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你。”姜青芷微微挑眉,勾起唇角轻笑一声,“说的时候别忘了把那几条大肥黄狗牵过去,不然还真怕你不好跟少将军解释。”
“你…”谢玲珑气得一跺脚,“给我走着瞧!”
在周围一道道讥笑的目光里,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不敢再多待,灰溜溜离开了膳房院子。
第26章 初见二爷
冬天的夜来得格外早。
姜青芷从膳房院子出来时,明亮的圆月正破开层云,越过树梢,悄悄往头上攀着。
一路上姜青芷没有说话,心里还在暗暗思虑着方才的事。
谢玲珑捅出来的窟窿已经补上了,最多几百两银子而已,这点钱姜青芷的嫁妆里还是拿得出的。
当然,如果把这件事告诉老夫人,这个钱自然不会让姜青芷来出,但老夫人势必又会因此发火,闹到最后,连杜牧之也免不了被一通责骂。
那才正中了许氏的算计,让老夫人愈加瞧不上谢玲珑,杜牧之也会迁怒姜青芷的小题大做。
姜青芷看得透彻,这样不讨好的恶人她才不会去做。
何况这几百两银子花的也不是没有意义,至少笼络了人心,在下人眼里留下一个慷慨仁善的好名声。
“荷花,你再回膳房院子一趟,让崔嬷嬷明早忙过早膳后,来幽莲庭苑见我。”
方才膳房那里人多眼杂,有些事不方便过问,姜青芷隐约觉得整件事似乎还有什么疏漏没有捋清楚,她要回房后再翻看一遍膳房的账簿。
“奴婢遵命,可少夫人您一个人…”
姜青芷左右看看,见不远处假山旁有一座八角亭子,“我去那边坐坐,你快去快回吧。”
“那少夫人小心着凉,奴婢这就去。”荷花应了一声,转身又往膳房回去。
姜青芷紧了紧袍氅,缓步来到亭子前。
亭子旁有一潭莲花池,如今入了冬,水面上浮着一层薄冰,银色的月辉洒落水面,映着一片片斑驳的清凉。
姜青芷举目望着破碎的水面,心头莫名又泛起一股愁绪。
待明年春暖花开,冰雪消融,万物可复苏。
可那破碎的山河,又到几时才能依旧?
也许是夜色太朦胧,又或者是她思绪飘飞的太远,竟没有发觉,池畔载满白雪的倒垂柳树上,正卧着一道身影。
那人影似乎也没有看到姜青芷,手中提着一只天青色的蓝玉酒壶,半阖着眸子仰望星河,时不时灌下一口。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忽然间,略显低哑的男子声音从树梢上传来,凄凉中带着一丝寡欢的郁郁。
无悲无喜,却在静谧的夜色中显得那么落寞。
姜青芷微微一惊,下意识抬眸望去。
只见那男子斜斜倚靠在树干上,没有穿御寒的大氅,仅着一件雪青色盘云刻丝锦袍,一条腿支在粗大的树枝上,另一条腿便那样随意荡在空中。
银色的月光透过树梢,洒在他线条分明的侧脸上,仿佛圈了一层朦胧的光,密不透风地包裹着一身洒脱不羁的气质。
仿佛是那画中的散仙,垂落星汉,逍遥人间。
而他吟的是前朝大词人所作的一首【西江月】,叹壮志之难酬,悲人生之寥落,虽然不太应此时的景,却能照出一个人的心境。
姜青芷对这位男子忽生几分兴趣,不由得淡然开口,将他那首未完的词续了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随着姜青芷清幽的声音入耳,男子眼帘一掀,转头看来。
只见姜青芷亭立在池畔,眉目清绝,睫羽上好似凝着霜花,映照月光,熠熠如同黎明初升的晨露。
男子晃了下神,但转瞬,微敛的眉峰忽地舒展开,唇角勾起一抹好奇的浅笑,“你是哪个院子的外戚,怎么没见过你?”
他声音一改之前的沉郁,不羁中透着一丝清亮的俏皮,仿佛如此才能贴合他本该有的年纪。
借着月色,姜青芷也暗暗打量着他。
未曾及冠,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鼻梁高挺,眉宇修长,精致的面容轮廓上散着一股朝阳般的清朗。
最让姜青芷惊异的是,他眉下竟是一副淡紫色的眸子,璀璨如染星般的深邃眸光里时不时闪烁出点点邪魅,映在银色的月光下,给整个人平添了几分妖冶。
姜青芷没有应声,男子也没再开口,清风似乎也在这一瞬停下了脚步。
银月,寒潭,微凉的光。
池畔立佳人,树梢倚良君。
静谧的夜色里,好似一幅天然泼墨出的银塘晓月图,典雅而清幽。
见姜青芷不答话,他也没怎么在意,竟将手中的酒壶朝姜青芷抬了抬,“可会饮酒?”
“于礼不合。”姜青芷婉拒道。
“礼乐早已坏了,哪还有什么讲究。”男子自嘲一笑,提起酒壶自己灌了一口,又把头转回去,醉眼惺忪地望着清月,道了声,“无趣。”
这声‘无趣’不知道是说姜青芷的扫兴,还是指外面那已经破烂不堪的世道。
姜青芷有心试一试他,淡声道,“礼乐在人心,人心不坏,礼乐便在。”
男子正落下酒壶的动作微微一顿,紫色的眸光闪了闪,淡淡的月辉下,姜青芷分明看到他眉宇中的不甘一闪即逝。
“人心救不了世道,哪有美酒来的逍遥。”男子嗤笑着,未曾落下的酒壶复又提起,将剩下的一口酒全部灌进嘴里,而后随手一抛,将酒壶扔进池水中,畅快发笑,“及时行乐,方才不负少年时。”
“那你就不怕青丝逍遥意,白首悔来时?”
“悔…”男子仰看着星河,“一个弱女子却偏爱讲大道理,呵呵,那依你之意,如何才是不悔?”
姜青芷笑了笑,当即应声,“少年何妨梦摘星,敢挽桑弓射玉衡。”
话音一落,男子眉峰随之微颤,一双淡紫色的眸光终是从银盘上移下来,看向姜青芷。
这一瞬间,他仿佛有种错觉,池畔站着的倩影并不是一位弱不禁风的女子,而是一位满腔鸿鹄志的意气风发少年郎,怀揣着敢纵骏马踏山河的雄心激壮。
然而恍惚之后,他唇角抿出一抹略显苦涩的笑容。
终究只是女子而已,故而才能说的坦荡。
“你是金丝雀,我是池中鲤,这世间予你我牢笼,只叹最后,不过一事无成惊逝水,半生有梦化飞烟罢了。”
“鹏北海,凤朝阳,若没试过,又怎知不能明年此日青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
姜青芷听到远处有脚步声响起,她留下这一句话,随即转身,飘然离去。
朦胧的夜色中,男子定定看着姜青芷远去的背影,心中似乎正有一股激流在涌动,面色沉凝,若有所思。
从膳房回来的荷花,见到姜青芷走来,快步迎上去,“少夫人,让您久等了。”
“无妨,回吧。”
姜青芷提步走在前面,默了默,忽然问道,“荷花,听闻府中那位二爷是异族人,我有些好奇,你与我说说他。”
第27章 继姐跟傻子私奔了
“二爷?”荷花眼中有些惧怕,“回少夫人,奴婢…不敢说。”
“你怕什么?”
“二爷的事是府里禁忌,老爷在世时曾立过规矩,不准下人们非议。”
原来是这个原因,看来对于二爷异族的身份,杜家人成见似乎不小。
如果是之前,姜青芷也就不再多问了。
可刚才她已经见过了杜星染,也就是将军府的二爷,前世她只知道这个名字,刚才见到男子那一双淡紫色的眸子时,她便猜到了他的身份。
况且在将军府里,除了杜牧之和杜星染以外,恐怕也找不出第三个敢爬上树梢,对月饮酒的狂人了。
姜青芷耐不住好奇,总觉得杜星染与传闻中有些不符。
“这不算非议,只是私下里与我说说,不妨事的。”
少夫人如此发了话,荷花也就不敢再藏着掖着了。
她左右看了看,这才低声说道,“奴婢也是以前听府里的老人提起过,当年老爷在并州戍边时,曾结识了一名域外女子,没过几年,老爷再回府时,便带回了当时还不到三岁的二爷。”
“只有二爷,没有那名域外女子?”
荷花摇摇头,“奴婢没听说,确实只带了二爷回来,为此老夫人还大发雷霆,骂老爷不着四六,胡作非为,幸好没把那外族女子带回来,不然一定打断老爷的腿。
“这件事府里的老人都知道,前些时候大爷把谢姨娘带回来的时候,老夫人发火时还提了这茬,骂大爷他…”
说到这里,荷花忽然意识到失言,赶忙住了声。
姜青芷听到兴头上,心里正痒痒的紧,哪里肯罢休,“骂他什么?”
“少夫人饶了奴婢吧,我…我真不敢说了。”
“怕什么,我让你说的,你只管说就是。”
荷花声音瑟瑟着,小的像蚊子似的,“骂大爷‘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癞蛤蟆没毛,随你爹的根儿了!’”
噗嗤。
饶是以姜青芷的性子,都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这比喻还真是恰当至极,恐怕也就只有老夫人那脾气才能骂的出这话来了。
“后来呢?”
见少夫人没有丝毫怪罪的意思,荷花胆子愈发大了些,“虽然是异族所出,但二爷终究是杜家的血脉,后来老夫人发过火后,也就默许了将二爷养在府里,但只给了身份,其它府内府外的大事小情都不让二爷过问。
“再后来老爷过世,大爷承了司州牧,二爷所幸更乐得清闲,每日便是寻欢作乐,喝喝花酒,听听小曲什么的,几年下来,别的没捞到什么,倒是落了一个‘纨绔少爷’的名声。”
“纨绔少爷…”
姜青芷暗暗思吟起来,这倒是与前世坊间的传闻对应上了。
只不过今日见了面,她总觉得那只是杜星染的表象而已。
一个人的行为可以作假,但潜藏在内心里的忧绪却没那么容易遮掩。
正如他夜深人静对月独酌时,脱口而出的几句诗词里,满满都是对现状的不甘,空怀抱负,却壮志难酬。
虽然他很想掩饰,但姜青芷还是从他的言谈里,敏锐察觉到他对于九州动荡,世道浊浑的无奈与失望之感。
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纨绔少爷’该有的思虑。
自污么?
这的确是纷乱世道里的一种求存之道。
但敢自污者,必有远谋。
姜青芷心下了然,月光下,她清透的眸子闪了闪,如果杜星染真的心怀赤诚,她愿意帮他寻一个机会。
她要走的路很难,在这场九州为盘的棋局里,处处布满荆棘,她需要一些如她这般的同行者。
姜青芷回到幽莲庭苑时,喜竹办完了她交代的差事,早早候着了。
“小姐,春桃家里的母子和那个丫鬟香莲都已经安置妥了,您放心吧。”
“那就好,你也需时不时过去瞧瞧,不要出什么岔子。”
姜青芷点点头,随即喜竹开始服侍她梳洗拆妆。
“小姐,今日出去办事,我还听到了一个消息,但没时间回府里去打听,不知道是真是假。”喜竹犹豫着说道。
“姜家?”姜青芷疑声问,“出了什么事?”
“外面都在传,咱家大小姐和那个傻乞丐淫奔啦!”喜竹嘿嘿坏笑,“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真有此事?”姜青芷并不感到意外,只是轻蹙了蹙眉。
“反正外面都是这么传的。”喜竹吃起自家的瓜来,一股子用不完的八卦劲头,“就在昨个夜里,趁着小姐您大婚的喜庆劲里,大小姐偷偷领着傻子跑了,听说现在老爷派人满哪去找呢,不知道有没有抓回来。
“哈,小姐您说,大小姐咋就吃了秤砣铁了心呢,还非傻子不嫁了,以前怎么没瞧出来大小姐有这‘慧眼’呢,左挑右挑选了个心眼儿最瓷实的,还不如柴房的李瘸子呢,年纪虽然大了点,起码人家吃饭不淌哈喇子呀。”
“就你会幸灾乐祸。”姜青芷忍不住戳了戳喜竹的脑门,“去,把膳房账簿取来,我再瞧瞧。”
“哦。”喜竹揉着脑门,悻悻地出去了。
留下姜青芷独坐在房里,她倚在织金丝刺绣鸳鸯的大红垫子上,回想起前世一幕幕,不由恍惚出神。
那时,姜玉婉出嫁将军府的前夕,暗中给姜青芷下了药,让当时还是傻子的顾景桓污了她清白。
姜父得知后大发雷霆,也不问青红皂白,当即把姜青芷打个半死,骂她不知廉耻,骂她是淫娃荡妇。
是继母柳氏给姜父拦了下来,姜青芷才没有被当场打死。
不过柳氏也并非是出于不忍,她劝说姜父,不要白白瞎了姜青芷的好容貌,可以在城中找一个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嫁出去,哪怕做不了正妻,也可以做个小妾,看在与州牧大人连襟的份上,想必会有很多人愿意。
这样一来,无形之中又稳固了姜家在司州的地位。
姜父思虑后,觉得很有道理,果然放出消息没多久,便有一位做典当生意的李员外上门来提亲了。
但那时姜青芷性子刚烈,既然阴差阳错从了顾景桓,她就绝没有再侍二夫的道理。
后来在喜竹的掩映下,姜青芷带着顾景桓,连夜逃出姜家,这才有了后面的曲折经历。
哪知,那才是真正噩梦的开始…
第28章 要做执火人
前世,逃出姜家后,姜青芷带着痴傻的顾景桓,开始了一次次颠沛流离无休止的逃难。
后来终于医好了顾景桓的痴症,才知道他竟是落难的皇子,在逃避追杀时跌下山崖撞坏了头,因此而痴傻。
得知真相后,他们一路北上,终于被保皇派寻到。
可那时朝廷已经不在了,保皇派寻找顾景桓的真正目的,也不过是想建立一座伪朝廷,挟天子以令九州。
为了不让保皇派起疑心,顾景桓隐忍不发,甚至亲手杀死了姜青芷和他未出世的骨肉。
后来他终于掌了权,心狠手辣的兽性再也不加掩饰。
屠城,诛九族,大兴文字狱…
惨案比比皆是。
直到最后,姜青芷窥见了他最大的秘密,一个足以威胁到他皇位的天大秘密。
为了能坐稳皇位,顾景桓丝毫没有念及一路走来的夫妻之情,竟然痛下杀手,亲手给姜青芷灌下了毒酒。
这便是前世姜青芷走过的路,也是今生姜玉婉不顾一切也要奔赴的新生。
望着纱罩灯里朦胧的烛光,姜青芷轻呼口气。
这样也好,随他们去吧。
她恨顾景桓,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但却不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