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家又住了两天,香莲实在思念孩子,就要赶回淮上县城。她本来要将天赐带回来,姑姑说:“你刚生下孩子也不容易,别叫天赐去了。”
大伯说:“听说仇家是个大户,你杀了他们两个人,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寻你报仇,不如你别回去了,就在我们这里住下吧。”
香莲说:“如果天赐不走,让他住一段时间也行,等我回去安顿好了再过来接他。”
她回到租住的地方,房东大娘跟她说:“你看着再找房子住吧,这个院子太吓人了,必须扒掉重建。”
香莲进屋拿了一些衣裳和两床被子,打成两个包裹背在身上,出了县城。她一路快走,来到韩圩村。天色已近傍晚,刚跨过垂花门,就看见韩母抱着孩子在堂屋里坐着。她快步冲进屋里,把韩母吓了一跳。
“你跑那么快干什么?”韩母怒斥一声。
“我看看孩子。”
“你身上有晦气,别碰他。”
香莲愣了一下:“我生的孩子我怎么不能碰了?”
“你别跟我吼,这孩子是我花了钱的,你赶紧回城里去吧。”
香莲将包裹猛地扔在地上:“我东西都带来了,你要把我往哪里撵?”
韩母知道香莲的厉害,不敢跟她吵架,抱着孩子回自己屋里去了。
这时,从西边的屋里走出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香莲见她中等身材,肌肤细白,瓜子形的脸庞,月牙一样的眼睛。香莲在韩家松结婚那天见过这个女人,只是她当时没有怎么说话,香莲对她的印象不深。
“刚进家咋就发起火来了?”
女人弯腰捡起地上的包裹,拍了几下上面的灰尘,又放到旁边的椅子上。声音不大不小,显得温柔。
香莲猜想,她定是韩家柏的老婆殷氏。曾听韩家松说过,殷氏为人和善,看面相果不其然。于是,她用缓和的语气说道:“你是大嫂吧?”
殷氏说:“我见你两回面了,咱们姐妹还没说过话呢,快坐下吧。”
香莲想着在这家里跟韩母很难相处,不如回县城去,便摇了摇头说:“我不坐了,我要带孩子走。”
“天都黑了,你怎么走?”
“我到县城先住旅馆,回头再租间房子。”
“听说你在县城杀了两个人,那个死的还当过团长,可是有权有势的人,你去县城不怕他们报复你呀?”
“他们要报复我,在这里就能安全了吗?”
“那不一样,这个庄子全是姓韩的人,外人别想过来行凶作恶。”
“在县城,大哥说我可以回来住,我才将衣裳被子拿了来的,谁也没想着要行凶作恶。”
殷氏笑了起来:“妹妹误会了,我是说我们庄上安全。妹妹哪里算是外人呢?别生气了,走了那么远的路,该累坏了,快洗把脸吧。”又向外边喊,“大苑娘,倒一盆水过来。”
很快,一个身材不高的女人端着盆进来。香莲见她皮肤比自己还黑,脸圆得像是用圆规画的一样。
香莲刚洗完脸,韩家柏突然进来,看见香莲不由得一惊:“你怎么来了?”
没等香莲答话,殷氏抢过去说:“你怎么说话的,她是义爵的娘,怎么不能来了?”又扭身跟香莲说,“你大哥不会说话,别跟他一般见识。”
香莲问:“你说义爵娘什么意思?”
“娘给孩子起的名字,她说这孩子将来要当官的,就起了这个名字。”
香莲点头:“我正想着该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呢,义爵,好听。”
韩家柏往西边屋里去,殷氏叫住他说:“马上吃饭了,快把桌子拉出来啊。”
韩家柏又转身走回来,到八仙桌前,将桌子从几案下面拉了出来。
殷氏走到香莲跟前,在她耳边说:“要不要去厕所?”
香莲走了一路没有解手,现在正觉得肚子发胀。她不知道厕所在哪儿,也不好意思问大家。忽听大嫂问她,便点了点头。心里想,这个大嫂心细,是不是看见自己想解手的样子?
“跟我来吧。”
殷氏领着香莲从堂屋出来,往左转有一个圆门。韩家人都叫它东月亮门。香莲就是在这个月亮门下,将韩家松揪住拉走的。香莲望着幽暗的圆门,想起拉扯韩家松的那一幕,恍如刚刚发生一样。
过了月亮门有一个小院,韩家人称作东天井。靠北面有两间屋子,这里叫东耳房。香莲想起,韩家松跟琼草儿的洞房就在这里。现在,应该是琼草儿居住。
“她住在这里吧?”没忍住,她问了一句。
“你说谁?”殷氏这才反应过来,“哦,你说二太太吧?她不住在这里。那天家松走了之后,她又搬回到西耳房里去了。我还跟她说过,让她住这里。她说,你迟早会回来的,这房子还是留给你住。”
“她真是这样说的?”香莲瞪大了眼睛。
“真的。”
再往东就是院墙,在院墙与东耳房之间有一个巷子,殷氏说:“里边就是厕所,有些黑,你慢点。”
香莲走进去,黑暗里隐隐能看见一个粪道,便解开裤子蹲了下去。
第二十五章 母子相聚
回到堂屋,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菜,韩家柏将灯点亮放在桌子中央,老太太从东边屋里出来,一屁股坐在上座的椅子上,那张脸没有一丝表情。
殷氏跟香莲说:“妹妹头一天在家吃饭,跟娘坐一块儿吧。”
香莲看韩母阴沉着脸,似乎不想跟她坐在一起,但在殷氏的拉扯下,还是坐到了韩母旁边,脸朝着外面。
这时,一个漂亮的女人拉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走了进来,看到香莲坐在上面,便停在门口愣了一下。殷氏走过去说:“义爵娘回来看看义爵。”
香莲认出她是韩家松的二嫂,也是跟韩家松拜过堂的琼草儿。她慌忙起身,却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她,站在那里发呆。
“妹妹坐呀。”琼草儿微笑着走进屋里,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
香莲拘谨地坐下,她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尴尬过,一时手足无措。
大家开始吃饭,韩母的脸色一直阴沉,话语如金子般珍贵,一个字也不舍得说出来。
琼草儿偶尔跟孩子说一句话,声音很低,劝孩子慢点吃,或是别洒了、别烫着之类的。而香莲想说话,却找不出合适的语言。
饭桌上只有殷氏一个人在说话,她一会儿让这个人夹菜,一会儿让那个人夹菜,仿佛大家是客人,她是主人一样。
刚吃过饭,忽然里屋传来孩子的哭声。香莲起身要进里屋,韩母突然说:“你站住。”
香莲迟疑了一下,韩母起身进了屋子,不一会儿抱着孩子出来。
“娘一天到晚抱着孩子,谁都不让碰一下。”
香莲很想把孩子接过来,从生下来到现在她还没正眼看过孩子呢。但看韩母那个架势,如果她把孩子夺过来,必定会与韩母吵闹起来。那样,她就不好再待下去了。半夜里抱着孩子在野外行走对孩子很不安全,就是回到县城也没住的地方了。想想又坐了下来。
琼草儿面对香莲不免有些尴尬,坐了一会儿起身道:“妹妹坐一会儿,我带孩子去睡觉。”
香莲起身望着她拉着孩子出门。殷氏走过来说:“我带你到你房间里吧。”
香莲又惊又喜,还是大嫂对她好,竟然给她准备了房间。
殷氏先回自己屋里将香莲带来的包裹拿出来,香莲接过去跟着殷氏再次从堂屋出来,两人又去了东天井。
殷氏推开东耳房的门,跟她一起进了屋子。房内很黑,殷氏走到桌子前面从桌子上摸到火折子把灯点亮,又转身跟香莲说:“这两间屋子原本就是家松住的。上回你把家松拽走了,义清娘又回西耳房去了。这间房子她一夜也没睡过,刚好你可以住。”
香莲很感动:“娘会不会生气啊?”
“你说老太太?没事,她若不同意早该说了。”
香莲往四下看了看,房间比堂屋小一点,与她在白家烟馆住的房子差不多。但这里有两间,中间没有夹墙,而是由四扇屏风隔开。
和堂屋布局一样,外屋靠后墙有一张几案,下面是一张八仙桌,两边各有一把椅子。靠着西墙也有两把椅子,中间放一张茶几,上面摆放着茶壶茶碗。
香莲暗暗吃惊,想不到一个农村家庭竟然这样讲究,难怪先前不让她进门。
再到里屋,一张架子床上蚊帐挂得整整齐齐,被子也都叠好摞在一起。殷氏接过香莲手里的包裹,放到一张椅子上说:“老太太天天打扫这间屋子,就盼着家松跟你回来。”
“盼着我回来?”香莲疑惑地望着大嫂。
殷氏点头:“你不了解老太太这个人,死要面子活受罪。我看得出来,她内心已经接受你了,脸上还装着跟仇人一样。要不然,为何将孩子从城里抱回来,还不是想让你回来吗?”
香莲相信大嫂的话,点了点头。
“我去把孩子抱过来,你今夜领着他睡吧。”
殷氏说完走了出去。不一会儿,那个黑皮肤的女人端着热水进来:“二奶奶洗把脸吧。”
香莲一愣:“你叫我什么?”
黑皮肤的女人一脸难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称呼,是太太跟我说的,进门叫声二奶奶。”
香莲感觉好笑。听韩家松说,庄上人都称他三少爷,那样的话,她来到这个家里也该是三太太。就算称不上太太,也应该是三少奶奶,这二奶奶从哪里来,真是莫名其妙。
“行,叫什么都行。”
香莲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却不高兴。
黑女人刚走,殷氏抱着孩子过来,递给香莲说:“几天没见,该想坏了吧?”
香莲问:“老太太没说什么?”
“说了,老一套,不让你碰孩子。我就说,你说得可管用啊,儿子都没看住还想看住孙子吗?她一下没话了,我就把孩子抱了过来。”
香莲不相信她真敢这样说,反正孩子抱来了,她急切地接过去,用脸贴在孩子脸上。忽然想到大嫂还在旁边,又扬起脸说:“谢谢大嫂。”
“都是一家人,谢个什么?”
“大嫂当我是这家人啦?”
“你都生了儿子还能不是这家人吗?”说完笑了起来。
香莲最初见她面相俊秀,以为是个优雅清高的女子,不喜欢跟人说笑。没想到也是个大嗓门,说话高声大语,又是那般亲切。
“刚才送水的大姐叫我二奶奶,我不知道她怎么叫的。”
“哎呀,是我随口跟她说的。我想着你跟家松总归没在韩家拜堂,不好叫你太太。我想,等家松回来,你们正式拜个堂,到那时再改口叫三太太。为何叫作二奶奶呢?主要是让二太太听了不刺耳。你要觉得不好听,再让他们改口。”
香莲忽然想,琼草儿跟韩家松拜过堂了,也该叫三太太。可是,从大嫂嘴里还是叫作二太太,不知道是一直没有改口还是故意叫给她听的。
“太太考虑周全,叫什么都行。”
“那好,妹妹也是爽快人,就暂时让他们这样叫吧。”又说,“以后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们。老爷子活着的时候常说我们家没有下人,不让他们喊老爷太太。老爷子一死,我跟你大哥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一大家子没有个带头人不行。就让他们改口称老爷太太,你说我这样改对不对啊?”
香莲想着自己在白家叫爹叫娘,干的始终还是下人的活,倒不如直接改口叫老爷太太来得舒心。
“太太考虑周全,是应该立个规矩。”
又说了一会儿话,殷氏离去。香莲洗了手脚便上床躺下。
从孩子生下来到现在,香莲还没喂过一口奶水。这几天,奶水胀得发疼,她就到僻静处将奶水挤出,怕奶水胀回去,以后想喂孩子也没奶水喂了。
刚生下没几天的孩子贪睡,没吃几口奶又睡了。一夜又醒了一回,香莲抱起来再喂。等孩子吃饱了,香莲却睡不着了。看见窗外开始发亮,就从床上下来。
她开门要去厕所,看到东边院墙有一扇门。拉开门往外看了一眼,原来墙外有一条沟。她猜测这是这个庄子的围沟。
香莲看过去,沟坡砌了石头的台阶,有五六层就到了水面。离水面一尺多高的地方有一块大青石,上面放一根棒槌。
香莲想,这里定是韩家人洗涤衣服的地方。想起昨晚脱下的衣服已经穿了好几天,早该洗了。便转身回屋,拿着衣服重新回来,在沟边清洗了一下,又拿着回到天井搭在东耳房的廊檐下晾晒。
这时太阳还没升起,但天已经大亮。孩子还没醒,她约莫后院的人该起床了,便从天井出来。
走到后院,见东厢房北边一间屋子有人。走过去往屋里看了一眼,原来这间屋子是厨房。她这才想起,韩家松与琼草儿拜堂那天,她曾进过厨房,从厨房里摸出一把菜刀出来,把一院子的人全吓傻了。现在想想真是好笑。
厨房里,黑脸女人正在做饭。见香莲走过来,忙打招呼:“二奶奶起这样早啊?”
香莲说:“怎么就你一个人啊?”
黑脸女人说:“我和如江的娘一替一天做饭,今天轮到我早起。”
“这几天义爵都是你喂的奶吗?”
“是呀,我三儿子刚好一岁,正吃着奶呢。”
香莲要帮着烧火,黑脸女人说:“可惊动不起二奶奶,你还是看看小少爷别醒了。”
香莲想起大嫂昨晚上说过的话,家里就该有个家规。既然进了这个家门,自己就该摆正自己的身份。于是,便起身出去。
本来想回东耳房的,忽见堂屋门半开。心里想,定是老太太也起床了。如果老太太见她起得这样早,会有一个好印象。想到这里,往堂屋门前走去。
伸头往屋里看了一眼,没人。她又想起大嫂的话,老太太死要面子,其实内心已经接纳她了。忽然想,既然老太太要面子,就给她一个面子,到屋里给她请安,这面子该大了吧?
她轻轻推门走进堂屋,见屋里没有动静,往两边看看,两边的房间各挂着布帘,她知道东边是韩母的卧房,就轻手轻脚走过去。
来到近前慢慢掀起布帘,见韩母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心里想,可能是大嫂起床开的门,便扭脸向对面看了一眼,听见屋里有动静,又想,大嫂果然起床了,给大嫂问声安吧,如果不是她这般热情,韩家不可能留她过夜。
她走到西边的房门口,用手掀起门上挂着的布帘,刚要进去,被眼前的一幕吓得退了回来。
第二十六章 入住韩院
香莲掀开太太卧房的门帘正要进屋,忽然看见韩家柏正提着夜壶撒尿,刚撒完尿,正用两根指头夹着一样东西往夜壶嘴上磕。
香莲愣了一下,赶紧退出,但还是与韩家柏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吓得韩家柏慌乱躲避。又因为过度紧张,手里的夜壶没有拿稳,啪的一声掉落地上,夜壶碎成了几瓣,那一壶尿液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