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卫聿川拉开门,一端庄男人一身华贵黑袍下了马车,不疾不徐走进来,众人惊愕,是没穿官府的褚大人。
本以为卫聿川会借用他娘的人脉找位城中尊贵雅士,没想到卫聿川软磨硬泡把褚明达求来了,论官位,霸州除了胡巡,就是他和皇城司的闵伯寅,但褚大人的爵位是在闵伯寅之上的,请一个朝廷正四品官员给一个非亲非故的无名小吏加冠,此等殊荣……
没听说过。
褚明达之前不愿前来,一是怕给李鸦九一家带来困扰,二是勾起了伤心事,他有三个儿子,两个儿子当年打仗时战死沙场,大儿子凯旋而归,但是被辽人射瞎了一只眼,三个儿子的及冠礼都由他主持加冠,及冠礼之后,也意味着更多的责任,和更多未知的凶险了。
“吉时已到!”孙有虞敲了一下锣。
李鸦九跪在庙堂院中央薄席上,憧憬地看着褚明达从竹筐中端出三顶冠。
褚明达先将布冠加于李鸦九:“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再加皮弁冠,褚明达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三加爵弁冠:“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T无疆,受天之庆。”
李鸦九庄重起身,向褚明达缓缓行礼,转而望向身侧的家人们和三处同僚们,黑夜的庙宇中眼噙热泪,从今日起,弃幼志,敬威仪,顺成德,望我的家人和伙伴们,以我为荣。
及冠礼成后孙有虞热烈邀请众人到他新宅院暖房,给李鸦九庆生辰,已经接近子时,大家熬不过这群夜猫子纷纷回家就寝,三处六人的夜晚则刚刚开始,一股脑涌到了孙有虞家,卫聿川和柳缇做饭,邓玄子负责洗菜备菜,孙有虞和霓月负责摆桌椅洗碗,端菜。
李鸦九负责吃。
自从汴京孙有虞受肩上之后吃光了霓月给他做得烤羊排后,霓月觉得自己厨艺碾压汴京厨子,被卫聿川三番五次赶出伙房,还是见缝插针做了盘大餐。
邓玄子端着一盘黑漆漆的像黑火球一样的东西,小心翼翼打量,“这什么?能吃吗?”
“霓月的手艺,我给它起名叫‘伸脖蹬腿丸’”,卫聿川炒着菜说。
“伸脖,蹬腿……”霓月琢磨着同步进行着动作,反应了一会儿才发现卫聿川在损她,抬腿就是一脚。
琳琅满目的佳肴摆满了整整一大圆桌,除了大宋美食,还有些新鲜玩意儿,孙有虞搞到了辽人的喜潼、乳酪、还有秘制烤羊排的酱料,只不过乳酪和羊酱过于地道,颇有膻味儿,大家尝了几口便放在了一旁。
霓月和李鸦九美美吃着喝着,霓月非要李鸦九尝试一下她做的伸脖蹬腿丸,李鸦九趁霓月不注意悄悄塞进喝光的酒壶里了,哪想到这丸明明是猪肉的,霓月一炸似乎成了石头,“咣当”一声砸进了壶底。
正在喝酒的霓月缓缓转过头来,盯着李鸦九,李鸦九一激灵,瞬间感觉自己身上冒出一股死意。
“你糊弄我。”霓月幽幽地。
“没没没没没没有。”
“给我吃!不然我天天给你做一日三餐!”
卫聿川给邓玄子倒满酒,邓玄子摆摆手,“不能喝多,后半夜还得回去温习党项语。任务不好做,徐大人,我看他不想当我的上线,司长大人认为西夏虽然现在安兵不表,但是个潜在的威胁,褚大人承诺我潜伏完成指令后给我做一封新的册籍,到时候不需要通过科举,我也能有官职。”
“行啊玄子,咱们这里头,还是你有出息。等你回来说不定比夏昭还牛,苟富贵勿相忘!”
邓玄子不知是苦笑还是期待:“谁知道呢,潜伏三年,说不定三天就死在那儿了。”
“就这么想当官?”
“就像你说的,有权力才能保护在乎的人,若是我位高权重,可以让家人想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没有人能阻拦我,清子也不至于……”邓玄子说到此有些哽咽,“至少减免一些被时局玩弄掉性命的可能性。”
卫聿川拍了拍邓玄子的肩,给邓玄子倒上茶,两人碰杯,杯盏刚落,却见桌对面柳缇和孙有虞正有说有笑窃窃私语着什么。
卫聿川咳嗽一声,正在闹腾的几人瞬间意会,保持静止,整个饭厅只听见孙有虞和柳缇凑在一起小声说笑的声音。
柳缇率先发现了异常安静,抬眼便看到对面四人抱着双臂一脸鬼笑,柳缇瞬间红透脸,扒着饭碗闷头吃饭。
孙有虞一如既往厚脸皮,指挥着卫聿川,“贤弟给我端个桂花莲藕来。我吃点软和的。”
“你不是正值壮年吗?吃这么养生。”
“磕着下巴了。”孙有虞敲了敲下巴牙关,柳缇心虚地头埋得更低了。
“磕下巴了?咋磕的啊?这么蹊跷的位置。”
“你要是话少点我还会继续疼你。”
饭桌又吵吵嚷嚷起来,正厅的门开着,放眼望出去,夜晚的庭院如诗如画,星辰闪烁在深邃的天幕上,淡淡月光洒落荷花池中,卫聿川突然看到宅院大门被轻轻推开一角,有人来了。
来者穿了身淡紫色水袖衣裙,披了件薄薄的华贵裘袍,是宋净女。
卫聿川立刻去伙房端满新的一轮菜品。
“客人来了,招待一下!”
宋净女本来没想来,白天卫聿川邀请她时,她公务缠身,胡巡那边还有很多折子要当晚核对出来,没想到一抬头就到了子时,正巧肚子也饿了,宋净女便让马夫驾车来了此处。
“粗茶淡饭,宋谋士若不嫌弃,一起吃吧!”
宋净女小心切了块烤羊排撕咬着:“谁的手艺?”
“我的。”柳缇幽幽举手道。
“真好吃。”
霓月和李鸦九、孙有虞划着拳,邓玄子向柳缇请教着勘验尸体的学识,宋净女纯是来吃饭的,也不掺和大家的热闹,默默吃着看着其他人美酒上头,吵吵闹闹,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些许羡慕。
暖黄色的窗缝外,一双眼睛锐利地透过黑暗盯向房里,卫聿川端着一煲酪粥站在房外窗边暗中观察着宋净女,不错过她任何一个动作,手中刚出锅的酪粥已经凉了成了温热适宜入口的口感,卫聿川立刻端进了厅里。
圆桌佳肴丰盛,各式、各地、甚至各国的美酒菜肴应接不暇,霓月喝得最多,毫无节制,划拳把大家荷包都赢光了,孙有虞没想到赌神竟在自己身边。
霓月见卫聿川过来了,拉着他加入赌局,卫聿川开头边输了两把,乖乖喝酒。
宋净女翻着巡边府未看完的折子,小口小口喝着温热的酪粥,颇有凉意的深夜,喝此物正舒适,大概觉得口味不够,为了调味,宋净女夹了桌上一盘色泽奇怪的蔬菜放进粥里,这才觉得味儿对了,心满意足吃起来。
热闹一直到丑时结束才散去,宋净女先行一步离席了,李鸦九喝得不省人事留宿孙有虞家,邓玄子最清醒,跟众人告别后散步离开了孙宅,卫聿川浅浅收拾了一下残局,酒意也颇为上头,跟孙有虞和柳缇告别,扶着又唱又跳的霓月离开了宅子。
从城南到霓月家有些距离,两人喝得颇有醉意,路都走不稳,卫聿川拦了辆马车,把霓月抱上去,帘子一拉,细腰一掐,黑咕隆咚的马车厢里摁着霓月就开始亲热起来,车轮颠簸车厢摇晃,两人兴致更起,还未等敞开手脚,结果马车外传来小厮声音:公子,到了。
卫聿川瘪瘪嘴,给霓月盖好衣服抱着她跳下马车随手扔了个碎银,“不用找了!”
“谢公子!”
霓月掐他脸:“你倒是挺大方。”
“春宵一刻值千金你懂什么!”
进了院子一路跌跌撞撞边亲边挲磨上了楼梯,踢开门瞬间边互相扒着衣衫外袍,踩着满地狼藉摔了几跤后终于滚到了床上。
唇齿交缠间满是浓郁的酒气,霓月像只懒懒的野猫般更加娇媚,卫聿川身躯滚烫,攻势猛烈又霸道,平时就腻歪,喝多了更是在霓月耳边骚话不断,故意逗弄霓月,惹得她咯咯咯笑个不停,尤其喜欢看她又难受又享受得不到纾解的样子,几番下来卫聿川搂着霓月坐在怀里,亲吻着她耳后那个蓝色火焰的印迹,有意无意说了句。
“你有事瞒着我。”
霓月没理会,拆掉簪子,墨发如瀑般散开,一把将卫聿川扑在身下,似笑非笑,娇喘微微,堵住他的嘴。
卫聿川知道自己抵抗不住霓月,但见她这幅样子更确信他问得对,于是把持着理智继续盯着她。
“阿克丹案结束那晚,我在你这里,你熬汤药时,给我下药了是不是?”
霓月面容模糊在月光中,继续亲昵地蹭着卫聿川。
“那药太苦,我尝了一口喝不下去偷偷倒你花盆里了。还好我没喝,不然我都不知道后来的事。”
“接近寅时你叫我,我当时已经被叫醒了,本想逗逗你,就装睡,结果你下床了, 还换上了夜行服。”
“你去哪里了?嗯?”
卫聿川摁住躁动的霓月,霓月顺势趴在他身上,侧过头去不看他的脸。
卫聿川起身按住霓月的肩,不容置喙,“为什么要瞒着我?我问你你说焰影门都摆平了,跟大家见面又提醒大家小心他们,与我说的根本不是一套说辞,孙有虞问你细节时候你含糊过去了,不要以为我没看见。我这些天一直在等你主动告诉我,但你什么都没说。”
“你在审问犯人吗?我的事都要向你汇报?”
“如果此事很危险,我必须与你共同面对。”
“我的事于你无关,管好你自己吧。”
卫聿川无奈自嘲笑笑,叹了口气,“经历了这么多,我以为你有所改变了。没想到你还是这样。”
霓月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质问,这话是卫聿川想求一个和她并肩面对困难的机会,但在霓月听来充满了指责。
“我哪样?我什么样用得着你定义?”霓月梗着脖子怒目而视,我也没想到我会和你纠缠如此之深,以前什么事都是我一人说了算,我要怎么说,我要说我可能在不明人事时杀了你父亲吗?
卫聿川颇有些哀求地问道:“霓月,我想问问你,真心在你这到底值几个钱?”
霓月情绪已经被激起来了,顿了顿,“不值钱。”
卫聿川的手松开了霓月肩头:“行。是我过于纠缠你了,是我自作多情,以后我注意。”
见卫聿川这样,霓月突然有些慌乱,以前惹怒她的人只需要打打杀杀,跟亲密至此的人吵架却不知如何挽回,话到嘴边也成了威胁,“不说了,把该做的事做完,不然你以后也不要来了。”
香汗浸红纱,卫聿川看着眼前像水蛇般鬼魅般婀娜、重新攀上自己胸膛的霓月,没有哪个男人能忍住此情此景,但他心已经凉透,一把推开霓月,拾起外袍大步离开了屋中。
霓月歪倒在床榻,阵阵耳鸣袭来,闭目片刻,起身挪到了窗台。
推开窗户,卫聿川已经到了楼下,他边紧扣着里衣外袍,边往外去,“哐”地一声摔上院门,头也不回消失在黑夜里。
霓月目光渐冷,吹灭了烛台,屋里瞬间黑冷一片,拢起衣衫走下了窗台,她确有其事瞒着卫聿川,她并没有摆平焰影门,因为彻底脱离组织只有一条路:废掉全部武功,把焰影门教授的全部还回去。霓月断然拒绝。
但焰影门给她提供了另一条选择,也是能够让自己彻底离开组织的最后一个命令,便是――
杀了卫聿川。
第75章 .归山篇八 诡面笑优伶
天未全亮,朦胧蓝色薄雾渗着寒意,卫聿川穿着薄衣在清晨灰亮下扫着院子落叶,昨日还好好的,似乎叶子一夜之间全落了,寅时离开霓月家后,就回到了这里,夏昭和宅院里其他下人们都睡得很熟,卫聿川躺在夏昭东卧一墙之隔的暗间里,翻来覆去都是霓月欺骗自己的模样,望着监听暗间小小的一方窗户外皎洁的月色,彻夜难眠。
自从霓月闯入暗无天日的三处,日子似乎不受控制的疯疯癫癫,却平添了从未有过的乐趣,谍人这个行当,充斥太多真真假假、蝇营狗苟,霓月却永远可以保持真实,不掩饰喜欢,也从不伪装厌恶,危险永远冲在最前面,卫聿川一点点看着她从一头茹毛饮血的小兽,蜕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
彼此之间一直极尽坦诚,霓月连不够喜欢自己都能清楚到几分几度,回了趟焰影门,却各种含糊,那天夜里她到底去哪了?焰影门之前派人杀她,她毫发未伤回来了,一定是做了什么交易……
“哗哗”卫聿川扫着木桥上的落叶来到后院,卯时刚过,天色稍微亮,后院门推开了一溜缝,霓月褪去了昨晚的酒气,恢复了丫鬟装束,披着淡粉色薄袄正要走进来,卫聿川闻声抬头,立刻呵住了霓月。
“别动。”
霓月没理他,径直要往里走,卫聿川不容置喙严肃地摁住了她,“后面有人。”
霓月顺着卫聿川目光往身后上方望去,李府后门高高墙和顶端的挡雨篷衔接处,一具黑袍无头人,垂着脚飘在薄雾氤氲的空中,卫聿川和霓月握紧了衣间藏着的刀剑,谨慎朝后门挪去,两人走进了仰头观察着无头黑袍人,这才发现高墙上暗色的不是雨水,是已经渗透干涸的血,此人颈子处被一铁杵穿透,被死死地钉在了墙上,尸体吊在挡雨篷上方,头藏在雨棚草垛中,远远看起来像无头飘鬼。
卫聿川和霓月对视,立刻了然,昨夜有人要杀夏昭,但被踩中了机宜司提前布置的暗器,没能的手,被钉在了强上。
卫聿川立刻飞到高处,拔出尸体戳透颈子的铁杵将尸体拖下来,霓月上前一把掀开此人蒙面,是二十来岁青壮男子,涂抹白底假面,面容粉墨装扮,五官勾勒了夸张线条图纹装扮,线条勾勒粗糙,画出了白眼圈,白眼圈外再加了黑花纹,额头上还花了两道黑线,面中央涂了白斑和粉斑,人明明已经死了,但看着粉墨扮相似乎又在奸笑,滑稽中透着诡谲。
霓月诧异:“这?!这是个什么人?”
“优伶。”卫聿川掀开尸体黑袍,果不其然内里是一件未来得及换下的破旧黄底粗衣。
“优伶?”
“他应是个杂剧的优人,脸上花得这叫花面,优伶是底层,世间都瞧不上他们,认为他们下贱,他们行当供人取了讨笑,逢年过年勾栏瓦舍演出才能赚几个钱,若不是大宋有名的角,大部分优伶日子非常困苦,甚至不如有营生的百姓,衣裳自然是买不起的,他们一般常穿黄色粗衣,头戴牛耳幞头,各类角有固定的穿着,‘宁穿破,不穿错’,此人是个副末色,副净色发乔,副末色打诨,二者同为滑稽角,你看死的这个副末色,他打诨,即便是死了,脸上这花面也冲我们嘲笑戏弄。”
霓月不怕死人,只是眼前这副末色脸上的嘲笑花面让她}得慌。
卫聿川从伙房推出平板车,“我运尸体回三处,你去喊大伙,趁着夏昭还没醒,快!”
离天亮还有不到一个时辰,霓月给夏昭下得药应该足够他睡到日上三竿,只求府中下人别从后院门口走,别发现匆匆处理的满地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