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眼奖,由世界新闻摄影基金会成立,被认为是国际专业新闻摄影比赛中最具权威性的赛事。
如果能拿奖,不光是丰厚的奖金,摄影师也会因为这份荣誉而变得更有名气,这就是迟悦来这里的目的。又看了一眼季航,她把包一放,轻轻地抱住了他,“你跟记者一起可以看到很多新视角,也很有意思的。我天黑之前拍完跟你会合,我们交换照片,嗯?”
季航原本就没打算死缠烂打,被她忽然柔软的动作搞得一愣,接着眼角一弯,眼里好像得到了巨大的满足。
马哥被两人甜蜜的气氛弄得有些腻味,揉着自己的心口,半真半假地退了几步,顺势往秦放的车走,给两人留出了独处空间。
“还有呢。”摩挲着迟悦的发丝,季航的声线有故作冷淡的成分。听上去他很介意,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嘴角始终保持着一个扬起的弧度。
“没了。”迟悦很快收起温存,推了季航就去拿包,余光瞥到了他的表情,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被他逗,瞬间来了脾气。“得寸进尺。”
尽数接受自己的行为带来的冷眼,季航顺势从车里摸出一瓶水塞进她的包侧。
...
最终迟悦如愿一人行。
沿着滨海道笔直地穿行在只剩下一片废墟的小镇,低矮的楼房,歪歪斜斜地满是弹孔,密集地扫过一排又一排,只看形状都能猜到现在人烟稀少的理由。
迟悦习惯性地取出耳机,对着空镜调整了一下相机参数,然后选出一早就下载好的,造成这个局面的新闻。边听,边迈入那片因寂静而显得怪异的村庄。
“巅峰之后,经历了衰败、被殖民、战乱...30年前它的土地上散布了约1000万颗地雷,目前仍有约500万颗尚未拆除,存在随时爆炸的风险...另有1321平方公里遗留着未爆炸物和集束弹药...其中有31%是在地雷爆炸后立即死亡的...80%以上都是男性。”
平静又客观的播音腔,以数字的形式为迟悦呈现面前的悲剧。
热带独有的潮湿空气萦绕鼻间,路边丛林里蟋蟀此起彼伏。明明已经宁静了的环境,可迟悦却从耳机里听到了呐喊和不绝于耳的子弹划破空气的喧闹,偶尔掺杂几句听不出来历的外语指引着她拍下大片在水里泡着的绿地还有零散挂着的几串香蕉树。
也许是闷热,也许是眼前的环境让迟悦感到压抑,她摘下了一侧的耳机塞进包里。继续埋头向前。
火红的太阳,废弃墙体一半泡在池塘里已经生出了苔藓,倒映在水里的景色被迟悦构好图,收进画面里。
植物自由攀爬在房屋的石料上,柔软的枝条嵌入已经坍塌的石材中间,在一处破败的,像是寺庙般的建筑前,她停下脚步,刚要调整参数,就听到对讲机里传出一声试音。
“你说。”她接下了对话,纤细的手指在对讲机上一按一松,等着那边传出下一句。
一阵杂讯之后,“嘟”一声,对讲机里传出马哥的声音,“诶,迟悦,我没劝住,他还是跟着你了啊,到时候男朋友不见了可别问我要。”
听清之后,迟悦拿下耳机,顺势扭过头。
只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明媚阳光下,在盖上一层青绿色青苔的巨石旁,随意地把玩着对讲机,背着双肩包的黑色人影,正远远地,在不打扰她的地方默默地跟着。
“看到了。”冲对讲机应了一声,迟悦笑笑,踏实的笑意间满是“算了,由他去吧。”
有季航跟着,迟悦只要一感到透不过气,就会下意识回头去搜寻他的身影。在四目相对,看到他悠闲地挑眉一偏头回应自己无声对视的时候,她会立刻回过头,藏起笑的同时,也压下想马上跑过去躲到他宽阔怀抱里的冲动。
又一次回头,吃完暗自嘀咕,也是奇怪了,季航明明跟自己一样背着鼓鼓囊囊的户外登山包,可他看起来却没有一丝风尘仆仆的样子,很清爽,很挺拔。像是从身后小河流淌的葱郁树木里凭空走出来的一样。
两人隔着小河对望了一阵,迟悦垂下头,继续往前走。
当拍到的张数逐渐变多,她脸上的表情也越变越复杂,有苦闷,有幸福,有感伤,有确幸,情绪交替着从她眼中闪过,变化太快,加上高温灼烤,焦灼的心情渐渐地让她有点负荷不来。
走着走着,视野里开始能见到人了,但可能是考虑到战后秩序混乱,她不好判断是否安全,所以当第三次被人用分不清是否善意的眼神打量的时候,迟悦环顾四周,选定了一条向上,没什么房子的路继续前行。
天上一层厚厚的乌云慢慢飘过,不一会,啪嗒啪嗒的雨水落到了眼前的绿叶上。
踩过深深浅浅的水坑,迟悦边给相机罩上防雨罩,边从包里取出雨衣,又回头看隔了一段距离的季航,发现他有伞,便放心地转过头。
不时有草蹭过迟悦的裤腿,留下一条细细的水渍,积蓄起来的水坑,倒映出她偏冷的轮廓。鼻尖落了湿润的凉意,迟悦抬起相机对在眼睛前,迎着熏风,拍下了乌云笼罩下,显出愁绪的盘山公路。
这里的雨,充斥着挥之不去的燥热之意。空气里依旧透着一股落败的气息,墙塌窗坏,死气沉沉。
迟悦用镜头记录的同时,也在试图寻找一片不那么颓败的栖息地来避一避越下越密的雨。最终,在一棵老树前,她停了下来,对遥遥相望的季航招了招手。
淅淅沥沥的雨中,季航撑着伞,脚步闲适,姿态却是毫不拖沓的干净利落。雨点落在积水里砸出一个一个水泡泡,泥路曲径中,他踩着水坑,缓缓走到了她的身旁。
被雨淋湿的头发让他随意地捋到了脑后,一些细碎的头发从额角位置垂下来,水珠顺着锋利的脸部轮廓顺着脖颈滴到了锁骨上。
等季航的时候,迟悦习惯性地遮住屏幕在相机里审着片。余光瞥到高大的身躯罩了过来,没有抬头,她言语带笑着递出相机。“给你看。”
还残留着一些水珠的小臂伸了一半,又往上抬了几寸,曲起手指碰了一下迟悦挂着雨水的睫毛。见她用的相机是自己送的,季航嘴角微勾地接过相机。“怎么不拍了。”
手里一轻,视线也不再模糊,迟悦的笑也松了几分。偏头看着季航专心欣赏照片的模样,她故作生气地答:“明知故问。”
“好看。”完全没被唬住,季航偏头看向迟悦,眼里的欣赏毫不掩饰,“这份工作对你来说应该是喜欢的吧。”
“我当然喜欢这个工作。”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之后,迟悦眨了眨眼,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垂眸避开了季航的目光,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第九十二章 跑不动的话,相机给我
湿了的树林浓荫下,上天似乎看出了迟悦的犹豫,有意添了把火。雨势渐缓,蒙蒙细雨,柔和地滑过她的脸颊,虚化了她刻意放冷的神情。
季航侧目望过去,见她一副欲言又止地模样,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毛,“怎么了,想说什么。”
迟悦抿了下双唇,像是终于做好了决定,怎料她刚要开口,安静了一路的手机铃声就忽然响起。
是季航的手机响了,但他却没有动,依旧是看着迟悦稍一挑眉,似乎在等她继续,并没有接电话的打算。
“你先接。”迟悦笑笑,然后转身去树干下面找着更合适的位置。
季航掏出手机,边按下接听,边跟着迟悦一起,并排坐到了树干边的石块上。
面朝大海。雨声,水声,加上季航对着电话回应工作内容的淡定语气。
屏幕上的文字慢慢滑过,季航目不转睛地审着对面发过来的文书,轻描淡写地跟坐在自己身旁的迟悦搭话。“拍还不够,看我看得这么入迷?”
微微扬起的声音从右侧传来,趁季航处理工作,迟悦找准机会坦诚,“你看到我拍你的那些照片了?”
放大文书的手指微微一滞,季航忽然非常轻地笑了一下,就像须臾间花开的春天。
迟悦把他的笑看做是肯定的回应,也格外坦率的弯着唇:“所以我才说你在会影响我。”说完,她转过头,微微抬起头,目不斜视地眺望起不远处的海面。
听到迟悦的回答,季航这才侧目望过去,发现她已经没在注意自己了,又慢悠悠的挑起一侧眉头。
而迟悦借此机会,不加掩饰地对他轻轻说:“季航。你在这里我很开心,也觉得很踏实,可我还是希望你能去原本计划好的无人区。”
因为手机还在不停地有新消息进来,季航见她没看自己,也转而开始处理工作,可听到她这么说,他“嗯?”了声,视线再次侧向她。
“你很容易让人产生依赖感。你在这里,我总会下意识地依赖你,但我选择来这里的最初目的,就是想要学会跟痛苦更好地相处。我需要靠自己,消化掉看见的这些...”她抬手一挥,将眼前这一小部分的美好,和一大片太美好的画面一起,呈现给季航。
“我得学会享受痛苦。”迟悦收回手,抱住胳膊缩进了自己的怀里,还是没去看他,只轻轻地呢喃了一句:“如果这次还找不回勇气,我可能就一辈子都躲在舒适区里,不会再有进步了。”
潮湿的海风混着热带独有的水果气息,从两人面前拂过。
迟悦的语气是空灵中带了些理智的清淡,细听之下还有些丧气,可季航却意外的感到了可爱,眼底带着几分纵容的笑,他缓缓转头看向她,还没表示尊重,就又听到她更具情绪的话语。
“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我知道你修改自己的行程,压缩工作的时间来迁就我的时间,我很开心,可是...”
“知道了。”带了些不忍,季航淡淡地打断了她的纠结。“我明天走。”
阳光钻过了乌云,向海面洒上一层明亮的橘黄色。
迟悦很快地“嗯?”了声,抽离扎根在湛蓝澄澈海面上的目光,扭头看向季航。
他就那么平静地跟她并肩而坐,收了震动不断地手机,迎着映照在海平线的夺目金色,幽深的双眸犹如嵌入了透亮的玻璃,晃动着耀眼夺目的流光。
望着浸润在熔金色泽下,泛起一层淡淡光晕的轮廓,迟悦开始有些迷茫。因为此刻的季航看起来,有种不真实感,跟往日相比,他变得像大海一样,格外的平和、内敛。像有不舍,她又仔仔细细地凝视了他许久,才闷闷开口:“也不用这么急吧。”
很难再复刻的画面被惊扰,季航一边的脸微微抬了一下,像是在笑她的模棱两可。
两人相顾无言,迟悦看他,也看大海。最后,终于等到了季航微低,带了点悠然的嗓音。
“早点成长,就能快点在下一站碰面了。 ”说完,他微勾起一侧嘴角回过头看着迟悦,心情很好的样子。“虽然担心你的安全,不过我会尊重你的决定。”
海风卷着季航的话,从迟悦耳畔轻轻流过,又很快在空中逸散开。
他的衣服被风吹得紧紧贴在胸膛上,勾勒出结实可靠的轮廓。迟悦手肘撑着大腿,捧起一侧脸盯着他,浸着笑意的眼中满满都是悸动,振奋,迷离,为喜欢他创造出了更深邃的记忆点。
“如果遇到什么困难,随时联系我。”不知道她的心理活动,季航继续用漫不经心地语气说着让人感到踏实的话。
迟悦“嗯”了声,看着他的眼睛,思索着他的话。
“在这里碰到什么为难的事情,联系我。”季航看向远方,嘴角上翘,带出几分从容的笑意。
他的口吻轻描淡写,可就是有种信誓旦旦的感觉。迟悦眨了眨眼睛,不禁怀疑,“你不会真的在这里贩卖军火吧?”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季航的眉毛稍微扬了一下,继而转头对上她略带惊讶的视线,“如果我说是,你会怎么样?”
“我不喜欢假设没发生的事。”迟悦很快恢复平静,认真地盯着季航看了一会,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妥,便轻轻地一耸肩膀,偏回头,重新眺望正前方的海平线。
季航也随迟悦一起,摆正脑袋,漫无目的地扫视起下方的海岸,观察了几秒,幽深的双眸微微眯起,他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这就对了,该来的总会来。痛苦,证明是在走上坡路。”
他状似不经意地回应,迟悦立刻就捕捉到了他的用意。知道他在肯定自己的决定,她稍稍后仰,笑得不声不响。笑过之后,望着头顶的一片绿叶,她不经意地开口问季航,“你都不会有烦恼吗。”
“有。”季航勾起嘴角,不假思索,“你烦恼的时候。”
迟悦转了半边脸给他,充满笑意地小声抗议:“不准什么都扯上我。”
雨过天晴,再往前走的时候,迟悦没让季航离开。
两人并肩走进了汇聚在半山腰的房区,下过雨之后,弥漫在空气里的白色水汽像是个没有形状的指示牌,将两人带入没有尽头的迷宫。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见摄像机的闪光灯不停。
在一条蜿蜒的河边,迟悦找到了一些被撞得塌掉了半截的房屋,她撇开季航,探进去半个身子观察屋子里的情况。
耳边忽然传来一路小跑的脚步声。
迟悦一转头,就看到季航被几个神情麻木的小孩扒着,拽着,将他团团围住。
只属于孩童的音质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裹着燥热的风,迟悦皱起眉,顺手将相机放进包里,几步赶到了季航身边。
只听海浪拍岸的隐隐水声下,孩子们不断地用他们听着似懂非懂地语言向他们伸着双手要东西。
像是担心季航被弄得没耐心,迟悦拉着季航的胳膊,尝试用自己的身体将他跟孩子们隔开,结果却被季航先一步挡了半个身子在自己面前。
“No money。”季航反握住迟悦的手腕,另一只手臂虚抬着,拦住想要往上挤的孩子。像在玩水,他轻轻推开小孩,小孩又跟浪花似的带着更猛烈的攻势向两人推去。“ No sugar。”又一次挡开小孩,季航带了点笑的回应他们的质疑。
见有小孩要绕到身后去扯迟悦,季航轻轻一搂,将她护在怀里,还跟哄孩子似的,一下又一下拍着她的背。
盯着季航那不由自主柔和了几分的侧脸,迟悦眨了眨眼。他明明在被纠缠,就连身上那件原本整洁的衣服,在小孩的拖拽下,也几乎快被扯烂。可他的表情却完全没有任何不高兴的意思,只是慢悠悠地逗着小孩,似乎也并不讨厌他们的触碰与玩闹,但就是不给孩子们想要的东西。
缓慢流动的落日余晖与季航平稳悠然的声线交叠,仿若穿梭过时空,从宇宙的另一端穿梭而来,那些不紧不慢的音节让人不进不退。
像是实在看不过去了,迟悦打量周围一圈,选了条路,找准机会,适时地拉了季航一把,“走吧。”
身体骤然被扯得有些悬空不稳,季航快步跟了几步,找回了节奏,边看身后的情况,边任由迟悦带领方向。
等到两人终于跟孩子们隔开了一大段距离,看到小小的身影在渐渐放慢速度,迟悦才松开季航的手,撑着自己的腿微微弯下腰,边大口呼吸,边看了一眼在翻包的季航。
“你不给东西,是怕他们招来更多的人吗。”暖阳洒在迟悦脸上,可她却不受控制的在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