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志存高远的壮阔远望，亦是出自她口。
那时他便知道，他这位嫂子与其他所见过的女子都不一样，看似娴雅和顺的外表下，定然也藏着一颗不安于困做笼中雀的心。
既同志，何不能同道？
或许她便是那个他苦等多年，真正能帮他脱出眼下困境的人。
所以，杜星染义无反顾地赌了这一次。
他再次躬身朝姜青芷郑重一拜。
“请嫂嫂救我！”
救他！
这个字用的着实太重了。
一个字，仿佛道尽了他自小到大的所有郁郁。
姜青芷垂眸看着眼前的俊逸少年，心中不免为之触动。
果然，他从不是人们口中那个只知道纵情享乐的纨绔，一直心怀壮志，只是无路施展。
自古乱世出英雄，哪怕身体里留着异族血液又何妨，英雄亦不问出处。
这样挚诚的人，不该被成见埋没才对。
“二爷言重了，我不过是一个困于高墙内院里的弱女子，何敢言说救二爷，二爷若想脱困于浅滩，便只能自救。”
杜星染心头一动，“请嫂嫂指教。”
姜青芷不再推脱，明说道，“如今正逢乱世，九州皆动，司州想偏安一隅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最迟年后，战火便会烧到这里。
“司州已然有所察觉，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二爷何不去向少将军请缨，去守一座城池，趁此机会，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将军府。
“待日后战起之时，何愁没有机会一展抱负，建功立业？”
“嫂嫂所言甚是，我也并非没有这般打算，只是…”杜星染微垂眼帘，淡紫色的眸光略显黯然，“只是碍于我的出身，大哥从不愿付实权与我，让我独守一城是不可能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可能。”
姜青芷唇角抿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莫名问道，“二爷可愿意信我？”
闻言，杜星染随之展颜一笑，“嫂嫂说的哪里话，若是不信，今日我又何必请嫂嫂来此，以肺腑之言以示。”
“既如此，我有一个好去处，不知二爷可愿往？”
“是哪里？”
姜青芷微挑了挑娥眉，没有卖关子，直言道，“此去往西三十里，有城名为小陵，那里地处偏僻，土地贫瘠，城中十室九空，俨然快变成一座荒城了。
“少将军不愿付二爷实权，那倘若二爷请愿的是一处无权之地，少将军想必便没理由拒绝了。”
“小陵城？”杜星染当然知道这个地方。
去那里严格来说倒不是没有实权，是有权力也没处用去，城中百姓都没有几个人了，更何谈兵卒。
杜星染实在想不出，去守那样一座近乎荒废的城池有什么意义。
姜青芷看出了他的疑虑，不由意味深长地轻吐一句，“先脱困于池，静待风云起，雷雨至。”
话音一落，杜星染顿时惊醒。
没错，眼下最难的是要离开将军府，只有迈出这一步，才有可能图谋未来。
正如晦暗不明的繁杂棋局一般，往往一子落对了，满盘皆活。
即便走错了，对于他来说，应该也不会比眼下的局面更坏了。
杜星染闪烁着眸光，方才有那般忧虑，确实显得目光有些短浅了。
他感激地朝姜青芷再次一拜，“多谢嫂嫂指点，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今日三次大拜，每一次都是发自肺腑的，对于杜星染来说，可谓是所获良多。
姜青芷的几句指点，使得杜星染如同拨开云雾见青天，能否柳暗花明尚且还不知道，但至少解开了他当下的困局。
而姜青芷同样乐得如此。
小陵城有了杜星染去坐镇，于那些难民来说，更是一件幸事。
虽然此时的小陵城几近荒废，但姜青芷相信，只要一切顺利，要不了多久，那里便会成为司州最稳固的城池之一。
也将会是她最为可靠的根基所在。
第62章 强抢民女
云霞寺的内院不对外开放，香客们无法随意进出。
慧悟大师正是云霞寺的住持，与杜星染算是忘年交。
有这层关系在，故而才会将内殿借与杜星染和姜青芷议事。
但凡事小心谨慎总没有错，嫂子与小叔这样的关系私下见面，岂止是于礼不合，若真被有心人看见，难免不会惹来非议。
姜青芷辞了杜星染，当先自内殿出来，过了片刻，杜星染才随之缓步踱出房间。
当姜青芷回到大雄宝殿时，喜竹早已经等在了一旁。
看见自家小姐出来，喜竹快步迎上去。
“小姐，您出来啦。”
姜青芷轻‘嗯’一声，虽然对喜竹没必要刻意隐瞒，但毕竟私会小叔这样的事，能少一个人知道总归是更好的。
她正想着该如何解释进内殿这件事，便听到喜竹自己念叨了起来，“刚刚有个小和尚问我是不是跟姜夫人一起来的，还说小姐您被主持方丈请到内院去论经了？这都哪跟哪啊，小姐，您什么时候认识的老方丈？喜竹怎么不知道小姐您还懂佛法呀？”
“嗯…略懂，略懂而已。”
倒是省了姜青芷自己去想理由，随口敷衍了一句，顺势岔开话题，“寺里的诸天神佛可都拜过了？”
“拜过了，拜得可仔细了。”喜竹应声点头，“一个都没落下，每尊佛像三个头，差点就把我磕懵了呢。”
姜青芷闻言戳了戳喜竹的脑门，打趣道，“看你额头通红，还以为是天寒冷风吹的，原来是磕头磕的，放心，你这么诚心拜佛祖，佛祖定会保佑你的。”
“佛祖如果真这么灵验就好了，那喜竹就求佛祖保佑，让我家小姐事事顺遂，步步高升，早日做了将军府的主母，到时就算是少将军见了小姐，说话也要客客气气的，小姐过得好了，喜竹自然跟着您过得好。”喜竹歪头畅想着美好愿景。
“就你会说，感情我养的不是一个小丫鬟，是一只百灵鸟啊。”姜青芷心情不错，一路说笑着，出了大雄宝殿。
“时辰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喜竹应了一声，抬手帮姜青芷把氅帽戴好，“外面风大，小姐当心惹了风寒…”
此时快到晌午，香客们也开始纷纷下山，主仆两人随着人流，缓步朝山下走去。
然而刚到山脚下时，不远处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本就繁多的香客们顿时如潮水似的朝骚动处涌了过去，瞬间把那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隐隐约约的，人群里好像还有哭喊和叫骂声传出来。
“唉小姐，您当心…”
涌动的人潮全部向那边靠拢，不由分说地把姜青芷和喜竹也朝喧闹处挤了过去。
喜竹一边护着姜青芷，一边左推右挤的，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来到了最前边。
霎时间，眼前混乱的景象映入了她们眼帘。
只见面前地上倒着一个老妇人，双眼紧闭着，生死未知。
在老妇人身旁不远处，一个布衣男子满身血污，狼狈蜷缩在地上，正被几名小厮模样的下人围着拳打脚踢。
“打！给本少爷狠狠打！”旁边一个肥胖的男子跋扈地叫嚣着。
他一副富家少爷装扮，长得肥头大耳，满脸嚣张气焰。
听到男子吩咐，几个小厮下手更狠了起来。
“不要打了，哥！哥你别管我了，快带娘走啊！”
在肥胖男子身旁，两名小厮紧抓着一名女子的胳膊不放。
女子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穿一件打着补丁的碎花袄子，模样很清秀耐看，此时却哭得梨花带雨，凄惨无比。
她痛苦地看着地上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男子，以及早已昏迷无知的老妇人，任其哭得声嘶力竭，也无济于事。
地上被打的男子仍在强撑着，奈何身子瘦弱，双拳更是难敌四手，只有挨打的份，毫无还手之力，嘴里断断续续地吼着，“放开…放开我小妹，畜生…放开她…”
这是什么戏码？
莫不是在强抢民女？
姜青芷眉心紧皱，一股厌恶之感在心底飞速涌起。
而周围围观的百姓们谁也不敢上前，只敢小声议论着。
“是郡守家的何大少爷，这又是哪家的姑娘遭殃了？”
“哪家的姑娘不晓得，听说是兄妹两人带体弱多病的老娘上山拜佛，谁知菩萨不仅没有保佑，反而降了祸事，被何大少爷瞧中了那姑娘的美貌，当街就要把人抢回去做小，不仅推翻了那位老大娘，连姑娘的哥哥也遭了一顿毒打，唉，惨喽…”
“岂有此理！还有没有王法了！”
“呵，王法？人家的老子是堂堂郡守大人，这就是王法！咱们平头老百姓就算了吧…”
“嘘！小点声，乱嚼舌头，还想不想活了！”
讥讽那人神色一惊，连忙住了声。
“求求你们，别打了…”女子失声痛哭，终是无奈地‘扑通’一声朝肥胖男子跪倒，哀声祈求着，“我跟你走，求求你放了我哥和我娘吧…”
“早些服软何必吃这顿苦头，本少爷看上的女子，就没有得不到的。”肥胖男子嘿嘿淫笑一声。
他便是众人口中那位司州郡守家的何大少爷，何威。
第63章 送羊入虎口
何威得意大笑一声，挥了挥手，让围打地上男子的几个小厮退下。
走上前，他朝男子扔出一锭银子，跟着啐了口唾沫，“别说本少爷无故抢人，这银子便是用来买你妹妹的，放心，待本少爷玩够了，人自然会给你放回去，不会要了她的命…嘿嘿嘿…”
说罢，何威转身一脸淫笑地看向女子，伸出胖手朝她双颊捏去，“难得遇到如此水灵的小娘子，不过这里是寺庙，本少爷毕竟要给佛祖几分面子，所以，这就随本少爷回府里去快活快活吧…”
这时，有闻讯赶来的寺中僧人站出来劝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请你放…”
“滚一边去！臭和尚，真当本少爷给你们脸了是不是！惹恼了本少爷，信不信我拆了你们这破庙！”何威气焰嚣张，眼睛一瞪，竟是连寺庙的面子也一点不给。
就在他抬脚要走的时候，地上奄奄一息的男子伸手，奋力抓住他的衣摆。
“畜生…放…放开我妹妹！”
男子趴在地上，艰难抬头，眼里透着汹涌的怒火。
而就在男子抬头的一瞬，姜青芷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
虽然脸上有着血污伤痕，却掩不住他清秀的眉宇，坚毅的轮廓。
恍惚间，一道正气凛然的不屈身影，忽地在她脑海中浮现。
姜青芷心中霎时一动…
竟然是他！
温裕！
前世纷争过后，九州初定。
恢复科举的第一年，温裕便是那拔得头魁的新科状元。
彼时的温裕已过三十之龄，一身正气，满腹经纶。
新朝初始，百废待兴，温裕凭借其过人的才学，短短几年时间，便从一名翰林院修撰，升为大司空，官拜一品，位列三公。
不过他为人太过正直，脾气执拗，不懂阿谀奉承，也从不结党营私，起初还很得顾景桓的赏识，渐渐的，顾景桓的昏庸无道愈发显露，把新朝治理的乌烟瘴气。
温裕看不过去，屡次弹劾贪腐官员，甚至脾气上来了，当朝便敢质疑顾景桓的决断。
久而久之，他在朝中备受排挤，连顾景桓也将他视为了眼中钉肉中刺。
正值那时新朝大兴文字狱，温裕不过是写了一首缅怀亲人的诗词，却因词中出现了‘还容’两字，便被按上了一个蓄意叛反的名头，最终被抄家灭门了。
而‘容’字，也不过仅仅只是与那位早已死去多年的离王，姓氏相同而已。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可叹一位清廉正直，刚正不阿的肱骨之臣，最终却只落得被冤死在狱中的下场。
前世姜青芷曾与温裕有过几面之缘，很是敬仰他的为人。
但温裕被抄家时，姜青芷虽然贵为国母，却早已经与顾景桓离心离德，即便有心相救，也无力能做什么。
便是连她自己，也在那不久后，被赐下了一杯毒酒。
只是姜青芷没想到，原来温裕的故里竟也在司州，今日又恰好与之相遇。
何威见衣摆被温裕拽住，顿时眼睛一竖，“狗东西，放手！给老子放开！”
他狠狠踹了温裕一脚，温裕口鼻喷着血，意识都有些模糊了，但那只手还是死命抓着他不放。
因为他知道，若是放了手，妹妹便会落入何威的魔爪里。
这一生，就彻底毁了。
“碧…碧容别怕，哥不会…不会让他带走你…”温裕含糊不清地呢喃着。
“老子看你是找死！”何威怒极之下，竟是动了杀心，“拿刀来，把他的手给老子砍下来！”
“不要啊何大爷，求您放了我哥吧，我跟你走！”女子声嘶力竭地哀求着。
何威哼笑一声，“便是杀了他，本少爷照样能带你走，来人，给我砍…”
就在这时，姜青芷忍无可忍，骤然轻喝出声，“住手！”
“去叫人过来。”她对喜竹低声吩咐一句，随即提步走出人群。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竟敢强抢民女，与土匪强盗何异！”
听到这声呵斥，何威不由一怔。
他没想到在司州这片地界上，竟然还有人敢插手自己的事？
简直是不想活了！
“他娘的，本少爷我…”
何威一边冷哼一边转头，当看清姜青芷绝色容颜的一瞬，霎时间眼睛都直了，连骂到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嘿嘿一笑，两眼放光地在姜青芷身上扫来扫去，“本少爷今日艳福不浅啊，你又是哪家的小娘子，竟生得如此标致，快过来，让本少爷好好瞧瞧…”
方才的拥挤中，姜青芷宽大的氅帽不知不觉间悄然垂落身后，此时正露出她那张倾城国色的容颜。
乌黑的发髻如同堆云砌墨，叠乱钗横，细腻光滑的面颊白皙胜雪，清冷中掩不住自内而外散发出的高贵气质。
她款款自人群中走出，优雅而从容，瞬间吸引了无数目光。
围观的百姓们都被姜青芷精致的面容与气质惊了一瞬，感叹这世间竟还有如此超凡脱尘的女子，竟似画中走出的仙子般，清丽绝伦。
不过回过神来，却都暗暗为姜青芷捏了把冷汗。
虽然勇气可嘉，但也实在太冒失了。
长成这般模样还不赶快躲得远远的，竟还自己主动站了出来，这不是送羊入虎口嘛！
十有八九又得白白便宜何威这个祸害了。
唉，真是造孽啊。
却见姜青芷面色不变，微凝着寒眉，连眉睫都没抖一下，冷声道，“把人给我放了，否则要你狗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