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玄子低声道:“目前没什么异样,分开之后自个儿多留意吧!”
霓月趴在地上,附耳倾听地听的车马声……
“还有六里。”
孙有虞协助四个谍人换好辽僧袍服,头发剃光。
“四里。”
邓玄子和两个谍人扮成了耶律军的骑兵。
“二里。”
八个伤病谍人陆续扮好辽商服,接连藏进了马车和货箱。
卫聿川顺手把农舍里所有的粮草豆子扛上了马车。
车辙声和马蹄声越来越清晰,地面隆隆震动,天色突然阴沉,昏黄的乌云从西北方满满渗透云层,飞快压了过来。
视线突然变得非常差,辽人凶猛的铁骑似乎要将大地震透,卫聿川眯眼望去,低沉的昏黄大地上,他们像一阵狂狼挥着暗红色的狼旗,露着杀戮的凶光,冲农舍而来。
又是耶律的叛军。
第一排的骑射手和卫聿川同时发现了对方,“嗖!”卫聿川率先射箭而出,一弓三箭,连射五发,百发百中,叛军弓箭手接连倒地。
“快走!来不及了!”
突然一阵怪风吹得所有人睁不开眼,马匹惊恐嘶鸣,赖在原地死活不动。
霓月望着西北方一团灰黄色的螺旋状漂浮物:“那是什么?”
众人望向西北方。
隔江黄梅山嶙峋,莫障疆场风沙尘。
“是黄雾沙霾。”邓玄子皱眉。
“我不想留这喝沙子。走走走!”卫聿川赶马。
“没有人跑得过黄雾沙霾!无用之功!过不了一里地我们都会被卷上天!”狂风乱做中,邓玄子的飞快翻着临走前从家中带来的一本手札,里面记录了他当斥候之后遇见的、摘录的、研习的各种气象、历法、山川之道,他记得有个古老的咒语,能克制风向,天地万物相生相克,只要足够敬畏老天,定能找到转机。
卫聿川被黄沙吹着睁不开眼,叛军的箭也全被风吹偏了,“风要来了!邓玄子!快!”
邓玄子额前密密汗,手指颤抖,眉目紧张地皱在了一起,他越是焦急越是找不到那句咒语。
“算了!我肯定不行的!我只在山上采药时用过一次!那说不定是巧合!我们赶紧逃吧!不要指望我了!”
卫聿川一只手搭在邓玄子肩上,仿佛在传递给他力量,他坚定地看着邓玄子:“我相信你!我射箭的时候什么都不想,闭上眼,箭在心中,箭是自己飞出的!它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地方!老袁!你们拉紧马!不要让他们跑了!”
耶律叛军距离不过半里,黄雾沙霾则像一把匕首横穿中央而来,霓月身子轻,已经濒临被吹跑的边缘,卫聿川扣着她的手让她死死揽住自己腰,另一只手搭在邓玄子肩上,邓玄子慢阖双目,双膝跪地,双手合十,虔诚地仰头望着龙卷沙霾。
“风岳稽首,众仙敬从……天外天伯,来往其中……罪业消e,经完幡落……”
农舍已经被黄雾沙霾吹上了天,瞬间粉碎,老袁和谍人们死死按着马车,竭力僵持着。
霎时间,天地之间的黄沙似乎全汇集到了邓玄子所跪的地面中心,卷成了个倒角形旋涡,邓玄子闭着双目,发髻仙簪随大风飘起,细长眉眼此刻似有超脱尘世的淡然……
似乎有那么一刻的寂静,待卫聿川反映过来,睁开双目,近在咫尺的沙霾突然像是立起来一道高墙,齐齐向后倒去。
“邓玄子!邓玄子!”卫聿川惊愕地晃着他,让他睁开眼。
黄雾沙霾向身后耶律叛军卷去,像是一道屏障,隔开了大宋谍人们。
“走!”邓玄子来不及开心,跟大家示意立刻上马离开,众人兵分三路,向大宋的方向疯狂奔去。
马匹像受惊一般嘶鸣狂啸,卫聿川算是体会到什么叫脱缰野马了,整个车厢都快被颠零散了,车厢里三个谍人,后面货箱藏了五个,他和霓月在外面驾车,萧益元从车厢里探出身来,看看刚刚脱离的后方,望着前路忧心忡忡。
“大难不死,必有后患。”
“必有后福。”卫聿川紧握着缰绳纠正他。
“小兄弟,你还是年轻,”萧益元拍拍卫聿川的肩,“胡胤没有说什么吧?他真的不是让你们来灭口的?”
“我们要是来灭口的刚刚就把你们丢下了!机宜司和皇城司的人都知道我们来辽接你们,他不会杀你们的。”
国门另一侧的地牢里,一场审讯已经进行到重要时刻。
“咸平末年北境冗兵冗费,数目之庞杂,地方转运使的账簿都更新不跌,但凡经手我和胡胤所在州县的谍人,我们都是先发头笔赏银,契约承诺刺事归来后,再追发两倍至三倍的银两,越快探得情报的谍人拿到的赏银越多,彼时战事频发,风云变幻,很多谍人有去无回,死了多少人根本统计不过来,能拿到后续银两的人少之又少,我们就这样贪下了一笔笔军饷。”
“这笔没了,再招募谍人,再向朝廷申领,朝廷一定会批,虽说上头有令须将谍人家眷转移到大后方保护,你只要做做样子,后续上头根本来不及监督。后来战事少了,渐渐地不打仗了,我贿赂了些户部的人,调职管理边境关税,胡胤已经成了巡边使,我做账,他放权,我们通过榷场贸易、搜刮边州百姓的税款,霸占城中商行,继续敛财,一直到现在。”
祁国公坐在地牢刑讯房,低沉地说道,面前是徐慎带领着一处的机宜官详细记录,褚明达在一旁踱步,审读祁国公自述这些年来的主理事务。
“我独女龙[冰雪聪明,凭我在朝廷的实职,每年发到手的俸禄不够给她奢华珠玉、周游列国、四处学艺,她很快就知道我这些年都干了什么,她有商谈天赋,我想一直想培养她,有意给她铺路,但她知道一切之后不跟我来,要写检举信上报朝廷,我多次拦截,她甚至要进宫告我,若我不去自首,就于我断绝父女关系。”
徐慎向褚明达抬头示意,褚明达点点头,徐慎向牢狱深处招了招手,“把尸体推上来。”
柳缇推着沉重的榆木演示台缓缓来到了刑讯房,揭开白色的尸布,上面躺着一个正值壮年,遍体鳞伤,失血过多而死的男人。
“此人你是否见过?”徐慎问祁攸之。
祁攸之起身上前,沉重的脚链哗啦作响,他仔细辨认一番,摇摇头,“没见过。”
“他是你曾经经手过的谍人。”徐慎说道。
“不,不是,我经手过的每一个人我都记得,贪了这么多年,晚上常梦见他们来杀我。”
“你们贪下的军饷和税款都藏在哪了?”
“我府中有一部分,大笔的是在胡胤那里,我若需要会问他要,他存在了霸州一个隐秘的地方,我不知道在哪。”
临近日落,祁国公的审讯两天一夜终于结束,机宜司确认他没有利用职务之便叛国通敌后,在卷宗上按下了官印,即将押送回汴京,等待他的,是流放苦寒之地,朝廷对文官多有包容,早就不致死刑了,但多年前,那些浴血卖命、死在不知名角落的谍人已经看不到这天,就这样消失在滚滚车轮向前的尘埃里了。
柳缇的验尸结束,这具男尸就是七八日前死在粮仓路口的那人,是一个值夜的机宜司守卫发现的,他抢在皇城司之前把尸体拖了回来。
尸体身上有刀伤、剑伤、暗器伤、大腿中间掏了一个小洞出来,肉里塞了一个小蜡丸,蜡丸里藏着一封冒死从辽带回来的最新情报。
割股藏书。柳缇以前只在史书和传说中听到过,有谍人不被敌方发现情报,挖出自己的肉,将情报缝在大腿肉里。
蜡丸取出来后早已被血浸泡揉烂变形,里面的纸条也几乎全部被污损,看不出上面写了什么,柳缇自知不是自己这个层级的人该看的东西,取出纸条后便交给了褚大人,她只知道是机宜司一个潜伏在辽的线人冒死带回来的。
身上的伤痕多数是陈年旧伤,在辽这些年想必日子十分凶险,不过最为致命的,是约莫三五前留下的胸膛前的匕首所伤的刀伤,线人死前与凶手经历过激烈打斗,逃命时血流不止,爬行了很长一段距离,最终被机宜司的人发现。
机宜司叫她来验尸,柳缇本以为死者跟犀象的案子有关,如此看来并不是,似乎是更重要的一位人士。
“这边走。”肖崧带柳缇拐进了机宜司后方的一道密门,避开人群,眼下正逢散衙,机宜官们陆续从天罡殿正前方离开司里,肖崧掏出钥匙解开密门上的八环锁,给了柳缇一袋机宜司赏的银子。
“有关线人尸体情况,在司长公布之前,绝密。”
“明白。谢中卫郎大人。”柳缇一掂量银袋,沉甸甸的,比她想的多的多。
“还有一件事,也是绝密。”
“三处也不能说?”柳缇疑惑,肖崧是卫聿川的舅舅,两人看起来关系不错,怎么连亲外甥也要防?线人带回的情报究竟是什么?
“不能说。事情也很简单,你记好……”
第14章 .信号篇十四 “你以前在哪条道上混?”
马车厢里坐了三个谍人,宽大的辽服遮住了他们腿上和身上的伤,想到他们在辽待过多年,卫聿川抱着试试的心态路上给他们看宴射陷害自己使者的画像,马车厢的三个谍人都说没见过。
“怎么了?他是细作?”
“八成是了。再向你们打听个事,细作都会利用什么人?”
“海了去了,什么人有用就用什么人,干谍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夫人害夫婿,老子杀儿子,一人叛徒,全家灭门,你还是经历的少。”
货箱传来一阵咳嗽声,卫聿川担心货箱里的五个,密闭的滋味不好受,何况他们还身负陈年旧伤,想到这,卫聿川又加快了赶车速度。
霓月倒是轻松地哼着卫聿川听不懂的歌谣,像是辽语或者女真部落的语言,总归是卫聿川听不出的字句,卫聿川望着看不到头的戈壁有些惆怅,“以前总想离开家建功立业,来辽这几日就想回家了。”
“嘁,恋家的奶娃娃。”霓月掐了卫聿川脸蛋一把,她总时不时对卫聿川动手动脚,卫聿川眼神警告过多次,霓月屡教不改反而变本加厉,卫聿川索性不管她了,不然老给她眼色,显得自己多在意她似的。
“你不想回家吗?”
“回家?我没家啊,我回哪去,回大夜壶也行,总归是有个睡觉的地方,不过睡在林子里也不会死,没有山鬼,也没有吃人的野兽,还是人更恶心些。”霓月冷笑道。
这笑让卫聿川不寒而栗,比腊月天冰湖的水还冷。
“你以前在哪儿……”卫聿川想问霓月她在哪当差,但看她这幅样子,不像是正经当过差的人,“你以前在哪条道上混?”
“哪里需要杀人我就去哪咯。”霓月靠在卫聿川肩上,望着沿途景色,就像靠着小狗小猫一样顺手。
“那你是哪里人?”
“哎呀你烦不烦,我不知道,想不起来,都长得是人样,都是宋人呗!”
“我……你……就是咱俩第一次见面那事儿……你没告诉别人吧?”
霓月皱眉瞧他:“什么事儿?”
“就那事儿啊……”
“哪事儿啊?”
卫聿川瞄着霓月的神态,看起来不像是装的,她一阵一阵的,感觉什么事儿都不往心里去,只在乎开不开心。
忘了就好。卫聿川松了口气。
倏而过后卫聿川紧张起来,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耶律叛军的关卡,看样子像是个驿站,没有作战痕迹,霓月用辽语跟叛军说明身份,他们是耶律敕倍表叔家的商队,去置办器物路过此地。
叛军听霓月的口音地道,说得是耶律族系语,加之腰牌和进货单也符合用途,马车里三个辽商还供上了从宋买来的瓷器,叛军几个守卫检查过后,挥手放行。
卫聿川驾车准备离开,马车货箱尾部刚刚通过驿站栅栏,一个守卫突然大喝。
“等会儿!停下!”
马车后拉着的货箱里,有鲜血在渗出来,一滴一滴,滴落沙地。
三个驿站叛军兵卒手握着茅枪,狐疑地围上了马车后的货箱。
“打开,里面装的什么?”
卫聿川和霓月对视一眼,走到箱边轻拍了两下箱子,临行前他们和藏在箱中的谍人约定,轻拍两下是静观其变,按兵不动,重拍三下是出箱反击。
一个兵卒捻起地上的红色印记,放到鼻下一闻,惊呼,“是血!”
驿站附近的叛军闻声迅速汇集到马车,团团围住,卫聿川示意霓月和马车里的谍人先别动,只要不自曝,就有转机的可能。
“箱里有进贡的羊,刚宰的,路途遥远,怕路上臭了,敕林王前一阵被萧王爷围攻,断了口粮,如今已经突围,我等特意备了鲜羊宴,用冰块冰着,若是开箱,冰化了,羊臭了,该如何交代?”
叛军听着卫聿川的辩解,并不相信,包围圈又向里紧了紧,卫聿川低眸看瞄准自己咽喉的箭茅,面前是一圈锋利的长枪短剑,刀剑弥漫着血腥味儿,二十几个叛军正虎视眈眈盯着这来路不明的几人,伺机动手。
货箱底部的鲜血一滴、两滴、三滴……逐渐汇成了一条血注,一个耶律叛军当即撬开货箱盖的同时,卫聿川扬起车架上几袋沙石挥向空中,尘土飞向众耶律军的时刻,霓月一个翻身跳向车顶,双袖交扬炫出数枚带毒的脱手镖,万镖齐发,这是上一代大宋谍人的独有的绝佳暗器,像老袁他们十四位谍人这样的前辈,当年就是用这些看上去不起眼的小飞物将生猛的辽人牵制于大宋边境每一块土地上。
卫聿川和霓月仰着头,充满崇敬地看着他们不曾使用过的暗器飞向围攻的叛军,如蝴蝶飞群一般的脱手镖在空中划过数道凌冽的横线……
接着七零八落直线跌落下来。
脱手镖跟着谍人们在地下待得时间太久,受潮飞不起来,也彪不起来了,不是小飞物,俨然是小废物了。
霓月扭头冲马车里的萧益元几人破口大骂:“什么破玩意儿?!”
说着便拔出双刀飞进叛军人群中,飞身挥斩数名叛军,细腰飞速旋转,双刀快得闪出了幻影,无法分辨她转了多少圈。
“驾!”卫聿川趁机驾车冲出包围圈,车厢里的萧益元几人惊愕地探出身来观望着后方的血腥屠杀:“姑……娘,姑娘,好……身手。”
卫聿川骄傲地一扬下巴:“那你看。没见过吧?”
昏黄地大漠戈壁上三个黑点马不停蹄前行,午后烈日当头映照在头顶,烤得人口干舌燥,邓玄子和袁不惘、张啸两个尚有武力的谍人前辈一行返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三个应该是最快抵达大宋的,孙有虞五人是僧队,卫聿川霓月拉了一车拖后腿的,就自己这队可以稍稍松口气。不知道卫聿川他们怎么样了,有没有遇到危险。
袁不惘见邓玄子一路眉眼沉重,便驾马快了些,赶上邓玄子,和他并行。
“你很关心他,那个卫聿川。”
笑话,我关心他?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老东西说多了话可没有那么多水喝,邓玄子懒得搭理袁不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