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平末年安肃军蕃兵一营二都殿直,谍人,代号犀象,你们不用确认我身份,即便翻遍整个霸州府衙册籍库、安肃军名目,也兴许找不到我的名字,跟我一样消失的谍人还有很多,我们都化成了英华街的琉璃瓦、边境贪官将领库里的银子,为大宋出生入死这些年,最终消失了。咸平末年,我和十四个谍人从不同阵营被胡胤抽调,暗中招募,成为他部下的谍人,临行前都签了生死状,我们都是有软肋的人,有人家中穷困,有人父辈嗜赌,还有人被人陷害亟待洗脱罪名……胡胤承诺,我们顺利完成刺杀、下毒任务,从辽归来便可收获军功,我们都想借此机会回归平稳日子,彼时还是祁攸之还是一个小小的转运使官,给我们派发了头一笔微薄的银两,会把家人转移到大后方,我们一行十五人,便分几路去了辽。”
“可我没想到一去就是八年,我其他谍人试图潜回来,半路走散了,我捡了一条命,阴差阳错活着回到了大宋,可一切都不一样了,祁攸之已经成了祁国公,而我的家人并未得到保护,他们在转移途中被辽人细作暗杀,弟弟躲过一劫,三番五次去讨要安置银两,他们都说没有我这个人,把他打了出来,没过多久抑郁而终。”
“回来这一个月,我日夜难免,昔日并肩作战的同僚在边境线另一端生死未卜,可我却救不了他们,必须找到合适的人,把他们救回来……”
屋子里众人沉默,可此行稍有不慎就会引发宋辽矛盾,两国对彼此的间谍深恶痛绝,说得严重点,若他们被辽人发现了,下一场两国之间的战争很可能因他们而起。
吴祥之摊开机宜司的卷宗画像和代号、籍贯、身份,和犀象留下的手信做比对,有几个谍人能对得上号,其他几个已经查无此人。这十四个人当年是秘密执行任务的,怕是胡胤为了邀功,朝廷并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定是在辽遇到了什么事,才困了这么久没撤离,字条军情已经表明有人伤病,伤病到什么程度?
孙有虞还沉浸在犀象的信里,眼眶红红,“要是我困在辽,你们会去救我吗?”
“不会。”三处五人异口同声。
“别嘴硬。”
“他们是我大宋的人,为我大宋出生入死的谍人不该受辱客死他乡。若是你们困在辽朝,机宜司也会想尽办法把你们带回来。”吴祥之望着门外的月色负手而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们跟那十四个谍人,没有区别。”
邓玄子忍不住了:“我能说我不想去吗?卫聿川惹的事凭什么拉着我陪葬?我们来机宜司这两年多,消停过吗?犀象这案子从开始到现在,我只睡过一个整觉,往前数一千年,周朝死士还好吃好喝供着,大把银子给家眷,机宜司什么都不给,就让我去送人头?我邓家就剩我一个独子了,我要回不来,我爹娘怎么办?”
“祁国公在边境跟辽人打交道这么多年,定是有些人脉在辽,他还在一处受审,我让他交代了些人脉,兴许能帮上你们。”
肖崧打开了信封,卫聿川几人顿感有救了,屋子里所有人连忙围上去,肖崧甩开折叠了好几层的信纸,偌大的一张信纸上,苍劲有力的写了一个大字:
“滚。”
肖崧像碰到屎一样把信纸扔了出去。
“噫!”三处几人捂脸撤退弹跳出老远,仿佛祁国公的回信长了巴掌似的,跳出来扇他们一掌。
叛逆,都阶下囚了怎么还这么叛逆!
“时辰不早了,准备吧。”
李鸦九闪到南库房抱了一摞衣裳进来,扔上桌,“辽服就这些了,其他不合适。”
卫聿川、霓月、邓玄子立刻一人抢了一身,卫聿川那身是辽人管家、霓月是侍女、邓玄子是辽商,等孙有虞慢了一拍拆开衣服时,傻了眼。
“僧人?我该不会还要剃头吧?有没有别的选择啊?”
“有意思。”霓月擦擦几刀下去,孙有虞成了个光头。
距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他们得趁天色还暗时混进辽边境,柳缇给马车装着从机宜司抱来的瓷器珍宝,李鸦九给三匹马准备着粮草,提前伪造好的辽朝通关腰牌和名帖也放进了马车,霓月和孙有虞架马车到城门外集合,卫聿川和邓玄子要先回家一趟,跟爹娘告个别,毕竟这一走不知何日才能回来。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临走前,肖崧和吴祥之前后脚准备离开。
卫聿川悄悄追上了肖崧:“舅舅,等回来之后霓月能给她安排其他地方吗?我有点,呃,难以承受。”
“安排哪去?上你家去?”
“别。我还想多活两年。”
“机宜司需要一把好用的快刀。”
肖崧说完要走,卫聿川奇怪,“你不担心我吗?没什么嘱咐我的吗?我要是回不来,我娘就拜托舅舅了。”
肖崧拍拍卫聿川的肩:“做谍人,你只要有用,就会被人利用,废物是最安全的,因为没用。”
“……好的。”
霸州后半夜寂静漆黑,城南邓记药铺一直亮着烛光,邓玉山和姜沅夫妻俩一直在等邓玄子回来,心里不踏实,睡不着。
院门被猛地一下推开了,邓玄子面色严肃匆匆奔向里屋,着急拿什么东西,夫妻俩悬着的心又绷起来。
“玄子?怎么又要走?”
邓玄子名字来源于清虚玄妙,清玄,也是天空的意思,邓家药铺是祖传的营生,祖辈都以医药为生,来去皆归于自然,靠天吃饭,以清玄取名,是以警醒邓家子子孙孙,敬畏老天,感恩自然,邓玄子是家中老二,大哥清子刚生下来不久因为饥荒夭折,后来邓玄子长大,家中又诞下了幺妹,妹妹眉清目秀、天资聪颖,是十里八乡都宠的小姑娘,延续了大哥清子的名,只可惜……
邓玄子沿途规整着药铺的各种行当,“我这几日不在家,三处有差事。”
“几日是几日?”邓玉山老实巴交,也不敢多问。
“两三日吧。”邓玄子给自己一个念想,真希望两三日就能平安回来,“这几天山里雾大,你们别去采药了,我昨日背回来的也够用,如果续不上少赚两天钱也没事,等我回来再说。走了。不用送了。”
邓玄子踏着黑夜匆匆跑出了院门。
当娘的觉得不对劲,姜沅推开院门,披上件衣服,抓起灯笼就追了出去,“玄子!玄子!”
后半夜雾气大,石板台阶湿滑,姜沅一下摔在了院门口,举起灯笼,只看到邓玄子驾马飞奔离去的背影,越来越远。
霸州城门外,冷风卷席着沙尘犹如鬼鸣,黑夜中,一辆马车上放着一盏灯笼,霓月叼着根草,躺在车厢里面敲着二郎腿,看一本春宫图。
孙有虞正坐在车辕上意磷抛约旱牧缮袍子,不知怎的瞄到了霓月随身斜跨的那个小花布袋,色彩艳丽,虽然一看就随身佩戴了很多年,但纹样依旧细腻精美,红绿打底,明黄和浅蓝交错其中,修得也不知是何种图案,“霓月妹妹,你那小花包给哥哥看看。”
“不给。”
孙有虞觉得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那样的花纹,他敢肯定不是大宋的手艺。
马蹄声越来越近,卫聿川和邓玄子一前一后驾马而来,前来和霓月、孙有虞汇合。卫聿川换上了辽商管家的衣服,看了看此行装备,四个人,一辆马车,一个货箱,三匹马,有点磕碜。
霓月换上侍女装束后看上去文静了不少,浅蓝色交领左衽袍服,米黄色对襟、直领、两腋开衩至膝盖附近,柳缇给她浅浅扫了一层妆,娇憨可爱,只是她性子并不随着身份有所收敛,还是随地大小躺,跟没骨头一样。
这会儿正举着本书看,大字不识几个,能把“人有所操”念成“操所有人”的人,还看上书了?
看什么呢?卫聿川好奇弓腰进了车厢,抬起书的封面。
《春宫图》?!
卫聿川一把抓过来扔了出去。
“干嘛你?!”霓月凶巴巴地踹了卫聿川一脚。
“不学点好!是不是孙有虞给的?!”
孙有虞妖娆地摸了下光头:“贤弟你这就污名于我了,本僧乃是出家人,清心寡欲,六根清净,只留慧根,怎么看这种腌H的东西。”
邓玄子把他踹一边去:“妖僧,骑你的马去。你们俩也去赶车!”说着把霓月和卫聿川往外赶,自己往车厢里一靠,“管家和侍女找准自己的位置。本富商要歇息了,天亮之前务必进入辽朝境内。”
“滚开!”
机宜司地牢门铁链打开,季铎撞开狱卒飞奔向外,地面牢外几个皇城卒在等着他归来。
“大人!”
“卫聿川呢?!”
“他们好像要出城了。”
季铎一把推开手下奔到机宜司外,骑上红骅往城门口奔去。
等赶到城门外时,夜里一片漆黑,黑夜中风沙卷起阵阵尘土,“吁――!”季铎勒马四处搜寻,周围连卫聿川的影子都没有,三处已经走没影了。
季铎愤怒地一摔马鞭,望着远处漆黑的夜色,咬牙切齿。
第11章 .信号篇十一 嗑药杀手
从潼县一路向西,进了辽朝的地界,比霸州风更凛冽,更辽阔,白桦林的树叶充满了肃杀,卫聿川从没来过辽,他对辽的印象,仅限于多年前父亲死去的那天,他们说他手筋脚筋都被辽人挑断了,身中数箭而死,脑袋也被削了去,最后找到他时,只剩一具满目疮痍的躯干。
被辽人抓住的宋谍人,都会被射鬼箭,他们把谍人困在树上,蒙上眼睛,让士兵们对准谍人肆意射杀,谍人最后会满身窟窿,活活被射死,双目插箭、耳里插箭、嘴里也是箭。
会有见射中我们吗?
远处似有无尽的荒漠交错而立,蒙蒙亮的天光洒下来,宛如一片波浪翻滚的海洋,卫聿川眯眼望向前路,前方就是辽的入关口了,几个辽僧正排队入关,卫聿川马车减速,几人商量了一下对策。
卫聿川和霓月、邓玄子驾马车先行通关,孙有虞在半柱香之后再进入关界,值了一夜班的守卫兵还没等到下一班交接,神情困倦,再加上李鸦九伪造的通关文牒非常逼真,腰牌居然还是仿制的皇室商队,这让守卫们都没检查一箱货物,恭恭敬敬放行。
马车行至嫩车河边的一片白桦林中,此处寂静无人,卫聿川观察了下周围,和邓玄子下马停车,等待孙有虞汇合。
霓月出了大宋没多久就一头栽到车厢里睡死过去了,这会儿还没醒,马车一路颠簸甚至都不影响她打鼾,卫聿川没见过如此心大的人。
邓玄子刚要叫醒霓月,卫聿川拦住了他,“让她睡吧”,说着顺手给霓月掖了掖毯子,展开地图,“犀象的地图标记了五个可能的藏身之处,他们当初走散时,有人受伤,外面又在打仗,大抵也逃不了多远,这里是辽朝南京道、西京道、中京道的三京交汇处,军鸽飞行的路程最远也就是西京道北边了,到不了中京道,既然纸条来源与牧民和农民……”
卫聿川在地图上圈出三处牧场和农田,“或许就是这三处之一了。”
“啊?你不知道是哪个牧场啊?”邓玄子略有嫌弃,“我以为你挺行呢,朔风将军的神勇一点没沾啊。”朔风将军是他爹,战事已经过去了多年,现世和平,当年那些行走刀尖的谍人也逐渐淡出舞台,但朝廷和情报机构系统的人始终记着他的赫赫声名。
“他是他,我是我,我活到现在只见过他三次,他的荣誉跟我有什么关系。“
卫聿川继续思索排除三个地方哪个可能性大一些。
“这三个牧场其实能排除掉一个”,邓玄子从怀里掏出一本小折子,一拉开,上面详细记录、刻画各种山川地形图,还有各种批注,“从前当斥候的时候,摸进过辽人的牧场,辽人大多数住帐篷,这就决定了聚集地多开阔地,豢养军鸽不被发现,还要保持通风向阳,透气性好,离咱们最近的敕车河附近的农场,处于风带交界处,别说鸽舍了,就是牛舍按在这附近都能被掀翻,可以排除了。”
正说着,孙有虞驾马赶来了,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顶辽人的皮帽子,“光头真的太冷了,这辽朝风比霸州烈太多了,入关的时候偷了前面猎户的。”
卫聿川拍了拍邓玄子臂膀,“走吧,去那两个牧场看看。”
队伍汇合,继续上路,南京道和西京道交汇地带寂静地可怕,这里就是滞留在榷场的那些辽商所说的交战区了,奇怪的是并未看到耶律和萧王爷的任何兵马,难道战事已经过去了?
林子里只有树叶沙沙声和哒哒马蹄声,马车行进速度不快,卫聿川和邓玄子分别观察左右两侧,孙有虞在中路开道,“那些辽商是不是诓我啊,连个人影都……”
“嗖!”一只暗箭擦着孙有虞皮帽子头顶中央直挺挺穿过,直射进马车横隔梁。
孙有虞皮帽子中央瞬间被暗箭劈开了一道缝。
孙有虞大惊:“毒箭?!有毒!”
林子里蹿出一团黑影,卫聿川拉弓三箭齐发,箭无虚发,树林中瞬间三人倒地。
红衣铠甲,面涂狼纹。
“是叛军耶律敕倍的兵!”
邓玄子和孙有虞立刻下马找地方掩护,“怎么着?咱们真的要打?”
“若躲不掉,只能硬碰硬,就算给辽皇帝帮忙了!”卫聿川又一箭射中了林中的弓箭手。
“孙有虞你嘴真臭啊!以后不许说话!”邓玄子砍下去一个近身的叛军。
越来越多的耶律兵马现身,直冲马车而来。
“糟了!霓月还在睡觉。”卫聿川猫身躲着攻击折返马车,却见马车轿帘掀开了,霓月迷迷瞪瞪躬着腰出来,站在车辕上狠狠伸懒腰。
两支毒箭直冲她飞来,霓月懵懵地抬手一握,“啪”地一下握住了两支箭柄。
“喔?毒箭?有毒!”说罢甩了出去,两支毒箭反弹回树林,当即戳透了两个叛军的喉咙。
霓月掐着腰活动了下盆骨,往嘴里扔了颗底野伽,散漫地嚼着,再次抬眸时,眼中顿闪出兴奋地杀光,她冲隐蔽在石头后的卫聿川狡黠一眨眼,“我去杀人了。”
“喂!”卫聿川没拦住,霓月轻踩马背飞燕一般蹿进树林中,只见双刀寒影,腰肢纤细飞窜于众叛军中,身形快到只看出残影,明明只是一女子诛杀众人,但步伐和气势却杀出了暗影军团的幻觉。
一边杀着,一阵她哼唱的歌谣从树林中飘出来:“五个翁翁四百岁,南面北面顿瞌睡,自己精神管不得,有甚心情杀女直。”
两个叛军将领挥着辽刀砍来,霓月双刀左右开弓,勾着两人锁骨拖到了自己跟前。
她打量着面前两个男人,“先杀你,后杀他,这样错开着来,不至于太仁慈也不至于太残忍。”
“嚓嚓”两刀下去,两个将领没了声。
霓月转身对外面的同僚眨了眨眼:“杀完了,走吧。”
卫聿川和邓玄子、孙有虞哑口无言,一个部族军分支的二十人,就这样被霓月一个人团灭了。
卫聿川走进林子里,一只眼球滚到了脚边,目光所及之处,血流成河,满地倒下的不是尸体……
是尸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