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被惊醒,许凡心耳根微红,轻咳了一下,“我的意思是,你在埔寨的这段时间不用跟我客气。毕竟…你不是救过我的命吗?还不止一次,所以,礼尚往来,你不能拒绝别人好意的回馈。”看到迟悦还在沉默,他适时地岔开话题,“你说季航的准备你接受不了,他都干什么了?”
“他?”像是触发了关键词,迟悦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想到季航出行前的那些日程,她忍不住眉头皱起。“他跟一起去的那些人去参加了一些公益活动。临终关怀,养老中心...反正,就是去接近死亡了吧...还参加了陌生人遗体火化的全过程。抬尸体去殡仪馆...给逝者穿衣服...化妆...到焚尸炉看着火化...”
像是确实承受不来,迟悦光是说,都磕磕巴巴,一点都没有她平日里的冷静模样。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去无人区不是只要保证人车没事就好了吗...”说完,她还心有余悸地把头偏向窗户,吸了一口气。
“但是有事的时候,就是要考验一个人的应变能力了啊。”精致的唇角和眼眸倾泻出丝丝笑意,手肘往窗户上一靠,许凡心轻托起一侧的头看着她。“我猜他做那些,也是在挑选队友吧。看看团队里的人,遇事是否会惊慌。毕竟,如果一点小事就惶恐不安,那面对突发情况时就别指望他能迅速做出反应,更别提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了。那种地方,如果不能处变不惊、迅速想出应对方法,很容易出事。”
风中蔓延着热带海边独有的潮湿味道,大概是一场雨即将到来,空气里的绿草气味比白天闻起来的要更浓郁一些。
迟悦匆匆瞥了一眼窗户里反射出来的人,揉揉眼角,眼中依稀可见淡淡的疲惫,“确实。我今天那么做,太意气用事了。”
“你能意识到这点就好。以后做事情之前,先考虑一下后果,不要那么冲动了。不过,你今天这么生气,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原因?”收了撑住头的从容姿态,许凡心压着真皮坐垫,往迟悦面前靠了半寸。“我猜...是不是因为我带你去那种地方,所以你才会心情不好?”
迟悦举起手机,看着屏幕上闪动的数字,意识到今天季航也许不会打电话过来了,于是神情更郁闷。瞥了一眼许凡心,她没好气地说:“明知故问。那我问你,你明知道里面的人在做一些不堪的事,为什么会跟他们混在一起?我不觉得你是去...”想到许凡心的个人生活不在这个话题的讨论范围,她简明扼要地提出:“你不觉得那些女人可怜吗?”
“可怜?”许凡心默不作声地小幅度点头,“如果是被迫进去的,那确实很可怜。但是可怜,我们也没有办法帮助所有人啊。至于你说的那些不堪的人,我跟他们接触,并不代表我会认同他们的行为。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如果她们向你求救呢。”眼中写满了在乎,迟悦侧目盯着许凡心,仔仔细细地问他:“那些被迫的女人,如果向你求救怎么办。”
“那就要视情况而定了。”升起车窗,许凡心再次单手托住下巴,默默地想了一会,才抬了一点点头看着迟悦。“如果我能帮得上忙,我肯定会伸出援手的。但是我也会注意自身的安全,不会盲目行动。总之,如果真的决定插手,就要想一个万全之策,想一个既能帮助那些人,又能保证自身安全的办法才行。”
第一百零六章 我舍不得
酒吧包厢里的霓虹闪烁,浓浓的异域风情灯光下,每个身影都粘了点暧昧。
换了一身深色西装的许凡心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左手拿着酒杯轻轻摇晃,右臂松松地搭在沙发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缓缓划着空气。
异域情调的蓝紫色灯光,镂空壁画,木雕、雕花吊灯,整个空间都泛着神秘的气息。
从外面被放进来一个男人,在得到许凡心的示意之后,男人坐定前,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文件袋按在桌面上推了过去。
“许先生,按照您的要求,都准备好了。”
许凡心接过文件袋,打开检查着文件。男人在他点头后继续汇报了一些生意上的细节。他就那么地听着,眼神像是暗无天日的深海,幽静到读不出一丝情绪。
男人的视线跟着他的呼吸转,等把文件夹的事说完,又陆陆续续讲了一些拍卖会,订单,运输的情况。
最后,在工作汇报终于结束前,男人轻咳了一声,拎起公文包。
“许先生,赵妈说...”仿佛是因为许凡心一直都没有跟他说过迟悦的身份,导致他连如何称呼都不清楚,看到许凡心跟着他的动作转了过来,皱眉了一瞬之后,男人立刻接着往下说:“她明天要去边境大屠杀博物馆。”
不知想到了什么,许凡心眸光忽地摇曳了一瞬,又很快轻点下巴,“找个当地人带着她,其余照旧。”慢条斯理地吩咐完,他冲对方摆了摆手。
“好的,许先生。”男人压下头,退后几步,推开包厢门离开了。
悠扬的舞曲只在开关门的间隙里停留了片刻,包厢又重归寂静。
许凡心又一个人在包厢坐了一会。然后,像是嫌环境过于孤寂,他略显烦躁地解开了衬衣最上面的两颗扣子,将衣领敞开。视线落在门的方向停了很久,他深呼吸了一下,喝掉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酒,起身,往吧台的方向走。
守在门外的保镖见许凡心出来,立即压下头,就要跟上,却看见他轻轻抬起手。
“你们去包厢休息,我自己坐一会。”
大堂的灯比包厢稍微要亮一点,晃晃悠悠的灯照射下,他流畅的轮廓显出油画般的质感,像一个渊雅孤高的旧时光剪影。
门厅角落里有一桌青年吹着酒瓶,窗外是如烟如雾的绵密雨丝,许凡心独自经过来来回回找座位的酒吧服务员,坐到吧台前,托着脸,轻轻敲了敲吧台的木桌。
“许先生?”吧台里一个眼睛很亮的男人抬起头笑着问。“还要老样子?”
“嗯。”
许凡心目光低垂,拿起吧台上放着的笔,在纸上写着什么。疏离冷淡的神色,在寥寥几笔之后,变得柔和起来,饱满水润的唇角也轻轻勾起。可即使他笑了起来,也只是稍微冲淡了一点周身萦绕的冷峻气息,看上去,他还是自成一个世界,与身边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外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脱掉的,白色丝质衬衫如水般垂坠,竖褶自肩部延伸往下,解开的衣领露出一片莹润的肌肤,写下落款,许凡心将手里的纸撕了下来,递给对方。
“也还是老样子?”男人接下许凡心的字条,眉眼间满是能扫去一切黯淡的明媚笑意,“马上就需要给换新瓶子了。太满,装不下。”
许凡心微微弯起唇角,看着男人将他的字条放进一个已经塞得满满当当的玻璃瓶里。
妥善收拾好藏满心事的纸条,吧台的男人眼神温和地望向那个平日看起来沉静矜贵,气质像是被金钱堆砌出的低调男人。
“不要沉迷于痛苦,不要对痛苦上瘾。”手中的杯子转了一圈,男人随意地给许凡心摆上一盘坚果,不动声色地开着玩笑安抚,“来这的人,总会沾点什么在身上。但许先生,你不一样,你不属于这里,但你,却把自己困住了,困在了这。”男人说着,抬手指了指墙上摆着的几个瓶子。
盯住瓶子的瞳孔先是微微放大,等他消化了自己的行为,又慢慢地低下眼帘,眼神飘忽,失落的,难过的,回避的。种种念头,不知道想过了多少遍。直到音乐已经结束,接了下一曲,才看到许凡心缓缓牵出一抹故作坚强,似嘲笑似失落的微笑。
男人驾轻就熟地忙活着手上的事,不再打扰许凡心,任他沉默。
寂静就像被人低估的第三个声音,它从不打扰别人,而且表达的总是值得诉说之事。
窗外,雨下了又停。湿漉漉的地面,踩上去滋滋作响。喝舒服了的客人陆陆续续过来结了账,而许凡心喝掉一整瓶威士忌之后就没再传来动静。
男人往许凡心坐的位置看,发现他正趴在桌子上,把脸闷在胳膊肘里,眉眼遮暗,露出的半截下巴苍白削瘦,整个人就像是工笔画上凌厉的线条。喝空了的酒瓶,孤零零地摆在手边,他目光湿润,整个人都像是窗外淋过雨的海,安静,温柔地接纳了他的一切不甘与苦闷。
男人擦了一把额头,看着许凡心失意的模样,竟有种想掉泪的冲动。
“It doesn't matter, put the phone away.”送走吧台前最后一个客人,男人平和地看着冲手机屏幕发呆的许凡心,论述事实一般,缓缓劝着,“放下一段感情从来就不容易,让她走吧。It'll be okay.”
“She's not here.”翻过没有她的手机屏幕,雾蒙蒙的双眼向下一扫,“放手了...我已经放她走了。”搭在吧台上的手臂微微收紧,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情绪在暗流涌动。“我知道她不喜欢我,我必须放手,再喜欢也没有办法。我已经接受现实了,可她...我以为这个地方永远都不会碰上她。我不看到她,就可以试着去接受现实。可是她居然跑这里来了。你敢想象吗?她就在我能触碰到的地方,就像是水中的月亮,我知道它是虚幻的,但还是忍不住想...”
话停在了发酸的喉咙里,许凡心嘴角微翘的弧度,似讥诮讽刺。盯着那个他来到这个国家之后才买的手机。上面的一切都是新的,没有任何与迟悦有关的痕迹。他自认已经做好了一切重新开始的准备,也切断了一切意识不清时能联系上她的可能性,原本都已经快要好了,可她,却又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
于是,那种虚无,想要抓紧什么东西的心痛感再度袭来,许凡心轻轻抬手,示意男人再来杯酒。
男人笑了笑,望着一直完美如雕像的许凡心,在被提到那个她时,终于露出了一丝破绽。
“先暂时忘她,今晚好好喝一杯吧。”递上一杯特调,男人双手放在吧台前,撑起自己的上半身,“You'll find another and you'll be just fine.”
男人还在说着能让人感到安慰的话,像是一个酒吧老板的基本素养,健谈,贴心,用自己的方式让客人,或者是朋友觉得宽心。
许凡心几乎天天都来,消费高,小费也给得爽快,这样的优质客户,是每个生意人都想要留住的宝藏。
但今晚他似乎比平时还要消沉,已经喝完了平时的量,却还不走,虽然不知道他的量有多少,但看到此时他已经有些迷迷糊糊,手里却握着酒杯不肯放开,男人就又拍了拍他面前的桌子。
“你还好吗?许先生。”
“她不属于我...我不能带她走...”许凡心迷茫地点点头,“我算什么呢,我又能给她什么...”
“你说她来了这里?你们在一起?”男人聪明,知道宽慰对今晚的他没用,索性捋清了思路,深入话题。“那个人既然还没有离开,为什么你不再去把握一次?”
“我怕,我很害怕…”仿佛只是想想都能让他难过。他压着脑袋,露出一点不知是喝得还是闷得发红的脸颊,“我害怕强留,她会厌恶我...我害怕我的挽回,会伤害到跟朋友之间的感情。我害怕我做的那些事,会让她痛苦,伤心...”
男人作为外国人,即便学了汉语,也跟很多人用汉语聊天,但这样的话,他理解起来还是略显吃力。他绞着眉头,尝试去理解许凡心讲出来的意义,但许凡心只是笑笑,并不在意的继续吐露。
“所以我不敢再贪心。我待在这块混乱的小地方,每天处理生意,闲下来,就在海边走走。”许凡心抬起头,很慢很慢地摇了摇,笑得又轻又温柔,“世界很大,但是别的地方我不想去。因为这里够苦,所以她不会来吃苦,我是这么想的...只要她跟他过得很好,我就觉得还不错…慢慢地,他们会跟其他的朋友玩在一起,然后...他们,也许会结婚...”
不知道男人有没有听懂,但此刻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很久都再说不出一句宽慰人的话,他就那么眼神和缓地看着细细品尝失去滋味的许凡心。
其实许凡心哪里是需要人回应,不过是找一个活人倾诉,所以听不听得懂,他并不在意,也许,听不懂更好。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把脸埋得更低,湿润的热流,顺着手肘窝滑落在地。“只要想到她可以自在,快乐的按照她喜欢的方式生活,即便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她,也不能跟她看同一片天空,那也没关系,只要她高兴,那么…这一切就有意义。”
许凡心的声音依旧好听,但因为闷得快喘不过气而变得干涩,声线里的一丝清澈,也像被揉碎,说到最后,他的话也跟着一起碎了。
“有些东西的美好,就在于它的短暂和遗憾。”收起许凡心面前的杯子,男人凝望着墙上那些他写的纸条,“]有什么比时间更能治愈过去的伤痛,许先生,你注定会找到的,真爱。”
“我知道。我知道幸福开始时,悲伤就在倒数。我早该知道...”嗓音还未恢复,于是许凡心只能干巴巴的,无力地重复,“可我舍不得。”艰难地撑住已经有些晕的额头,压抑地声线里,满是淡淡的温柔,“明天…我想明天带她出去逛逛…反正,她手都肿了,拍不了东西,她自己在家待着…也无聊...”
第一百零七章 失去联系
暴雨如约骤临园中,激起一阵阵灼烈而清纯的草木和泥土的气味。
迟悦从泼泼洒洒的沙滩一路往别墅跑,等进到屋里的时候,她浑身湿透,整个人像刚从海里捞出来的一样。
“擦,擦。”赵妈几步小跑,赶到她面前拿出一条早早就备在手里的毛巾,用很蹩脚的汉语问她:“我,可以接你。”
迟悦接下毛巾,轻点了一下头,以示感谢。
天气预报的作用,就是当人想要淋雨的时候,就可以像她这样,毫不狼狈地淋出一副落汤鸡的模样。迟悦知道赵妈的意思,但是也知道,自己目前跟她沟通,她不会理解,于是也只是兴奋地笑笑,用赵妈递来的毛巾擦掉湿漉漉的雨水。
两人没再交流,但赵妈却笑着摇了摇头,像是在说她“太疯狂,非得把她去海边等雨的事情告诉许先生才可以。”
迟悦当然不会知道赵妈的想法,整个人站在露台的屋檐下,看着这样阴沉的天气,想起上次陪她淋雨的季航。
想到他们在暴雨里狂奔,表白,头发被雨水打湿糊在脸上,彼此对视时微微颤抖的睫毛,那时,他不会问她为什么明明有伞却不打,不会指责她打雷不安全,两人什么都不说,只是尽情享受。
雨水流进嘴里尝到咸味,似雨似泪。阴沉天气下,迟悦仰着头,喘着气。笑过之后的眼里,溢出的每一滴水,正静静流过她的身体。
她下意识去摸手机,但真的摸到之后,又不去拿出来,仿佛在较劲,她抹了一把眼泪,转身进到屋里。
在许凡心这里待得足够久,他家的布局早就很熟悉,闭着眼都知道数不清的房间里对应着什么东西,身上湿湿的,原本她是想去洗澡,但经过许凡心的办公室,也算是武器库的门口时,迟悦停下了脚步。
感觉又要意气用事了,她揉了一把头发。体温跟空调,冷热交接,烘出水蒸气,发散的热气随着男人的声音传到她耳边。
“快去洗个热水澡,你这样会感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