匆忙分路,赶着那些空车追去。
他预测到这是童贯派遣的追兵。
万分紧迫。
"香儿,快换干净的褙子,随我走!" 王昂旋即披上黑袍遮住官袍,抱起花玖护在怀里。
京城街巷阡陌,王昂急步拐过几条小巷,直接穿到州桥底下的汴河,一条中型货船泊于岸边。
"你们离开京城,莫去江南,走得越远越好! 我已经安排好了,先上这艘货船,自有接应你们的人,之后你们水陆两道,交替出行。"
花玖躺在他怀里,努动干裂的嘴唇:"阿玖不能走,会害了公子…… 都怪阿玖,没有听从公子所有的嘱咐。"
王昂缓缓地放下花玖,心疼抚摸他几近枯槁的脸:"阿玖,假若劫狱不成,我已准备,杀了你…… 因为你说不说出真相,皆是死路一条。" 王昂指向藏在腰间的佩刀,"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难受…… 是我将你拖入火坑,让你失去自由…… 别再担心我了……" 王昂扶着花玖的肩膀,小少年已是一位真正的男子汉。他捺住悲伤,微微一笑,"往后,多保重,你们改名换姓,重头再来。"
花玖哀伤摇头,无力泣道:"公子,不是的,不是这样,阿玖懂你……"
王昂未答话,旋即嘱咐合香:"香儿,对不起,你们彼此照顾,好好活下去。"
合香眨了眨泪流不止的眼睛:"主君,请替我告诉夫人,香儿会永远念着她……"
忽而,黑暗中窜出两道影子。
王昂与来者打了个招呼。
"快走!" 他敦促花玖与合香,默默地看着他们踏入舱内,渐而船只远去。
五更的钟声响起,空中的淡月徐徐倾落,东方泛起鱼肚白。
又是新的一天。
诸门桥市井开启,逐渐,行人络绎,车水马龙,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人间烟火一如既往地袅袅蒸腾。
王昂拂了拂衣袖,看向京城东面。
楚楚……
他于心中默念,拿出那柄佩刀丢入汴河,转身,去往皇宫以北的郓王府。
.
郓王府内,赵楷恰好晨练回来,浑身湿漉,唇边噙一缕明艳的笑意,在晨曦拂照之下大步行来,越发青春飞扬。
"王叔兴?\" 赵楷惊讶王昂的突如其来,邀他到书房,"这么早,你前来何事?待我沐浴后,你可与我一同朝食。"
王昂躬身作拜:\"郓王殿下,臣来请罪。" 不待赵楷问话,王昂主动解释道,"江南战俘里,有一位是臣以前的书童,前不久臣才知晓,花玖参入方腊军,还欲刺杀童太傅。昨日,童太傅将他审问,臣也在场,还有一位受牵连之人是臣府中的女使,后来细思,臣于心不忍,因此,适才将俩人放走了,臣犯下徇私舞弊之罪。"
\"胡闹!\" 赵楷大惊失色,疾步逼近,"这岂是徇私舞弊?童太傅不会放过你的!\" 赵楷紧盯着他,带着怒意的声音压得十分低,"此外,我们的大事你想过没有?!"
王昂抬起头,亦低声回道:"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郓王殿下莫担心……"
"说得轻巧!" 赵楷打断话,见他镇定的样子,越发上火,"那事可是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赵楷之所以精进骑马射箭,因为自童贯凯旋回京,伐辽之事即将开启,徽宗同意赵楷随童贯出征,积累军功。之前,赵楷在王相公与王昂等人的说服下,准备这最后一步,以便博得更多的威望。
—— 名正言顺地谋东宫,夺太子之位!
王昂只能装到底:"臣是一时感情用事,故来请罪,还望殿下保住臣的性命!"
然而,扶持郓王成为太子,并非终极目标。
王昂就怕万一,乘机提前嘱咐:"伐辽之事甚为关键,就在明后两年! 进攻时,切不可举棋不定,须全力以赴,必须取胜! 西北军乃大宋最强战力,务必善用,种师道经略有勇有谋,不可让童太傅左右或降罪于他! 其他河北军等军力不够精练,军器甚阙,需提前整顿。"
"伐辽之战,倘若让金人以为我们宋军羸弱,极可能招致他们南下攻宋,后果不堪设想! 再者,金君完颜阿骨打还算诚信,其他皇亲绝非善茬!"
说到此处,王昂情绪激亢,全身微颤,"请郓王殿下谨记臣的所言。"
赵楷的俊容愈加惊怒,沉声质问:"王叔兴,你的话里,或说这些未卜先知,究竟有几分真实?"
王昂凝眸看去:"殿下,臣的这些话,皆是肺腑之言。"
赵楷抬唇冷笑:"我问你一件事,你实话实说,当初我们在民间相遇,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赵楷的身份,对不对?!"
彼时有人禀报,说童太傅知道王昂劫狱并且此刻就在郓王府,带兵来抓。
"告诉童太傅,我会亲自押王昂入台狱!" 赵楷喝退来者,重新质问,"刚才那个问题,你说! 不许再骗本王!"
王昂沉默,少顷,点了点头。
骤然,赵楷转身取剑,噌地长剑出鞘。
他愤怒逼近,狠狠地将王昂推至墙边,拿剑抵在他的颈间。
"你居心叵测,机关算尽,就是为了诱惑我信任你?!" 因为悲愤,赵楷的双眸更为灼灼闪亮,渐而浮起一层水雾,"王叔兴,我信任你,敬慕你,对你倾心吐胆,即便是我最钟爱的父皇,我也没有像与你这般,道尽所有的心里话……! 而你,你却一直在利用我!"
赵楷的手稍用力,锋利的剑刃就在王昂的脖颈化开一道口子,鲜血流落,染红那片白罗方心曲领。赵楷咬牙切齿地笑了笑,凑近他耳畔:"如今我回思,全都明白了,一开始,你就筹谋着,将我拉入火坑,先是撼东宫,接着呢?欺君篡位?呵呵,我以为别人将我当作棋子,原来,你最是心狠手辣,狼子野心! 所有人,包括我,皆是你的棋子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