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官依法依规断案,一切都要讲程序,既然没有状纸,本官如何审理此案原委?去去去,回去写好状纸再来击鼓鸣冤吧。”
他不耐地挥了挥手,只想尽快将人打发出去。
相信以何家的手段,出了衙门后,要不了多久就能自己摆平此事,便省得他这个辞曹官为此事伤脑筋了。
何威早料到会是这种结果,轻蔑一笑,瞥了眼喜竹,旋即背起双手,大摇大摆地就要走出公堂。
“诶!不能走!”
喜竹急了,她赶忙招呼随行而来的护卫拦住何威,旋即指责贾仁道,“你这官是怎么办的案,他是杀人凶手,怎么可以随便放他离开!”
要不是姜青芷还没来,她不敢随便露出自家小姐的身份,这会儿早摆出‘州牧夫人’的名头来压人了。
此时只能畏首畏尾的,真是让人不痛快。
堂外跟来的百姓们也越聚越多,挤在门口乱糟糟叫喊起来。
“你们就是官官相护!”
“把何威抓起来!不能放他走!”
贾仁见状,又是狠狠拍了下惊堂木,喝道,“不要喧哗!本官断案向来秉公执法,是你自己不按规矩办事,若案案如此审理,岂不乱了套?本官依规办案,有何不对?
“既然还未受理此案,衙门便无权押人,纵使他真有罪案在身,回头再缉拿回来就是,还怕他跑了不成?
“本官话已经说得够清楚明白了,不要再胡搅蛮缠,无理吵闹,退堂!”
贾仁只想尽快了解此事,这番推托之词,糊弄糊弄不懂法的百姓还可以,稍加推敲,便是完全站不住脚的说辞。
便在这时,人群外忽然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且慢!”
这道声音虽不洪亮,音色却清冽威严,像是藏地雪山之巅融化的冰水,干净中透着刺骨的微冷,让人闻之惊震。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喜竹顿时大喜。
是小姐来了!
拥挤在堂外的人群自动分开两侧,姜青芷带着满身血污的温裕踏步走进堂中。
贾仁抬眼看去,顿时目光一亮。
他这种级别的官吏,还没有资格到州衙例行议事,自然不认得姜青芷的身份。
此时便只猜想何威定然是瞧上了这位女子的美貌,有此绝色,难怪何威不惜闹出人命也要将其霸占。
还不等贾仁开口,姜青芷来到堂中,当先发问。
“大人断案未免太儿戏了,既然有人擂鼓鸣冤,告知已有命案发生,大人却一不问此案原委,二不管被加害者是何人,三不提人证物证是否到场,四不说收押凶犯以待核查,却只想草草了解,含糊推脱,堂下百姓们可都在此看着,大人此举未免有失公允,难以服众吧?”
姜青芷这一番话不仅不留情面,且句句都点在审案要害处,顿时赢得外面百姓们满堂喝彩。
“没错,说得好!”
“有失公允,难以服众!”
贾仁一时间张口结舌,有心狡辩,却实在说不出什么。
他只能再拍惊堂木,借此掩饰心中难堪,“你…你们又是何人?本官断案还轮不到你这不相干的人来随意指摘!
“来人,把他们轰出去!”
“呵,大人又说错了。”姜青芷讥笑一声,不疾不徐地说道,“此人名叫温裕,被何威所害之人正是他的母亲,而我便是此案人证,何来不相干之说?”
见贾仁一脸尴尬地瞪着眼,姜青芷很是‘善解人意’地补了一句,“未曾审案,便先将原告与人证轰出公堂,大人断案,着实英明啊。”
原本姜青芷还想着直接表明身份,定了何威的罪行。
眼下见贾仁这副嘴脸,她反倒不急了。
姜青芷倒要看看,这所谓明镜高悬的辞曹衙门,究竟能污秽成什么样子。
与此同时,温裕‘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悲声高呼道,“何威强抢民女,令下人当街加害了我年过六十的老母亲,望大人明察秋毫,严惩何威,还我公道!”
“你…你们…”贾仁顿时被噎得哑口无言,肥胖的脸上神色青红交替,很是精彩。
不过此案涉及到何威,被质疑也好,笑话也罢,都不及头顶的帽子重要。
未及不想,他只能硬着头皮开口,“论断人命大案,岂能儿戏,府衙自然有府衙的规矩,至少…至少你们眼下拿不出状词,本官便决定押后再审,有何不妥?”
闻言,姜青芷眸光微寒,冷声道,“大人以此微末的理由便想将此案压下,岂不荒唐可笑!”
然而就在这时,温裕却忽然开口,“大人不过是要状词而已,好,请大人稍候,我这便写来!”
第67章 以指为笔,染血做墨
“请大人借我纸笔一用。”温裕朝贾仁拜了一拜。
“这…”贾仁面露犹豫,暗暗看向堂下的何威。
何威不由讥笑一声,“连纸笔都要跑到府衙来借,穷酸成如此模样还想着告状?若本少爷是你,便识趣将那几锭银子收下,就凭那老妇的一条贱命,能换回这些银子便是死也该偷着笑了。”
“你说什么!不准侮辱我娘!”温裕愤怒起身,就要朝何威扑过去。
“肃静!”贾仁登时一拍惊堂木,命左右差役将温裕拉开,对其喝道,“此处乃是府衙,你当是市井不成?再敢乱来,休怪本官先赏你二十大板!”
他已经领会到了何威的意思,自然不敢借纸笔给温裕,不耐道,“你到底能不能拿出状词,本官公事缠身,没那么多闲工夫陪你瞎耗,最多给你一盏茶的时间,若拿不出来,今日便不可再纠缠!”
一盏茶的时间,转眼即逝,便是城中最有名的讼师,要写出一份详尽的状纸至少也要一炷香时间,更何况此时的温裕连纸笔都没有。
这分明是想断了他告状的念想。
堂外百姓们也跟着着急,但都是些上山拜佛的香客,再不就是临街跟着跑来看热闹的,谁能随身带着纸笔。
即便有心帮忙,也使不上力。
喜竹急声道,“小姐,我这就去买,很快回来!”
“不必。”姜青芷微微摇头。
一来一回,便是最快的速度,一盏茶的时间也来不及。
贾仁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摆明了今日只想推脱,根本不想审理这件事,又何必被他牵着鼻子走,平白被戏耍一番。
姜青芷忍无可忍,耐心被耗到了极限,已经再无心隐瞒身份了。
“辞曹大人今日之公断,着实令妾身开了眼,如此荒唐作为,难道就不怕州牧大人削了你的顶戴,要你的脑袋?”
“州牧大人…”
贾仁先是一惊,差点吓掉了手中的惊堂木。
但心思一转,又随之定下了神。
县官不如现管,州牧大人高高在上,每日军政要事缠身,又岂会过问这种小事?
可若是得罪了顶头上司郡守大人,那才是顶戴不保的大事。
他暗暗拿定主意,今日这件事不能再拖了,必须尽快了断才行。
“本官完全依规矩办案,问心无愧,便是告到州牧大人那里本官也无惧。”贾仁冷哼一声,“别怪本官没提醒你们,所剩时间已经不多,若是再拿不出状…”
便在这时,只听‘刺啦’一声。
温裕撩起青衫衣摆,用力一扯,撕下来尺长的一大块来。
旋即他牙关一咬,咬破左手食指,顿时,血珠汩汩而出。
他俯在堂下地面,用布满血污伤痕的左手,眸光坚毅,运指如飞。
仅仅片刻的功夫,一篇血状便赫然而成。
“状词在此,请大人过目,惩治凶徒,还我公道!”
温裕跪在地上,轻颤着双手捧起血衣,满眼不屈与决然。
望着堂下的温裕,贾仁很是吃惊。
以血书状,倒不是什么稀罕事。
但一盏茶时间不到,便能写出一张状子来,这就不能不让人惊愕了。
莫不是胡乱拼写,滥竽充数的?
贾仁不太相信,面露质疑地看了看温裕,又扫了眼背着双手,气焰依旧跋扈的何威,疑声道,“把状词给本官呈来。”
左右差役拿过温裕手中的血书,呈到贾仁面前。
他拎着一角接过来,略有嫌弃地扯开摊在眼前,扫眼看去…
然而只看了几眼,贾仁的面色便接连变换起来。
从质疑到震惊,再到惊艳,最后即便不愿相信,却也不得不为之叹服。
短短一盏茶时间,温裕便以指为笔,染血做墨,洋洋洒洒近千字,明明只是张状词,读来却好似山河激荡,一气呵成。
不仅将此事原委书写的明明白白,更是将其中冤屈写的让人读来悲情与共,把何威如何的淫压百姓,写的令人发指,激愤难鸣,恨不得当场便砍了他的脑袋才能泄愤。
贾仁暗暗咽了咽口水,忍不住对温裕看了又看,若是换个场合,只怕就要顶礼膜拜了。
他心知若非生在如今的乱世,似温裕这般文采斐然,假以时日,必定是要名扬天下,位极人臣的存在。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罢了,贾仁心中不由嗤笑一声,李广有射虎之威,到老无封,冯唐有乘龙之才,一生不遇,昔年孔圣文章盖世,也曾厄于陈邦,太公武略超群,也曾钓于渭水。
便如当下跪在堂前的温裕,时运不济,顶个屁用。
眼下状词呈在堂前,挑不出任何瑕疵,贾仁再想推脱不审,已然没有说辞了。
他暗暗看了眼何威,见何威老神在在,对他微微使了个无碍的眼色,贾仁这才放下心来。
心想拖了这么长时间,想必何家早已经在外面做好了应对,既然如此,他便做做样子走个过场,审一审好了。
“好,此案本官已经知晓了…”贾仁一拍惊堂木,严声喝问,“何威,温裕状告你令使下人杀他老母,此事你可认罪?”
“荒谬。”何威挑着短眉,嗤笑道,“他老娘久病缠身,年老体弱,明明是自己摔死的,关本少爷屁事,大人倘若不信,不妨将那老妇尸身抬到堂前来,令仵作当堂查验,届时那老妇因何而死,岂不一验便知?”
何威话音一落,贾仁当即领会了意思。
想必定是何家暗中对尸身做了手脚,亦或是早已经买通了仵作,方才敢有恃无恐提出查验尸体。
这倒是省得他绞尽脑汁地去想办法为何威开脱了。
贾仁当即应声,“该当如此,来人…”
“慢着!”姜青芷骤然出声,“堂前有人证在此,堂外百姓们也都亲眼所见,你却对此不闻不问,反去查验尸体,辞曹大人便是如此断案的吗?”
“放肆!”贾仁被姜青芷屡次顶撞,不由恼羞成怒,寒声道,“本官如何断案何需你教!你这泼妇屡次扰乱公堂,莫以为本官不敢治罪于你!左右,先打她二十大板!”
“你这狗官才放肆!”
喜竹登时站出来大喊道,“保护夫人!”
霎时间,一众将军府护卫从人群中闪身而出,涌进公堂,瞬间把姜青芷护在了中间。
这些护卫都是行伍出身,小小一座辞曹衙门而已,他们完全没放在眼中,只要少夫人一声令下,便是让他们当场把贾仁擒拿,他们也不敢迟疑半分。
喜竹挡在姜青芷身前,怒视着贾仁,“我看谁敢动我家小姐!”
“胆敢擅闯衙门,你们要造…”贾仁正要发难,忽然神色大变。
先前只顾着忧心如何为何威开脱,竟没有注意到,这些护卫竟都是将军府的衣着。
这么说,眼前这美貌夫人竟是出自将军府,她究竟什么来头?
第68章 验尸
贾仁顿时暗暗捏了一把冷汗,郡守他得罪不起,将军府更不是他一个小小辞曹官敢触须的呀。
今日真是被何威给害惨了。
正为难之时,就听何威冷笑道,“将军府威名在外,州牧大人更是公正不阿,你不过一个外戚,便敢拿着鸡毛当令箭,着人擅闯府衙,就不怕给将军府抹了黑,回头州牧大人先治了你的罪!”
这话正是说给贾仁听的,便是告诉他姜青芷的身份没那么高贵,无需惧她。
不过听在贾仁耳中就是另一番心思了,外不外戚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但凡跟将军府沾了边,那也不是他贾仁敢招惹的呀。
毕竟他老子不是郡守,回头若真惹得将军府不满意,还不是要拿他出来顶罪。
他奶奶的,早知道今日升堂前先看看黄历好了,现在称病怕是来不及了。
“呃…公堂之上,还是不要喧哗为好,念是初犯,这次本官便不追究了,这位夫人,先让你的人退下吧。”贾仁语气明显弱了许多。
姜青芷微哼一声,并没有让护卫们退下。
“好一个辞曹大人,原本当着司州众百姓的面,我不愿抬出将军府的身份,只想名正言顺为温公子讨还一个公道。
“然你众目睽睽之下,处处对凶犯包庇,却屡屡对含冤人为难,既如此不讲理法,便莫要怪我以势压人了!
“相信百姓们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何威强抢民女,草菅人命,鱼肉百姓,恶事做尽,令司州百姓苦不堪言,人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便是我抬出将军府的身份强行命你定了何威的罪,大家心中也会自有公断,不会认为我将军府仗势欺人,颠倒黑白,涂害无辜,而是在为民除害!”
姜青芷这番话不仅说给贾仁听,更是说给堂外围观的百姓们。
占理归占理,但必要的舆论引导还是要的。
先在众人心中竖起一个正义方的人设,之后哪怕失了偏颇,做事稍有过格,众人也只会顺着第一印象认为,嗯…她没错,她代表正义。
只可惜谢玲珑此时不在场,不然怕是都得暗暗给姜青芷竖个大拇指,这不就是早了一千多年的PUA嘛!
牛啊牛啊!
果然,百姓们跟着乱糟糟嚷叫起来。
“对,为民除害!”
“何威是杀人凶犯,鱼肉百姓,祸害良民,定他的罪!”
“狗官,你也去死!”
不知道哪冒出了这么一句,可把贾仁吓得不轻。
“肃静!肃静!”他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这位夫人,本官也只是依章办事,查验尸体本就是命案章程之一啊…”
就在这时,温裕忽然开口了。
“谢夫人仗义执言,既然是章程所定,那便依大人所言,命仵作查验吧。”
姜青芷顿时有些不解,“有将军府为你撑腰主持公道,量他再不敢胡乱断案,必会还你公允,令堂已经遭难,温公子又何苦再让其遗身受难。”
温裕满眼悲痛,对姜青芷深深施了一礼,“夫人已经帮了很多,大恩铭记在心,在下永不敢忘,若因我一家之冤屈,让将军府之威名平添话柄,落下口舌,在下万死难辞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