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娘子。”玉奴抱着茶盘迎面走来,看见乔欢,目光往道旁一瞥,示意乔欢借一步说话。
“家主可是醒了?”乔欢默默祈祷,要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岂不是太惨!
“醒了。”
乔欢小小雀跃了一下。
“罗儿的事,我怕我嘴笨说不清,思来想去还是欢娘子来说的好。不过眼下家主正与南宫家主在书房说话,不知抽不抽得出身。”
抽不出身也得抽!
“醒了就好。”乔欢看了眼手中“云儿”写给冯六的信以及罗儿手抄的佛经,确定再无证据遗漏后,朝秦世卿的书房走去。
云层又厚了些,廊下甚至掌了灯。风吹得急,纸糊的灯笼是不顶用的,全凭脚下沿路布置的琉璃风灯照明。
火光一照,透过琉璃,发出斑斓的光。一步一步走过地砖,有如脚踏七彩祥云,一线之隔的风雨欲来都瞬间不再可怖。
之前怎么没发现秦世卿的书房外有这等好灯?大概是近来新添的。
这么一想,秦家近来似乎在翻新。花圃里栽了新花,娇艳欲滴。年久失修的墙体也重新粉刷,还请了画师来在梁柱上绘画……
先前没在意,如今仔细想想,确乎有些异常。
布置宅院,要么是逢年过节,要么就是婚丧嫁娶。想来街上传闻并非空穴来风,秦家,或许真是要娶新妇了。
若真是这样,那夜他推开她,也就说得通了。
毕竟是要娶新妇的人,怎能再与旁的女子有纠缠?
乔欢心下未免戚戚,小嘴一撅,嘴硬地嘟囔了句:“有什么不好明说的,我还能死皮赖脸不让他娶旁人不成?”
忽然,有细碎的语声自屋内传来。乔欢循着那声音移步,米色的窗纸映着两个对坐的身影,一个清隽挺拔,一个端方温婉,闲来盏茶叙家常,寻常夫妇的平凡日子,大抵就是这样。
南宫璃的声音透过窗纸传来:“欢娘子是性情中人,我也极喜欢……”
竟是在讨论她?
话音未落,就听秦世卿道:“她确是性情中人,奈何性情过于跳脱。且你我二人昨日在街上亲眼所见,她与另一名男子举止亲昵,又与我二弟纠缠不清,如此种种,恐将来难安于室,非当家主母之人选,只宜为妾。”
性情跳脱,难安于室,只宜为妾。
宛如一道惊雷贯穿全身,乔欢一下愣在原地,心跳都仿佛骤停般,呼吸凝绝。
秦世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润,有些平,让人摸不准他的情绪。
窗外,远方传来隆隆的雷声。乔欢却好似无知无觉,眼神木木地看着脚下令人晕眩的彩灯,短短十二字被她反复揣度琢磨,不论如何她都不敢相信,这会是秦世卿对她的评价。
直率坦诚,总好过虚与委蛇。性情跳脱,为何只宜为妾?
纠缠她的是秦世琛,威逼她的是邺十二,明明她才是最无奈的那一方,但这一切的错,为何要全部归结为一句女子的“难安于室”?
她不信,定是听岔了,又放了耳朵去听,便听秦世卿道:“娶妻娶贤,我乃一家之主,娶妻纳妾,都该慎之又慎,于前程有所助益,方为良配……”
是了。
他是家主。
娶妻一事考虑得多些也是情理之中。
道义大过天,这确实像秦世卿会做出的事,说出的话。
小情小爱在他眼中向来比不过家族的长宁与繁荣。
冯六与秦世琛一事,他不就没有追究到底,反而求和于县令,最后息事宁人了么?
眼泪在眶里打转,乔欢仰着头,不肯让它滴落。
秦世卿对她有情吧?可惜她不符合他心目中对“当家主母”的贤良要求,他想让她做妾,却又难以启齿,所以才模棱两可的,不回应,也不拒绝,根本不是因为什么莫须有的批命。
连大婚的消息都隐瞒,他是想等秦大奶奶无声无息过了门再与她坦白吗?
南宫璃还在说话,“乔欢是小商贾之家出身,待你明年入仕,她非但于你功名无用,反而会成为你的拖累……”
对话还在继续,但乔欢已经不想听了。
大魏人的贤妻良母,她做不来,也不想做。
天涯何处无芳草,没了秦世卿,还有王世卿、李世卿,只不过是排除掉一个可能的选择而已,有什么好难过的。
抹抹泪,努力扬起抹笑容,挺胸抬头,乔欢迈出了回屋的第一步。
哗――
暴雨倾注。
乔欢瞬间缩回了脚,站在廊下,无语望天。
【作者有话说】
继续求求收藏m(__)m
第44章 人空瘦(九)
离开。
风啸雨骤,全被一窄轩窗阻隔在外。偶有几缕风自窗隙漏入,摇动烛火,南宫璃弯手相护,待火苗稳定,才重新将两手交叠置于腹前。
“娶妻娶贤,你能明白就好。坐在咱们这个位置上,总会有些身不由己。”
秦世卿闻言微微弯了弯唇,“若世卿执迷不悟,方才世卿所言,便是南宫家主劝我之辞吧?”
南宫璃一愣,忽地明白过来,“你,还是坚持娶她?”
“此念起,从未变过。”停顿两息,秦世卿又道,“性情跳脱,那又何妨?”
抬眸,正对上南宫璃略有些惊讶的目光,秦世卿神情依旧温和,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包含其中,“世卿心之所悦,便是这样的她。今生今世,除她以外,枕畔,再不会有他人。”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格外重,似乎像是在强调些什么。
花了些功夫思量,南宫璃欲言又止,终还是有些不甘心地道:“非我阻拦,但倘若有朝一日你入朝为官,乔欢的出身定会沦为他人的笑谈,你到时又该如何自处?何况二人成婚,为的就是相互助益,不论仕途还是商道,乔欢于你都无一利可言。阿卿,你是家主,合该为大局……”
“我不入仕。”寥寥几字,秦世卿打断了南宫璃的话。
“为何?依你的本事,明年斗灯盛宴,灯魁必然是你。到时官家召见,获封京官,掌皇城布灯之事,前途何等风光?你难道要为了乔欢,放弃这唾手可得的荣耀吗?”
斗灯盛宴是大魏的习俗,十年一届,上元佳节举办,各个灯盏商沿街布灯,由百姓推出灯魁。
京都的灯魁甚至可以入宫受赏,技艺精湛者,若是入了官家的眼,一朝获封,便是鱼跃龙门,一朝由卑贱商贾翻身位列京官,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见秦世卿为情所迷,甚至不顾家族,南宫璃有些不解,“阿卿,此事非同小可,关乎一族荣耀,不可儿戏,你还是仔细想清楚再做决……”
“我想的很明白。”素来温润波澜不兴的脸上,第一次显露愠色,“南宫家主,为官一事,昨夜在明朝酒楼我已说得很清楚。此事与乔欢无关,是世卿胸无大志,只想安居一隅,钻研技艺,妻儿相伴,此生便是圆满。”
世人多见高头大马衣锦还乡,又岂知个中的勾心斗角。为五斗米折腰者众,出淤泥而不染者寡。官场如染缸,实在非他所喜。
“世卿家事,就不劳外人操心了。”
“外人”二字狠敲在南宫璃的心头,呆怔许久,直到秦世卿推窗,冷风裹挟着雨丝毫无防备地扑到面上,一阵清凉,灵台方才稍稍清明了些许,她凄然一笑,“抱歉啊,从前你跟着阿炽唤我阿姐,我总不自觉把你当作弟弟。”
秦世卿看向窗外,明明是在白日,天却阴沉得犹如黑夜。不知何时红花绿藤越过围墙,在月洞门前垂下一枝,伶仃小花被风雨打得凄惨,而在那垂藤之下,黑黢无光的门洞中,掠过一片鹅黄裙角。
乔欢?
这样鲜嫩的色彩,只在她身上见过。但她来做什么?不留只字片语,甚至面都不露一下就离开,不像是她的风格。或许是他眼花了吧。
不等秦世卿想明白,靳忠突然出现在窗前,朝秦世卿拱了拱手,道:“家主,守在灵安寺的人传话,净空道长回了。”
闻言,南宫璃下意识问道:“为了那支签?”
那支多年前于京都求得的下下姻缘签。
秦世卿“嗯”了一声,“想求个答案。”顿了顿,他唇角微弯,略有些生疏地唤了声“阿璃姐。”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南宫璃心旌一荡。
自书院一别,他们各自承了家主之位,秦世卿就再没有用过这个称呼,而是一直以“家主”二字相称。如今忽然用回,大抵是想说,她是他的“阿姐”,除此之外,再不会有旁的任何关系。
“阿璃姐可要一同重求一支签?”秦世卿问。
当年与他一同求签的好友便是南宫璃,二人都是下下签,故而多年来两人都不曾嫁娶。
可再求一支签又有何用呢?她想嫁的人,此生已再无可能了。
南宫璃温婉一笑,“不了。”
一柄天青色的油纸伞穿过檐下雨帘,随着收伞的动作,伞面雨珠滚落,干燥的地砖瞬间洇湿。鹅黄衣角也因湿漉而颜色愈深,原先的娇俏活泼的色彩突然变得死气老沉起来。
乔欢抬眸看了眼雨中的清澜斋,白墙黛瓦,无花无叶,目之所及,清萧一片,一点鲜活的气息都没有。她这样喜闹不喜静的性子,确乎与秦世卿格格不入。
甚不登对。
伞立墙根,人入屋内。乔欢铺纸研墨,将罗儿一案的来龙去脉在纸上记录清楚,中间写至私印一节,乔欢悬腕稍停片刻,掂量了下,一来手中并无证据,二来兹事体大非秦世卿所能处置,还是待冯六坦白、县令亲自提人候审的好。便隐去此节,只隐晦提了提秦世琛与冯六动手之事另有蹊跷。
至于她离开秦家的缘由,信中只字未提。左右学堂周先生那边已知她弃学,秦世卿早晚会从旁人口中得知,何须她再费那些个笔墨脑筋跟他解释。
以这种形式道别,挺好。
待墨干之后,乔欢寻了只信封把信装好,烛蜡封口,又提笔写下“秦世卿亲启”五个大字。
她的行囊本就没有多少,最贵重的也就是那只铁匣子。几件衣裳叠一叠,包袱一裹,随时都能走。
飞快地收拾好,窗外的雨已下得小了些。前脚刚迈出门槛,后脚脚跟稍稍离地,一顿,复又落下,脚尖调向,重回了屋内。
乔欢打开铁匣,把秦世卿的玉佩取了出来。
差点忘了这个。
玉佩压着信封放好,乔欢最后打量了一圈这间房。门扇缓缓合拢,吞没屋内最后一丝光芒。
牟迟早已雇好马车停在长街上候着。
见乔欢出来,他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迎上前去,接过乔欢手中的包袱,扶她踩着脚凳上马车。
“乔欢!”穿透雨幕,能听得出,来人既惊且惧,“你要走?”
乔欢侧首,待看清来人,心间刹那的波澜渐渐平复,她浅浅“嗯”了一声。
秦世琛只觉得自己魂飞魄散,顾不得撑伞,急奔至马车边,任由雨水打在身上,“为何?”
沉默了会儿,乔欢什么都没说,转头钻进马车,“牟迟,我们走。”
秦世琛岂能眼睁睁放她离去,当即就要跃上马车把乔欢给拖回去,却被牟迟反手一刀,刀柄重重拍上他的胸膛,击得他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牟迟则趁着这点空档翻身坐上驾车位,熟练地抽鞭御马,车轮骨碌碌向前,溅起一地水花。
不提与秦世卿的过往,生活过月余的地方,到底有些不舍。乔欢掀起半片车帘,想着再看秦家一眼。昏沉天幕下,秦家的宅门越缩越小,出乎意料的是秦世琛没有继续追赶,他站在原地,仿佛一尊抽魂夺魄的石塑,逐渐与漫天大雨融为一体。
或许是最后一眼了
乔欢想。
马车又行了一会儿,城中街道狭窄,过路行人多,不宜疾驰。是以跑了许久,才排队出了城。
天气的缘故,出城的人寥寥无几,驾车的更少。乔欢靠着车厢壁,正打算眯一觉,就听牟迟厉声道:“做什么?!”
车厢外传来男子的声音:“这位爷,在下有急事去董家村一趟,您看能否顺路捎我一程?”
听着有些熟悉。
“不成!我家小姐岂能与你同乘!”
“不必不必,我坐车辕上都行!求您行行好,捎我一程,我着急去救……”
“牟迟,捎他一程又何妨?”忽然,乔欢探出脑袋,嫣然一笑,“郑大夫,巧啊!”
雨天路滑,山路更是难行。
灵安寺坐落于山顶,建于前朝,据今已有百年。保平安保发财保姻缘,但凡有心愿并且能交的上香火钱,来到此处,准能找到一尊保佑你心愿成真的神。
神之多,并不算稀奇,稀奇的是佛道一体。不论信佛信道,均能来此。传闻很是灵验,尤其是请寺中须发花白的老道卜上一卦,卦象十有八九都会应验。但至于为何寺庙会与道观建在一处,史书并无记载,也就无可追究了。
香客自山脚弃车步行,沿着三千级石阶层叠而上,仿若一条天梯直登云霄。待站于天门前,不知是雨还是汗,秦世卿的[衫早已湿透。
目光越过漆金的“南天门”三字,只见屋宇连片,云遮雾绕,巍峨壮丽所带来的震撼令人不由得心生敬畏。
靳忠发愁道:“都说高人性情难料,也不知今日能不能见到净空道长。”
“心诚则灵。”秦世卿道,又吩咐随从去殿中供些香油钱,尤其是月老庙,要多多供些。
殿前场地空旷,有袈裟和尚灰袍道士来来往往,各自有序。两种信仰的相遇,倒也是种奇异的和谐。
便见有一位身穿道袍的小道士捻珠走来,“可是秦施主?请随贫道来,净空道长已等候您多时了。”
【作者有话说】
拜拜月老,多多供些香油钱,求月老夫妻恩爱,回到家后,发现媳妇跑了hhhhhhhh求秦世卿的心理阴影面积~
第45章 人空瘦(十)
无字签。大凶。
净空道长发丝如雪,道袍整洁不见褶皱,瞧着精神十分矍铄。对于他的年龄,坊间众说纷纭,最离奇的说他是得道高人,修得长生不老之术,已是活了千岁的老神仙。
玄之又玄的事,秦世卿向来不信。不过是听坊间说他命批得最准,才来一试。然此次净空道长竟提前预知到他的到来,还派了道士早早候在天门,秦世卿对这位道长的本事不由又多了几分信服。
炉鼎燃香,烟雾缭绕。净空盘腿打坐,手捻流珠,双目轻阖。不待秦世卿说明来意,他便率先开口道:“望生,取签筒来。”
迎秦世卿进门的小道士依言照做。
殿宇宽阔,却不见神佛,唯有净空坐于中央圆形藻井之下,仿佛他才是镇殿的神。
未置蒲团,秦世卿手握签筒,撩袍便要跪于硬砖之上,却听净空阻拦,“心诚则灵,何需跪拜。”
净空依旧闭目养神,却洞悉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