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何难?”秦远道语气轻松,“你说,叫底下人采买便是。”
郑希:“据医书载,药引需得用珠山上的雪蜂酿的纯蜜,无需太多,三两蜜即可,若能今日之内送到问心医馆最好。”
话毕,仿佛有死神路过,屋里瞬间阴冷起来。
诸人:……
郑希:?
“这……三两蜜很难买吗?为何诸位要这样盯着我……”
齐壶讥笑:“亏得老夫把你当什么后起之秀,原来是个连雪蜂蜜都不认得的糊涂虫。”
张渺难得赞同齐壶一次,“郑后生啊,你难道没听过‘一两雪蜂蜜,十条活人命’这句话吗?这雪蜂生在那人迹罕至的雪山上,老夫活这么大年纪,都没见过一星蜜,你张口就是三两,狂的你呦!”
珠山位于大魏与西迟交界、离宣州不远的俪城,快马一日便可到达。它是大魏最高的山,山顶积雪终年不化,多数人至半山腰,便呼吸不畅到寸步难行。而这雪蜂,就生长在少有人力可抵达的山巅。
秦世琛也来凑热闹,“一两蜜,千两金。我秦家虽说家大业大,但这三两蜜买下来,怕是也要伤些筋骨。真有意思,毒不要命,可钱要命。下毒之人,真真的狠毒到家了……”
邓洛书突然感到后背一阵寒凉,仿佛有毒蛇缠绕在身,蛇信子嘶嘶吐在耳畔。一转头,便对上了秦世琛阴恻恻的目光。
“表哥作何这样看着我?”邓洛书将碎发别到耳后,“待查到那下毒的小人,定不能轻饶了才是。”
秦世琛冷哼一声,歪头看向窗外的暴雨如瀑。
天地间,只闻雨声哗啦作响。
先前郑希说“解毒不难,一杯蜂蜜水足矣”,众人便信了他的话,谁知峰回路断,秦世卿的命,一下子又捏回了阎王手里。
乔欢心想,郑希这人,还是这么不靠谱。一个埋头苦读的人,知晓些生僻药方并不奇怪。但坏就坏在,郑希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
这么想,他不知道雪蜂蜜千金难求似乎也不奇怪了。
雪蜂蜜难求,只能先配些解毒的药方压制秦世卿体内的双环毒,免得毒入肺腑,伤及根本。
阴天难以分辨时辰,待暴雨初霁时,众人才从秦世卿的寝屋出来。遥目远望,便见橘红霞光铺满西天,白云镶金,美不胜收。
众人散去,乔欢还站在原地。灿烂晚霞,总能叫人驻足。直到耳边响起一个煞风景的声音,“你不会在想,如何弄到雪蜂蜜吧?”
“不错,而且我已经想到了。”乔欢道。
秦世琛猜到了她在想什么,“鬼市那种地方,可不是你这种小娘子能去的。而且――你连秦家的大门都出不去,还去什么鬼市?”
秦远道采纳了乔欢的建议,清澜斋之人,在查明真凶前,都不得出府。
乔欢不想再跟他浪费热气,扔下一句“你管我?”扭头就走,独留秦世琛在夕阳余晖下,弯起的唇,一点一点,变为直线。
“赖三,盯好她。若是敢偷溜出府,别声张,把她捆起来,送到爷那儿去。”
赖三应下,悄悄跟了上去。
脚步不停,乔欢回了自己的屋子。
淋湿的衣裳和头发已经差不多干了,沐浴更衣后,她仰倒在榻,小臂横在眼睛上,挡住窗外刺眼的光芒。
思绪*有些乱。
下毒之人并不像是冲着秦世卿来的,更像是冲着她来的,秦世卿不过是受了无妄之灾。
可她在大魏,能有什么人看她不顺眼?
邓洛书?
今日邓洛书的一言一行确实很奇怪,但她没有下毒的理由。她心悦秦世卿,乔欢是知道的。但作为人,怎么可能忍心看到自己心悦的人受苦?
但若不是邓洛书……那还能有谁……
乔欢侧过身子,叹了口气。
秦世卿暂时性命无虞,但若不能及时解毒,日子越拖越久,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
秦家已经派人出去搜罗雪蜂蜜,靳忠也传信给秦世卿在俪城当守将的好友,托他一并帮着寻找。
她也要做些什么才是。
入夜后,完全敞开的轩窗前,一盏油灯亮起。束发的红绸带系于灯座,在潮热的晚风中轻轻舞动。
灯光下,乔欢坐在窗前,对着秦世卿的玉佩出神。手边,是一只敞着盖子的铁匣。
若是窗外有人,稍一探头便能看见,匣子里是一沓银票,厚度十分可观。往少了说,也有千两银。
哒哒哒――
屋顶传来蜻蜓点水般的几声轻响,像是有人踩着瓦片跑。
闻声,乔欢将玉佩放回匣子,锁好,推门,正撞上玉奴惊慌的神色。
“欢娘子!你可听见什么怪声了?”
“啊?”乔欢一脸懵然,“没有啊。”
玉奴竖耳细听,除了蝉鸣,再无其他杂音。
乔欢贴心道:“玉姐姐,这几日你着实辛苦,怕是过于劳累,听岔了。你今晚早些歇息。”
是这样吗?玉奴困惑地望了望房顶,空荡荡的,只有一轮明月静静地趴着。
“或许是吧……”玉奴疲惫地笑了笑,“欢娘子过会儿可得空?出了这档子事,清澜斋的丫头们哪个都脱不了嫌疑,奴婢可是不敢使唤她们近身伺候家主了。眼下靳忠在旁侍候,奴婢下半夜再过去守着,欢娘子可能与奴婢同去,帮奴婢搭把手?”
乔欢自然愿意。
两人各自回屋后,乔欢将门从里仔细锁好,又走到窗前,关好窗扇,将油灯端至屋中央的木桌上,光芒随之移动,照亮了衣柜前的黑衣男子。
见乔欢看过来,黑衣男子单膝下跪,右拳触地,“属下拜见公主。”
王兄到底放心不下,还是让牟迟遣了几名安插在大魏的暗哨来护她周全。窗前系着红绸的油灯便是暗号,如无需要,这些人是不会出现在她面前的。
“不用拘礼。”乔欢让他起来,“你以后叫我小姐吧,叫公主,万一叫人听见,会惹来不少麻烦。”
“是,小姐。不知小姐召属下来是有何要事?”
乔欢抱过匣子来打开,看着银票面露愁色。
“你叫泠石吧?我需要你帮我找一个熟悉鬼市的油子,给他钱,让他去鬼市买五两雪蜂蜜,越快越好。”
买都买了,索性多买点,给秦世卿补补身子。
鬼市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
那里的东西,都是些市面上见不着、舍命求来的宝贝。那里的人,只要银子给的足,杀人放火、洗劫官府的活儿他们也敢接。
区区雪蜂蜜,必然有。只不过要价几何,就不得而知了。
泠石:“这不难。小姐如有需要,属下可亲自去鬼市一趟。”
“你不用亲自去。”乔欢摇头,“鬼市规矩多,你我都不熟悉。贸然过去,闹出事来可就不好了,不如多花点钱给油子。能用银钱摆平的事,干嘛要自己冒险?就是……”
乔欢把匣子推过去,“就是这些钱,肯定不够。你先用暗哨的钱垫一下,我去信向王兄说明情况,再把钱补上。”
泠石:“钱的事,小姐不必忧虑。大王子来信,说但凡是公主所求之物,要属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满足。”
提到王兄,乔欢眼里唰得涌满泪珠。
母后身子不好,生下她以后不久便亡故了。父王与母后情深,绝不再娶,宫中也无其他姬妾。她从记事起,一直将她带在身边的,就是比她年长十二岁的王兄。
长兄如父又如母,从小到大,王兄和她感情最好。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她最想的,也是王兄。
可惜王兄来不了大魏。只能等她这边事了,再回西迟。
“对了,你方才怎么弄出那么大动静?”
差点被玉奴发现。
“小姐,方才属下来时,看见有人在小姐窗外鬼鬼祟祟。属下怕她对小姐不利,一时情急,脚步踩的便重了些。”
鬼鬼祟祟?莫非是那个内鬼?
乔欢紧张道:“可看清她的脸了?”
“不曾。”泠石道,“小姐起身后,那人听见响动便跑了。属下不敢露面,便没有去追。小姐可要属下查清此事?”
不知何处吹来的风,火苗轻摇。
乔欢沉吟片刻,“不必。有人沉不住气,迟早露出马脚。你先去找油子吧,其他的事,都不要插手。”
泠石领命而去,如同一只黑雀,跃入黑暗中,来无影去无踪。
乔欢回到桌前坐下,椅子还没坐热,就听见了嘟嘟的敲门声。
“乔妹妹,你睡了吗?俺和阿绵来看你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男女主贴贴(不知道在你们眼里算不算)(思考脸)
ps.本文架空,私设超级多。双环毒,雪蜂蜜。部分考据,更多来自作者瞎编,勿信!
第22章 恨多艰(七)
白日宣淫。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秦远道严令禁止,也没防住清澜斋的事在秦家之内传得沸沸扬扬。
阿绵和阿福听说乔欢遭人诬陷,实在担心,就结伴跑来安慰。
独在异乡的飘零之感瞬间被心贴心的暖意所取代,乔欢搂着她们又说又笑,把这两天来的不愉快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
待到三更天,玉奴和乔欢去了秦世卿的寝屋。
床边靠着个人,脑袋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玉奴上前轻拍他的肩膀,“靳忠――醒醒,我和欢娘子来替你了。”
靳忠迷蒙着醒来,“三更了?”
“是啊,三更了。”玉奴说。
“没动静?”
“没有。”
“估计快了。”靳忠揉着眼走到桌前,指着桌上的铜盆问,“井水?”
乔欢一边在手背的蚊子包上掐十字,一边朝靳忠点头,“我和玉姐姐刚从井里打上来的,说是给你净面用。你小心点,水很――”
“凉”字还没说出口,靳忠已经“哗啦”撩了一把净面。虽然在夏日,但井下水仍是凉得扎骨头。
脸上的水珠淅沥而下,靳忠打了个抖,困意顿消,人瞬间精神了。
玉奴担心他熬坏身子,“要不你去睡上一个时辰,外头有陈武守着呢。”
引蛇出洞抓内鬼,打蛇的人,自然得在洞外提棒候着。
“没事,撑得住。蛇嘛,后半夜才出来觅食。我和陈武两个人,总能有个照应。”靳忠拎起一早准备好的麻绳,迈步往外走,“守好家主,等我们的好消息。”
皎月推开云团,挣扎出一线月光,蚊蝇追逐着在光下飞舞。
玉奴卷起湖青色的床帐,四角垂落的香囊轻晃。秦世卿平躺着,呼吸均匀绵长,唇角亦如往常一样微翘,仿佛天生含笑,教人一见便觉亲近。
“欢娘子,劳烦你帮家主上药,奴婢去找些驱蚊草来烧一烧,雨后的蚊虫实在是多得厉害。”
一路走过来,隔着衣裳都咬了不下四五个包了。
乔欢的眼睛缓慢撑圆,她指了指自己,“我?”
从小到大,她哪里给人上过药!
连忙摆手,“不不不,玉姐姐,这个我做不来。你跟我说驱蚊草在哪儿,我去找来烧。”
“清澜斋你不熟,就怕等你找着那驱蚊草,蚊子早把你给吃喽!”玉奴笑着把一只青瓷圆肚瓶塞到乔欢手里,“涂些药膏而已,不难。你用指腹挑些膏体,在红疹周围涂抹开便是。”
听起来倒是容易得很。
乔欢顿时觉得自己也可以。
红疹数量不算多,额头、鼻侧、两颊、下颌,都零星分布着几个,晶莹剔透,仿佛兜着一汪水,吹弹可破,瞧着不像是疹子,更像是水泡。
挑来挑去,乔欢决定先涂下颌线上的那一颗。至于为什么是这一颗,无他,随心所欲而已。
乳白色的药膏冰冰凉凉,与肌肤相贴的那一刻,就像嚼了片薄荷叶,十分舒爽。
指腹托着药膏缓缓落下,稍稍用力,沿着红疹边缘慢慢画圈。
她这几日还没有修过指甲,稍微有些长,从侧面刮过时,锋利程度大概不亚于一把钝刀。
刀虽钝,划破一层皮还是绰绰有余。
指尖忽然感受到了温润的水意。
乔欢:!
红疹,好像,破了?
原本支楞挺立的圆润红疹瘪了一块,流出淡红色的稀薄脓水。秦世卿也皱起眉头,喉间发出一声闷哼,看来疼得不轻。
乔欢坐在床边,一手端着药瓶,一手选在半空,食指指腹还挂着药膏,就那么吓成一尊石塑,不敢动了。
说的容易。
做起来,真难。
罢了罢了,余下的那些,还是交给玉姐姐来涂吧……
大概是痛过去了,秦世卿松了眉头,仍闭着眼,唇角却比方才翘的更高了。
乔欢:?
莫非是感应到了她的想法?
至于高兴成这样么,就这么不想让她帮忙上药吗?
药膏放到桌上,乔欢就着靳忠净面的井水洗了洗手。
手指的温热瞬间被寒凉的井水带走。
秦世卿忽然呢喃了声,细如蚊呐,还模糊得像含着团棉花。
乔欢没听清,她只能靠得近些、再近些,近到甚至能感受到秦世卿散发的体热,耳缘几乎沾到他的唇,才依稀分辨出他在说些什么。
“水。”
这个有!
茶盏是空的,乔欢提了提茶壶,有些重,水是满的。她倾壶倒了小半盏,茶水的温度透过紫砂盏传到手指,温温的。
乔欢回到床边。
怎么喝?
对于如何给昏迷不醒的病人喂水,这块记忆,简直比纸还白。
大魏讲求男女授受不亲,未婚女子与男子碰触,一个“不守妇道”的罪名扣下来,听说要被沉塘。
按照秦世卿洁身自好以及对“名节”二字重视的程度,她要是擅自把秦世卿扶起来喂水,事后秦世卿知晓自己在昏迷的时候被人“非礼”了,会不会想不开去投湖啊……
算了,那就直接喂吧。
乔欢俯身坐在床侧,茶盏缓慢地靠近秦世卿的唇。
稍稍倾斜,茶水沾上唇珠,一点一点,缓缓流至闭合的唇缝。
按照预想,接下来,水流会从唇缝渗入,滋润干涸的喉咙,完美。
然而实际上――
茶水从唇角流下,淌过耳朵,在枕头上洇出两块水团。
“嘶――”
倒吸一口凉气,乔欢迅速将茶盏端正,另一只手摸出帕子,在秦世卿脸上好一阵擦,中间还不小心碰到了被她划破的疹子,疼得秦世卿再度皱眉。
看着秦世卿脸色越来越凝重,乔欢心头一跳,手一哆嗦,再次碰到那颗倒霉疹子,秦世卿彻底疼出了痛苦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