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陛下派刘太医过来的?”内室,姜蕙问道。
“是,今日微臣会在建章宫偏殿当值,娘娘若有不适,遣人寻安景公公便是。”刘太医凝神搭脉,片刻后眉头微皱,”昨日可是吃了保胎丸?“
姜蕙答是,刘太医便道:”这丸药虽药效尚可,但不宜多吃,娘娘三日内不可再服。"
他沉吟一会,转头对晚菘道:“方子就不开了,微臣写几样膳食,还请姑娘记下,这几月便按这个来为娘娘预备饭食。”
晚菘连连点头,找来笔墨纸砚,殷勤地磨起了墨。
秋葵带着山楂往紫极殿送汤食尚未回转,姜蕙留下平姑姑和石榴看屋子,只带着晚菘,跟着青嬷嬷往东宫正殿去和王氏汇合。
正殿的安息香味已经散了,胡承徽和石孺子坐在老位子,显得心神不宁。
“许良娣还没来吗?”主位上,王氏似有不耐,遣人去催许良娣。
众人又等了一刻钟,便见许良娣一身孝服,素面而来,眼下似乎还有些压不住的红肿。
姜蕙垂下眼睫,许良娣昨夜闯到两仪殿去关心皇帝,陛下虽不喜后宫多事,倒不至于打骂妃嫔,这副受了委屈的情形,看来是受到王氏的教训了。
人已齐了,王氏又嘱咐奶娘照看好小郡主和妍姐儿,带着众人往外行去。
天空依旧飘着小雪,清道的宫婢们远远望见东宫一行人的辇驾,默默跪了一片。自夹道转过长信宫,前面隐约有另一群宫人簇拥着车辇。
帘外庆丰的声音传来:“主子,前面是丽妃娘娘的辇驾。”
丽妃?岐王以谋逆罪下狱,即便不死,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枯守皇陵,丽妃却能如常到建章宫哭灵……她是先帝妃嫔,未有实证,碍于孝道,陛下确也不能拦她。
姜蕙略一思索,隔着帘子吩咐道:“待会到了建章宫,若是稍有不对,即刻去寻安景公公。"
建章宫今日轮值的禁军明显又多了些许,姜蕙下了车辇,由晚菘扶到正殿门口,一应随侍在此止步,胡承徽移步上前,搀住姜蕙,奶娘抱着妍姐儿紧随其后。
“多谢。”姜蕙低声道。
胡承徽抿出两朵浅浅的笑涡回应,随即低下头去。
皇帝驾崩当日小殓,第二日大殓,大行皇帝遗体将被置入梓棺,停灵四七二十八日后移灵殡宫,等待司天监算出吉日下葬皇陵。
在此期间,诸宗室、大臣和内外命妇须日日前往,早中晚行祭礼,为大行皇帝守孝。
殿内,内命妇这边,先帝妃嫔已经跪了一地,岐王生母丽妃赫然在列,面上是千篇一律的悲痛神色。
王氏独自上前,跪倒于内命妇首位,东宫余下诸人则轻声行到先帝妃嫔之后,各自跪下。
辰时正,皇帝同太后到了建章宫,大殓诸礼正式开始。
众人在礼部礼官的指引下,一次又一次麻木地跪拜哭灵。
姜蕙额头沁出细汗,小腹隐有坠痛,勉强忍耐到大礼毕,她心知再跪下去恐怕有早产之忧,顾不上让她感觉不好的丽妃,干脆利落眼睛一闭,倒在地上装晕。
身边传来几声惊呼,有人将她扶靠在膝上,随着几声“陛下”“传太医”的声音,鼻尖嗅到熟悉的气味,姜蕙身子凌空,已是被皇帝抱在怀中。
胡承徽望着皇帝抱着姜蕙匆匆离去的背影,忽得瞥见侧前方丽妃嘴角的古怪笑容,忙又低下头去。
内室香烛味道愈发浓郁,胡承徽用手帕捂着眼睛随众人继续嚎哭,似乎想到什么,她嘴角下撇,素白手帕下一双杏眼却流露出微末的笑意。
建章宫偏殿暖阁。
姜蕙侧躺在软榻,她的手腕被轻轻放到榻边,有太医开始把脉。
少顷,唇边有药汁送进来。
姜蕙适时睁眼,清丽的面容上睫毛轻颤,眼前的虚影逐渐清晰。
“蕙儿?”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姜蕙小字纨兰,不过因幼时称呼,萧晟还是习惯唤她的名字。
“陛下?”姜蕙语调微弱,仿佛尚未回神。
“感觉怎么样?”萧晟坐在榻边,轻轻按住姜蕙欲要起身行礼的身子,询问道,“可还不舒服?”
姜蕙摇头,苍白的面色露出一抹浅淡的微笑,轻声劝道:“妾没事了,陛下回去吧。”
皇帝诸事繁多,当然不可能都耽搁在姜蕙这里,他捋了捋姜蕙的鬓发,起身道:“朕叫承平姑母过来看顾,蕙儿这几日且安心养胎,不必再来建章宫了。”
目送皇帝出了偏殿暖阁,端着药碗的晚菘泪眼婆娑,上前急切道:“主子,您怎么样?这是刘太医方才开的药,您快喝完。”
姜蕙莞尔,接过药碗一口饮尽,安慰晚菘道:“我没事。”她说的是实话,虽然腹中确实不太舒服,索性“晕”得及时,没有更糟,还得了几日休息时日。
承平长公主便是这时踏入偏殿内室的,她一进来,便上下细细扫了姜蕙一圈,最后坐到榻边,轻舒一口气:“方才你可吓死阿娘了。”
已是瞧出自家女儿的把戏。
姜蕙面色一红,亲昵地靠在母亲怀里,低声问道:“阿娘,岐王那边?”
“陛下登基早成定局,那个蠢货……”承平长公主止住话头,凤眼一肃,“你就当不知道这事,至于丽妃,她在这宫中也待不了多久了,平日里离她远些便是。”
姜蕙乖乖点头,母女俩静静待了半晌,不好在建章宫多待,姜蕙便要回宜春殿。
“知道分寸就好,多事之秋,没得惹些口舌。”承平长公主拉着姜蕙的手,虽有些不舍,还是这样说道,“歇息两日,还是要来建章宫行祭礼。”
“女儿懂得。”
第3章 册封
停灵需要四七二十八日,自上回“晕倒”后,太后又特下懿旨,准许她每隔三日去建章宫行祭礼。
即使如此,一连二十多日下来,姜蕙也吃尽了苦头。
她月份重,身子也不如何健壮,身边丫头急得嘴上起了燎泡,生怕她因为哭灵之事累到早产。
姜蕙倒是不急,躺在宜春殿的暖阁里,研究皇帝陛下刚刚颁下的册封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姜氏长戟高门,懿范长存,逸群咏絮,柔嘉维则,朕昔在储,特荷先严,以令结缡,兹仰遵慈谕,册为贵妃,居瑶华宫,尔其祗承景命,光昭内则,钦哉。
溢美之词徒有华表,新封的贵妃娘娘并不在意,转而关心其余人的位份。
前来宣旨的太监生得圆圆胖胖,瞧着可亲,正是陛下身边盛安公公的徒弟之一,安景公公,此时他低声对姜蕙说了其他人的位分,便匆匆告辞离开。
太子妃王氏理所应当立为皇后,居凤仪宫。
胡承徽因育有二公主萧妍,封为妃,赐号嘉,居福阳宫正殿宝庆殿。
许良娣封修媛,居广阳宫正殿华珍殿。
石孺子是太后赐下仅存的人事宫女,封为美人,居广阳宫西配殿存菊堂。
登基大典与封后大典同时举行,封妃大典则在登基大典之后,姜蕙算了算日子,三日后,待先帝移灵殡宫,皇帝除服后便是。
礼部从尚仪司抽调了位女官过来指导届时几场大典的礼仪规制,考虑到姜蕙的肚子,她的部分也尽可能从简了。
姜蕙只是平静听着,心思却转到前日刚收到的家书上。
母亲传信说,陛下已令父亲启程回京,拜谒大行皇帝,恐怕有收回兵权的意思。
姜蕙并不这样认为,宁远侯府一向镇守北疆,世代忠烈,且对陛下有拥立之功,再则如今政权更替,北边正是匈奴侵边打草谷的日子,贸然换将,易生变故,陛下不会做此不智之举,退一步说,即便有意收回北疆兵权,也得徐徐图之才是。
姜蕙回信宽慰了母亲,心中却明白,母亲身为长公主,如今的大长公主,历事多年,不会连这些都看不清,她写信来,不过是再次提醒姜蕙,枕边之人已经从太子变成了真正的九五至尊,再不是幼时拿着竹蜻蜓逗她的三哥哥了。
姜蕙轻轻叹了口气,这个道理,她从接到先皇赐婚的旨意时,就已经想明白了。
午后,平姑姑带着石榴山楂收拾东西,预备迁宫,姜蕙在屋子里由晚菘扶着,慢慢绕着桌子转圈。
产期将近,又在孝期,承平大长公主早就搜罗了京城有名的稳婆,通过内使司送进了姜蕙宫中。
今日她勉力多走几圈,亦是听从稳婆的话,好让到时临盆顺利。在心里数到十,姜蕙才停下脚步,慢慢坐回圈椅。
内室的首饰摆件大都收到柜子里了,酸枝木双屉多宝格架已经空空如也,只余一只荷叶盘还清供着香橼,这会儿也不便叫人从收好的东西里翻出杂书来看。
姜蕙目光自格架上扫过,瞥见几张缝在一起写满小楷的薄纸,她伸手拿起来,原是写着库房一应事物的单子,应是待会儿平姑姑要用来一一点检的。
“这只绿釉狻猊香炉是谁送的?”看了一会儿,姜蕙温声问道。
晚菘思索了一会,肯定道:“六月先皇曾赐诸皇子进贡名香,陛下将所得沉水香送给了主子,因是直接从宫掖司库房调来,那边为了讨巧,特意还送来一只绿釉狻猊香炉。”
见姜蕙似在回忆,晚菘继续道:“当时主子正在孕中,虽然刘太医说沉水香有助缓解您呕吐恶心的症状,但您那时反应大,天气又热,闻不得香料味,因此叫收进了库房,没拿出来用过。”
姜蕙记起来,六月里先皇身体尚且康健,陛下因视察黄河水利的差事办得好,额外得了些赏赐,又因她素来爱香,便直接将沉水香送到她这里来了。
“主子,可是有什么问题?”晚菘有些担忧。
姜蕙摇摇头,只是对这个物件有些陌生罢了,不过,她转念一想,要送到她手上,按理说应该先由宫掖司送到东宫,再由太子或者太子妃分到宜春殿,怎么是从宫掖司直接送来,还搭上一只香炉?
姜蕙皱眉,吩咐晚菘去寻那只香炉过来。
晚菘回来时,除了带回香炉,将当时赐下的装着沉水香的锡盒也一并拿来了。
姜蕙并未直接用手触碰,她指挥晚菘开了锡盒,将用丝绸严密包裹着的一截沉水香取出,端详半晌,又拿来一碗清水将香料放了进去,棕褐色的香料迅速沉入碗底。
看起来并无什么问题。姜蕙的目光转到那只附带的小香炉上,见香炉底部的匠人徽记模糊难辨,眸底微沉。
“晚菘,去外面找庆丰过来,把这只香炉打碎。”
晚菘应诺而去,不一会穿着太监服饰的庆丰过来,手里拿着不知道哪里找来的一把铁锹,重重砸向了这只狻猊炉。
香炉裂成了两半,裹着绿釉的铜制内里也暴露出来,依然没什么异样。
姜蕙仔细看了看断口处,突然道:“晚菘,你拿小刀刮一点粉末,用手帕包好,放到锡盒里,悄悄拿去给刘太医看看。”
顿了顿,她继续道:“若是遇见别人,只做拿安胎药的样子便是。”
晚菘领命,庆丰虽只听了后半截,也大致明白了事情原由,眼珠微转,请命道:
“主子,这只香炉奴婢还有印象,送来的人是宫掖司的小林子,可要奴婢去试探试探?”
“不必。”姜蕙阻止他,转而道,“你去内使司,就说明日迁宫的人手不足,请那边支借几位。”
内使司一向管着宫人诸事,庆丰已经明白姜蕙的意思,快步退下了。
“主子,库房里其他东西,可要再查验过?”秋葵伴在一旁,见姜蕙没了别的吩咐,轻声问道。
姜蕙点点头,虽然吃的、用的一应事物,只要入了她的殿门,都一律检查过一遍,可防不住如这只香炉一般下手隐秘。
“趁着迁宫收拾东西,你和平姑姑再仔细查验一番。”
“是。”深知此事紧要,秋葵疾步而去。
第4章 丹砂
迁宫之日天气和畅,未再下雪,是司天监选出来的好日子。
先帝后妃,太后高居慈宁宫,妃位以下无子之人长居普罗寺,其余诸妃则迁居皇城西北角的慈安宫,唯有丽妃一人自请随侍先帝,长守皇陵。
宫掖司忙碌了大半月,重新收拾了各宫宫殿,供各位主子居住。
车辇停在瑶华宫宫门外,秋葵扶着姜蕙,缓步往里而行,一路细细打量。
瑶华宫红墙绿瓦,重檐攒尖,宫外有一片小小的锁月池,冬日里覆盖着薄薄一层冰雪,在阳光下光息流转,瑰丽万分。
宫门内则又是另一番天地,亭台楼阁、阆苑藻井,自中庭望去,隐约得见西北角的一片梅林……
可以说是华美精致,处处用心。
这座宫殿的上一任主人是诞下先帝幼子的充仪宁氏,她出身低微,但颇有几分宠爱,以至坐上了九嫔之位。
不过,据说宁充仪为先帝侍疾时言语不敬,在先帝去世前,就被当时的淑妃、如今的太后娘娘打发去宫外普罗寺了。
是不是真的言语不敬,姜蕙无心探知,她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瞥见宫掖司陪同的大太监全福眼底的忐忑,微微露出一抹笑意。
全福是宫里的老人了,这会儿面对贵妃,表现得极为谦卑,面前这位主儿,不说家世背景,就说陛下的宠爱、腹中的皇嗣,也由不得人放肆,若是能得贵妃娘娘青眼,保不住往后那宫掖司司正的位置也能够得着。
他心中思绪电转,面上殷勤道:“贵妃娘娘可还满意?若是哪里需要改些布置摆设,只管派人来宫掖司便是。”
“这就很好。”姜蕙颔首,“秋葵。”
秋葵会意,拿出准备好的荷包:“辛苦福公公和宫掖司的宫人了,公公买些茶点吃。”
全福大方接了,心里对荷包的分量满意,识趣告辞了。
庆丰追上前去,说要送送全公公。
宫掖司的人离开不久,内使司也派人来了,领头的是个叫全喜的公公,身形瘦削,面相端肃。
他身后跟着一串宫婢,这会儿站成两排,立在刚清理过积雪的中庭,供站在廊下的姜蕙察看。
这是要姜蕙挑些新的人来伺候了。
按制,贵妃身边设一位掌事姑姑、一位掌事太监、四个大宫女、四个二等太监、八个二等宫女、八个小太监,其余杂役若干。
“贵妃娘娘可有满意的?”全喜躬身问道。
听到这话,中庭诸人大部分面露忐忑,眼含期望,显然,瑶华宫是众人认定的好去处了。
姜蕙看了秋葵一眼,秋葵会意,浅笑着道:“劳喜公公介绍一二。”
“欸!”全喜答应一声,站到姜蕙身边指着庭中某人,“这个名叫阿夏的,机灵得很,从前一直在内使司伺候,梳头的手艺不错。”
姜蕙抬眼望去,见是个面容清秀的少女,看着不过十六七岁,表现尚算镇静。
这就是母亲送来的人了。
她微微颔首,阿夏已经机灵地站到了秋葵身后。
全喜继续道:“这个丫头叫萍儿,虽然粗苯了些,力气倒是很大,从前是在先太妃宫里伺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