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王昂的胸口异常疼痛,一股血腥再次涌往喉间,他竭力按捺,"臣是身不由己,臣不能死……"
"够了!" 赵楷喝道,瞪起的星眸充满血丝,手背青筋暴突又将剑抵入些,"竟敢欺辱本王,光凭这点,你犯下的既是死罪! 无论你多么聪明,多么未卜先知,这回,便是插翅难逃!"
王昂垂眸,似乎预见了死期。
"郓王殿下答应过,无论微臣犯下何等罪过,殿下曾说,必会保住我妻,王楚嫣……" 这一刻,他失去镇定,清俊的面容尤为悲伤,一双明眸盛满哀求之情,声音沙哑,哽咽道,"臣惟有一个请求,恳请郓王殿下,务必保住臣的妻儿。"
赵楷愣了愣,慢慢地松开抵在他颈间的寒剑:"王娘子,有孕了?"
王昂撩起长袍,朝赵楷跪下。
"臣确实辜负了殿下的信任,亦辜负了许多人,臣之罪过罄竹难书。但,今后,郓王殿下会明白,臣所作的一切,皆是为了大宋社稷……"
赵楷侧过身。
"本王不像你无情无义…… 王娘子的事情,我答应过,必会做到,只是,你需与她,脱清干系。"
王昂眨了眨眼,最终没能忍住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
无声的泪水滴在手背上,他蜷曲的手指紧紧扣于地面,撑住颤抖的身子。
"臣,已经,留下和离书,我与王楚嫣,已经毫无瓜葛。"
第85章 夜奔 我愿以命相换
一盏小小的灯笼闪烁于暗夜中, 照着步履仓促的王楚嫣,若非身怀六甲,她早想奔跑, 然而她艰难移步, 没让别人搀扶, 自个儿坚毅地跟在郓王府的宫人后头。
走了好长一段路, 终于入到金碧辉映的府内。
近至书房前,王楚嫣吃力喘息, 忍住翻腾在内里的不适,并暗自拭去眼角的泪珠,理正自己的衣容。
"进来罢。"
郓王低沉的声音传来。
王楚嫣垂首敛眉, 双手捧住隆起的腹部,尽量保持身姿端庄,"郓王殿下。" 入内后,她慢慢弯身。
却被赵楷扶住。
"王娘子不必多礼, 你有孕在身。"
王楚嫣抬眸看去。
三年未见, 这位润玉般的神仙少年也长大了,挺拔健实, 容貌越发俊朗且有男子的刚韧, 真正的王者风范。
"郓王殿下。" 王楚嫣还是行了个简单的福身, "深夜打搅, 小女子知罪。" 当她得知王昂落狱的消息, 便心急火燎地寻出赵楷曾经送她的那块玉, 夜访郓王府。
"本王自来一诺千金。" 赵楷扶她坐下, "本王说过,凭着我的白玉,王娘子若有需, 尽可来府里寻我。" 赵楷晓得她因何而来,"你是为了王昂的事情?"
"是。" 王楚嫣没有迂回,真切恳求,"请殿下救救我夫君,他定是不忍心曾经的书童,还有香儿遭受牢狱之苦。" 王楚嫣缓了下,噙住苦涩的泪水,辩护道,"我夫君清廉勤俭,文士傲骨,定不是恶人。"
赵楷耐心待她说完,冷言回道:"许多事情并非恶或不恶,他胆敢放走刺杀童太傅的人,就是与童太傅作对! 此外,与我初遇时,他就知我的真实身份,欺骗本王,更是死罪难逃。"
王楚嫣失神恍惚:"死,死罪?"
瞬息,她努力噙在眼里的清泪扑簌簌地滑落,"不能,我夫君不能死,他怎会欺骗殿下?殿下请相信他! 王郎极少对我提及朝堂人事,但他说过,郓王殿下,是他最大的冀望。"
赵楷不忍看她恸哭,侧头沉叹:"都这时候了,你还为他辩驳?王娘子,他已不是你夫君。王昂的和离书,你有否看见?"
王楚嫣指尖颤动,"看见了,也带来了。" 她从袖里拿出一笺信封,取出那张纸。
她早料到,王昂吐露前尘往事的那个夜晚,定是打下甚么主意,后来她在书房发现和离书,就知事态严重,她苦苦等候一夜不见人归,次日午后,张焘来府告知,她才晓得王昂落狱一事。
赵楷看向她手中的和离书,苦涩地笑了笑:"想来可笑,本王曾是你们姻缘的牵线人,如今又是你们分离的见证人。"
王楚嫣捏着薄纸的手指愈加颤如蝶翼:"婚律七出,我王楚嫣未曾犯下任何一条,这份和离书不作数,我不同意!"
她欲要撕毁,赵楷忙握住她的手:"王娘子,不可,暂且留着罢。"
见到女人落泪,尤其是一位重情重义的女人梨花带雨,赵楷见之犹怜:"本王不得不佩服,王昂真是慧极之人,连给你的和离书都提前准备了,可见,他不是完全无情无义。"
"王郎远非如此!" 王楚嫣抬手捂脸,泣不成声。
少顷,她艰难地止住呜咽,诉道:"我眼里,我心里的王郎重情重义,他待我诚心诚意,无比疼爱,不止一次因我而流泪,总为我遮风挡雨,他也会为朋友忧心,甚至奋不顾身,一个深爱妻子,珍重朋友的人,必定也会爱国之江山社稷! 我与他朝夕相处,最清楚他的为人,楚嫣说得全是真话,楚嫣恳请郓王殿下相信他,救救他! 救救我夫君! 我愿以命相换!"
赵楷为之动容,扶额掩饰忧伤之情,心中难以定夺。
王楚嫣撑着身子缓缓站起:"有些重要之物,我想转交予殿下。"
惟独王楚嫣知道王昂重生归来,除了她与他的前世情缘,她知道他必定还有其他不可倾述的秘密,都藏在那只秘盒里。
王楚嫣拭泪擦手,翻开遮掩腹部的褙子内侧,慎重地拿出两份厚重的书信。
—— 来郓王府之前,她从紫薇树下真就挖出那只秘盒,里面的纸物王昂都按年份整理成笺。
王楚嫣交给赵楷的两叠,是其中部分。
一份写着"宣和四年",另一份"宣和五年",皆用红蜡封印,注,郓王亲启。
"这是我夫君写给殿下的。\"
王楚嫣双手奉上。
此时此刻,极尽所能,她惟独想,守护他。
叔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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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下,王昂被关在台狱里。
他落狱之事,朝堂大震,王黼、梁师成等多位大臣为他求情,然而越是如此,童贯越是愤恨。朝堂之上,最不能惹的人既是童太傅,连徽宗也怕他,依赖他。
翌日,童贯前来审问,先是让人用铁链将王昂两手悬空锁起来。
领命的狱卒吓得直哆嗦,一边锁人一边连声道歉,毕竟王昂是官家宠爱的大官。
眼见这幕,童贯越发来气,上去就朝王昂的胸口击了一拳。
"唔——" 王昂忍声。
童贯不由地轻笑。
这只追踪已久的猎物自投罗网,定要好好玩一下。
"状元郎真是厉害,若非此事,过不久官家就会提拔你为尚书左丞,年纪轻轻,即成宰执,好生令人羡慕! 可惜,如今一落千丈,做阶下囚的滋味如何?"
"下官一时感情用事,还望童太傅开恩。" 王昂没有放弃活下去的希望。
童贯斜唇嘲笑:"一时?蔡京早就让我警惕你,也对我说了不少你的事,他奈何你不得,难道我童贯也奈何你不得?!"
王昂朝他凝眸,似有深意地说道:"下官没有做过亏心事。"
童贯冷笑,颇有玩味地撕开王昂的衣袍与中单,拿刀往他胸膛蹭了几下:"你的书童,我本想治他凌迟之罪,却被你放走,也好,现在我捉到了你! 你可知,凌迟是何滋味?"
忽而,童贯出其不意地割下一小刀!
王昂早有防备,咬牙闷哼。
这幕将旁观的狱卒吓傻了,回神后一个劲儿地劝阻。
"都出去!" 童贯朝他们怒喝,"出了什么事,官家怪罪下来的话,由我童贯一人担当!"
狱卒们惶恐出门。
童贯瞧着王昂痛苦却压抑不出声的模样,愈加兴奋,将手里那片带血的皮肉放于唇边舔了下,继而扔往地面,狠狠地踩在脚下:"说! 书童背后的操控者,是不是你?!"
当初,花玖遵照王昂的嘱咐,扮成老道人的模样,给方腊军提供童贯的路线,想借他们的手除掉童贯。但方腊军抓住童贯之后,却迟迟不行动,于是花玖参入义军,紧密监视,有一次,窥见起义军首领中有几位眼见形势不妙,欲背叛方腊,商量如何将童贯作为筹码,让朝廷给他们封官许禄。因此,花玖决定亲手刺杀童贯,恰好那时宋军打来,混乱之中,童贯逃走。
幸好,阿玖已经远离京城。
王昂松下一口气,坚定说辞:"童太傅这般做法,是要将我屈打成招?童太傅为何这么恨下官,硬要给冠个莫须有之罪?"
童贯愤恨笑道:"休想狡辩! 我就要看看,你有多么能忍耐?!"
又是一刀。
这次割在王昂的肩膀上。
可他依旧没有喊疼求饶,咬破的嘴唇洇出鲜血,顺着下颌淌过脖颈,流至胸前。
彼时童贯有些失去耐心,想来个更狠的。
"状元郎,你知道我最讨厌你甚么?"
童贯伸手捏向王昂的裤.裆,"一是这个!"
蓦然,一道至烈的刺骨之痛传遍全身,折磨许久后,王昂的意识逐渐模糊。
"还有," 童贯捏住他的下颌,"你这根能言善辩的三寸之舌!" 他阴森森地笑着,"假如,你没了舌头呢?"
童贯走去边上,拿起火钳,伸往炉中。
"王昂,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王昂眨了眨满是血泪的双眼,心念大宋的将来,虚弱的声音从喉间游离出来:"童贯,你若真心为了大宋社稷,不久,伐辽之战,还有往后的……" 他凝聚游荡于体内的气息,少顷,嘶声裂肺地吼道,"你定要血战到底! 血战到底!!"
童贯愣怔片刻,忽地放声大笑。
"我童贯岂是贪生怕死之人?! 当年,为了入宫," 他举着烧得火红的钳子走来,立在王昂面前,凝眸直视,"这么多年来,我受尽痛苦,受尽屈辱,谁人明白?! 没人明白! 我独自吞下所有的苦水,一步步登上巅峰夺来属于我的至高荣耀! 无限风光! 我所有的一切都是用血泪用命得来的!"
他确实极有胆量,二十多岁净身入宫; 早年讨伐西夏的湟州战役,童贯第一次出征,正要开战,徽宗因为内宫失火而担忧是天象告诫,派人命令童贯暂不进军,然而童贯隐瞒诏书,自担责任,觉得兵贵神速,不可懈怠士气,便私下进军,一举收复四州之地,事后赢得将士们的景仰。
如今捕获方腊,平定江南,童贯又加太师,进封楚国公。
一位从最底层爬起的宦官权至巅峰,实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童贯道出自己深重的悲痛,愤怒失控:"而你?你们这些金榜提名的天之骄子,高高在上的文官凭的就是简单的口舌?! 你们就能享受荣华富贵,无上荣耀么?!"
他用大手固住王昂的下颌,举起火钳。
蓦然。
哐当一声,铁门猛然开启。
"童太傅住手!"
郓王赵楷疾步迈入。
童贯见是郓王驾到,不敢造次,丢下手里的火钳,亦收敛凶神恶煞的神情,作拜道:"郓王殿下。"
赵楷瞥了一眼身受创伤的王昂,暗沉的面容现出悲愤,未多言,让随行的内侍速读圣旨。
—— 今上念及王昂诸多功绩,免其死罪,贬官儋州。
闻及诏令,童贯斜目狠狠地瞪了瞪王昂,不罢休地说道:"恕老臣不解,还未探出这个罪臣的真实意图!"
赵楷扬起下颌,冷声反问:"所以,童太傅滥用私刑?"
童贯黝黑的脸庞泛出血液上涌的绛红色,却又不能顶撞最矜贵的郓王:"可是,昨日陛下答应过,由臣亲审王昂,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赵楷衡量得失,朝童贯走近两步,即保持王者威严,又不失礼节地说道:"童太傅,父皇改变主意自有父皇的道理,这事就到此为止,不再追究,本王亦如此认为。"
童贯无奈低头:"臣接旨。" 他面无表情地朝赵楷作拜,"郓王殿下,老臣先行告退。" 继而挺胸大步离去。
赵楷转身,面向意识恍惚的王昂,眸光悲戚,吩咐道:"将王大人带下去,快请御医来!"
.
夜已深。
一缕月光滑入巴掌大小的铁窗。
王昂躺在榻上,凝望微弱的光华。
楚楚,我还活着……
他扬唇微笑。
少顷,赵楷入内探望。
"谢殿下,救命之恩。" 王昂忍痛起身,欲要作拜。
赵楷扶住他:"不必谢本王。你的命,是王娘子救的。"
"楚楚……?" 王昂努唇。
受审拷问时,他未曾淌落一滴泪,唤过一声疼。
但念及他的楚楚,他饮泣出声,蓦地低头抱膝,身上的创伤远远比不得内心的至痛。
赵楷的脸庞亦被泪水滑过,咽下哽咽,坐到王昂身旁,往他耳畔述说王楚嫣的那番作为,接着嘱咐道:"明日,你即离开京城,我怕夜长梦多,防不了童贯。我会派皇城司禁军保护你,我们两年为期,倘若,你那番所言没有实现,我会亲自下令,你就,客死他乡。"
王昂转身看他,晦暗湿润的双眸现出希望之光,郑重地点了点头。
赵楷见不得他这副伤痕累累的落魄模样,别过脸。
"王娘子真是果敢坚毅,之前,众者觉得,她嫁了你这个状元郎实属走运,如今本王深以为,是你王叔兴好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