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对香莲说,“我看旁边有一个小床是不是你睡的?夜里千万不要睡在那里,万一她忍受不住起来咬你一口,你就会变得跟她一样了。”香莲吓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晚上,她觉得屋里还是不能没人,就让义爵跟韩家柏去西耳房和义清睡在一起,她一个人坐在小床上看着婆婆,见婆婆趴在床上浑身发抖,就到她旁边问她:“娘怎么啦?”
韩母打着寒颤说:“我冷。”
香莲又帮她加一床被子,她又说:“把门关上,我怕风。”
里屋的房门并没有装门,通往堂屋只挂一条布帘子,往院里虽然有格子门却从来没有开过,门上也被纸糊住了,哪里有风呢?想她已经烧糊涂了,香莲不由得又难过起来,问她:“我帮你倒碗水好吗?”
韩母一听吓得将头缩进被窝里再不敢露出来。
第四十八章 韩母去世
又过了两三日,韩母越发怕风怕水,嗓子不停地抽搐,手脚也不灵活,已经认不清人了,饭也吃不下去。
这几日,涂大夫每天都过来一趟,他让韩家柏准备后事,又在堂屋的地上铺了草铺,将韩母架到草铺上趴着,只能等着她慢慢死去,而大家都无能为力。
韩家柏从镇上买了几根柏树请来材匠在院子里打起棺材,那几根柏树每一根都有一抱粗,棺材上下左右四边各用三根,棺材做好后,从正面或后面看上去,每一边都有三个树木的年轮图形,四边合在一起共十二个,这样的棺材在当地被称作“十二圆花”,是相同木材中最上等的棺材。
棺材做好以后,韩母的病情已经恶化到不省人事了。长庚和启明将堂屋的条几、八仙桌和茶几、椅子等搬到院里,又将墙上的字画也都揭下来,一切安顿完毕,韩母便在半夜里停止了呼吸。
香莲跪在尸体旁哭得死去活来,她虽然与婆婆只相处了几年,却有道不尽的情感纠葛。最初与婆婆不能相容,到后来的相依为命,最后又以性命保护了她的孩子。她虽然反对婆婆狠毒,但那完全是出于自私的考量。她对婆婆从陌生到熟知再到心心相连,一点一点加深感情,那是多么不容易啊。她为之动容,为之感动,为之泣不成声。
天一亮,韩家宗人蜂拥而来,族长韩世纪指挥来人,分派他们各项工作。
首先要派人出去报丧,第一路就是韩母娘家,住在镇北的八里庄。韩母娘家在八里庄是个大户,家境虽不殷实却人丁兴旺,韩母在兄弟姐妹当中排行第六,下一代光侄子就有十几个,再加上堂兄弟的儿孙有几十口人。
考虑到老太太是意外伤害,又发生在外边,怕娘家人有什么埋怨,派了家族中能言善辩且相貌堂堂的韩家顺前去报丧,因为韩家顺不仅会说,还会来事,常常能把气得要死的人说得喜笑颜开。
第二路是殷氏娘家,在镇北的五里庄,殷家人口不多,却是五里庄上的第一财主,正因此才能与韩家结亲,五里庄与八里庄挨着,韩家顺可以连去两个庄子。
第三路是韩家柏两个舅舅家。韩家柏的亲生母亲娘家姓钱,钱家离韩家最近,过了坝子往北四五里路,从路途上说,是众多亲戚当中最近的一家。
余下的亲戚还有韩家樟母亲的娘家,和琼草儿的姑姑家,以及韩家柏奶奶的娘家,他们都算远亲,韩世纪征求韩家柏的意见,韩家柏挥了挥手,不让去了。
除此之外,还有仇长庚的岳父和苑启明的岳父,这两家也是亲家,也要派人报丧,他们能把女儿许配这两个人多半是看在韩家的面子。
报丧的人员发派完后就安排买办,主要掌钱的人是仇长庚,他虽不是韩家族人却是韩家柏的家人,很多时候可以当半个主人的家。
他带着三四个韩家族人架着骡子车去镇上分头去买白布、冲喜用的红布,做寿衣的蓝布和棉花以及牢盆、幡、噎食罐子等丧葬用品,还有一部分人去买鱼、山药、海带、皮丝和炒菜作料等。
这一批人走后,又派人去请和尚、道士、响手班子,又派人去借桌子、长凳,又派人去请厨师、阴阳师、入殓师,又安排杀猪的杀猪、杀鸡的杀鸡,洗菜的洗菜,让秋来福和哑巴劈柴烧火等等事项。
辰时过后,院子的大棚及灵堂搭好,桌椅板凳架进院子摆放停当,锅灶垒在前院垂花门西旁,案板摆在锅灶西边。
前院不大,南面有五间倒座房是仇长庚和苑启明居住,两家的屋子也摆了桌子板凳留着客人入座,秋来福和哑巴在院子外边劈好木柴,然后一抱一抱地将木柴堆在灶前,因为堵住了通道,族长又命他们把木柴移到西边靠墙的位置。
西庄上的大户姓莫,大都经营作坊生意,有的开油坊,有的开豆腐坊,也有的开酒坊,他们送来豆油、豆腐和白酒。
到巳时,镇上买办的骡子车回来,将买回的东西卸下来,饭菜作料交给厨师放在前院菜案上,丧葬用品交与族长安排人员摆放,白布由长庚家的和启明家的分别裁剪成条分发给来人系在腰间或顶在头上,冲喜的红布是为了还东西时连所借之物一并送给物主,因为丧事带有晦气,红布可以抵消丧事带来的晦气。蓝布及棉花交与专门人员赶做寿衣。
这时,院子里大部分人员都已在腰间系上白布,女人系在头上。整个院子人来人往,白茫茫一片。
将近午时,派出去的人陆陆续续回来,所请的响手班子、和尚、道士也都跟着来到。和尚与道士在后院作法,响手班子摆两张桌子坐在宅门东旁吹吹打打。正午已过,族长让所有人都围着桌子坐好,每桌八人,然后宣布上菜。
因为人多,席宴要分前后两场才能坐完,头一场人员并不多,只开了十二桌酒席。东西天井和东西耳房的桌子暂时空着没人入座,这是为远路的客人或上宾预备。
前后庄及西庄的人坐在前后院的屋子里或是院子里,人们一坐下来就喊着快点上菜,几个跑堂的端着托盘往各桌上摆放菜碗,菜碗还没落桌就有人拿着筷子夹起来,很快一扫而光,再上一碗又是如此,每个人都鼓着腮帮子,很怕吃少了。
头一场席宴的饭菜上齐,厨师开始准备第二场席宴,他问族长要准备多少桌,韩世纪正在核计人数,有人过来禀报:“刘家来人了,快让孝子出迎。”
韩世纪忙伸头往外边看,那人说:“人在庄子外边,要求韩家柏出庄迎接。”
“胡说八道,孝子出门迎接,怎么要出庄迎接?”
“这是七舅老爷说的,不迎接他们不进庄。”
韩世纪喊过韩家柏,跟他说:“舅老爷过来了,让你出庄迎接。”
“我这就去。”韩家柏似乎早有准备,叫过香莲说道:“跟你嫂子说,快点出门迎接舅老爷。”
香莲忙向四下里搜寻,见殷氏顶着白布从堂屋里出来,把大哥跟她讲的话又跟大嫂讲了一遍,殷氏走到韩家柏身后,掏出手帕捂在脸上,哇哇地哭起来。香莲跟在大嫂身后,也将手帕捂在脸上,而此时反倒哭不出来了。
这一次刘家来了男男女女数十口人,排着长队站在庄子外边的大路上,有五六个人朝着寨门吹着唢呐打着锣鼓。
韩家柏带着一队人走出庄子,与来人面对面排开,韩家柏双膝跪地,往人群里磕了三个头,扬起脸来泪流满面。殷氏和香莲跟在他的身后,也同样跪下来向人群磕头,这是孝子谢孝,是必需的大礼仪。其他有几十个人站在后边,就如两军对垒助阵的将士一般。
在唢呐声中,对面的人群中出来两个人,一个六十多岁,胡子头发全白了,他是韩母的二哥,韩家人称之为二舅老爷。另一个不足五十岁,个子细高,脸细长,面红耳赤,双目昏暗,站在那里摇摇晃晃,稍不留神就要摔倒的样子,他是韩母的弟弟,被韩家人称之为七舅老爷。
二舅老爷将韩家柏搀起,又上前两步把殷氏和香莲也都拉起来,转过身刚要跟韩家柏说话,七舅老爷便将他拉开,指着韩家柏的脸问:“外甥,我就问你一句话,你给我老老实实回答,你娘是怎么死的?”
“回七舅、二舅,娘在家松媳妇家里被疯狗咬伤,治了几天没有治好,最后咽气了。”
“家松媳妇住在东房,什么时候她又有了自己的家?你娘住在东屋,她为何长期住在外边?韩家柏,今天你不说个子丑寅卯来,我们没完。”
“七舅恕罪,都是外甥的错,请你们跟我回到家里我慢慢说吧。”
二舅老爷拉过七舅老爷说:“老七,别在这里让外人看笑话了,先进庄子再说吧。”
七舅老爷挥着手说:“不行,今天他不说个明白,哪里都不能去。”
身后一个婆子喊道:“七叔说得对,六姑死得冤,一定要有个说法。”另外几个女人也跟着嚷起来。
韩家柏看见一个个气势汹汹的样子,知道这些人来者不善,尤其七舅老爷更不好对付,这个人整天喝酒,喝多了就闹事,是出了名的“酒晕子”“难缠头”,韩家柏一直担心七舅闹事,想着他最好别来,不想还是来了。
七舅老爷让他给个说法,他有什么说法呢?老太太是被他撵出家门的,他不能说出撵老太太的真正原因,那关乎着韩家的名声,他可以背负不孝的骂名,不能透露家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更不能透露他与弟媳妇的奸情和琼草儿的死因。不孝是个人行为,恩怨与奸情则是家丑,个人名誉与家庭的名誉相比,个人就轻得多了。
香莲知道韩家柏无法交代,上前拉住七舅老爷说:“七舅,回到家里听外甥媳妇跟你说吧。”
七舅老爷翻着白眼道:“家松是我的亲外甥,是我姐姐的亲生儿子,你要当自己是家松的媳妇,就跟我们站在一边。” 香莲闻到他满身酒气,知道硬拉是拉不动他,甚至会激起他的愤怒,只好闪在一边不敢再说话了。
这时,去报丧的韩家顺从韩家柏身后的人群中走出,对七舅老爷说:“七舅,你要的说法是家里的事还是外边的事?”
七舅老爷白他一眼说:“废话,当然是家里的事。”
“既然是家里的事怎么要在外边说呢?”
七舅老爷瞪他一眼:“我姐姐死在外边,你说要在哪里说?”
身后几个女人也跟着嚷起来:“姑姑好好的怎么会被疯狗咬死?韩家柏没有个说法姓刘的都不会答应。”
韩家顺说:“肯定有说法,但这里不能说,家事要在家里说,外事才在外边讲,站在大路上谈论家里的事像什么话?”又对七舅老爷说:“七舅,你是知书达礼的人,这点道理怎么不明白了?”
七舅老爷一下红了脸,嚷道:“谁说我不明白?只怕到了家里他也放不出一个屁来。” 韩家顺将嘴靠近七舅老爷的耳边说:“放不出屁正好,让他憋在肚子里,看谁难受?”
七舅老爷笑了一下,很快又收住笑容,哭丧着脸说:“姓韩的就你一个懂事的,看在你的面子七舅跟你进庄。”
然后拉着韩家顺一摇一晃地往庄子里去了。那一帮婆子又在后边喊:“七叔别上他的当啊。”
二舅老爷回头骂道:“上什么当?还不赶紧哭你们的姑姑。”
那些人就哇哇地哭起来,然后跟着二舅老爷和七舅老爷进了庄子。
第四十九章 丧事纷争
有十几个人跟着韩家柏一起出庄,他们与刘家来人合兵一处,一群人在唢呐与锣鼓吹吹打打中进了庄子,殷氏和香莲配合着他们一边走一边哭。
韩家柏走到二舅老爷身边,搀扶着他的胳膊不停地哭泣,没多会儿就进了院子。
院子里原有的人员纷纷撤离到东西两边天井,刚进院的人齐刷刷地跪在灵前,呼天喊地般哭唱一番,个个泪流满面,再加上门外的唢呐、院子里的和尚念经、道士摇铃,吵得人们的耳朵都要聋了。
殷氏哭了一会儿起来劝解身旁的人:“大姐,别哭了,娘一辈子操劳没过上好日子,去了那边也算享福了。”
被叫作大姐的突然停止哭声,问道:“六姑为什么没过上好日子?她在家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到前庄去住?她活着的时候我们考虑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没人过来问过,可她现在死得这么惨,这事不能这么算了。”
殷氏心里一惊,后悔不该劝她,可她脑子转得快,忙说:“我天天过去让娘搬回来住,可娘舍不得孙子,说义爵大一点就搬回来,谁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啊!”
韩世纪看见大姐正跟殷氏说话,外边的唢呐吵得听不见她们说话的声音,但能看出大姐愤怒的样子,忙走上前跟众人说:“都别哭了,别说了,快点坐下吃饭吧。”
然后跟殷氏和香莲说:“他大嫂、二嫂,快拉着姐姐嫂子坐下。”
香莲忙拉着那个大姐往旁边的桌子坐下,大姐看了一下凳子没有坐,还要追问六姑的死因,韩世纪走到她面前说:“年龄大的坐屋里,年轻人坐外边,有话吃过饭再说。”
大姐说:“我不慌着坐,我把话问明白。”
韩世纪劝不好大姐,给香莲使了个眼色,香莲过来说:“大姐到屋里坐吧,你坐好大家都坐好了。”一边说一边拉着到西厢房的南屋里坐下,殷氏转身引着几个表姐妹跟在后边。
殷氏和香莲将几个女人安排好出来,殷氏跟香莲说:“这几个女人带着气来的,你要把她们招待好啊。”
“我知道,不会出事的。”
屋里几个女人看殷氏和香莲出了门,跟大姐说:“你看见吗,家松媳妇跟他们一心,六姨这事还咋说呀?”
大姐说:“什么咋说?六姑不能就这样算了。”
这时候酒菜端了上来,大家拿起筷子就吃,一边吃一边说着哪个菜香哪个菜烂,再没有人提起讨要说法的事了。
二舅老爷和七舅老爷没有去桌前坐下,两人要去堂屋看看棺材,韩家柏和韩家顺跟在后边,他们从棺材前边绕到棺材后边,看见四边有十二个大圆花,两个舅老爷点点头,二舅老爷问:“这棺是什么材质?”
韩家柏回答:“柏树的。”
两个舅老爷对望一眼,韩家柏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他们是满意的,便放下心来。
七舅老爷道:“家柏,你娘好好的怎么就让狗咬死了?”
韩家柏没有回答,望一眼二舅老爷,他知道二舅老爷为人祥和,想着他能阻止七舅的发难,不想二舅老爷说道:“是呀,你娘怎么就住到前庄去了?是你爹临死交代的吗?”
韩家柏低头道:“不是。”
韩家顺说道:“二舅七舅,大娘躺在这里,我当着她老人家说句公道话,家柏平时对大娘就如亲生母亲一样,大娘对家柏与家松也没有两样,大娘为何住到前庄绝对不是家柏让她去的。大娘的性格两位舅舅也知道,她如果不想离开这个院子,谁能撵动她?算起来有四五年了,两个舅舅可听大娘说过是家柏撵过她的事吗?”
二舅老爷说:“你大娘倒没说过,只是二舅不理解,你大娘宁愿住在前庄也不愿住在大院子里,其中必有原因。”
韩家顺说:“这都是家松媳妇不愿住在大院子里,她说亲戚远来香,整天在一块会发生矛盾,才搬到前庄去的,我大娘舍不得孙子跟着过去了,疯狗咬伤人谁能想到呢?家柏这边听说那边就跑过去了,赶紧把他娘抬了回来,喂汤喂药忙前忙后,庄上的人哪个不知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