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介绍了一圈,姜蕙心里有数,亲自点了四个宫女并四个太监,剩下的由平姑姑再挑,其余人仍叫全喜带了回去。
日头偏移,瑶华宫正殿琼华殿外聚着新来的宫人,平姑姑正给他们训话。
这些人,往后还要先看一两个月,再慢慢往屋里放。那个名叫阿夏的宫女,虽是母亲送来的,也少不得要有这一遭。
秋葵几个已经将带来的柜子开了,重新按姜蕙的心意收拾了一遍琼华殿,这会儿陪在她身边为她布菜——折腾了一天,又到吃哺食的时候了。
晚菘悄悄进来,在帘边等了一会,待屋内炭火烘掉身上湿意后,才到姜蕙身边低声道:“主子,刘太医那边有结果了。”
姜蕙放下调羹,示意她继续。
山楂和石榴已经自觉守到门外去了,晚菘声音更低:“刘太医说,那香炉里掺了丹砂。”
丹砂?
姜蕙微微皱眉,她也读过一些杂书,知道丹砂若是遇热,会生出那些丹士口中的水银,而这水银,乃是剧毒之物,虽然看着分量不多,可她身怀六甲,哪里能闻得这些?
晚菘又细细讲了刘太医所说若是误服如何处理的办法,便听到姜蕙开口:“去叫庆丰过来。”
庆丰刚送完宫掖司的全福回来,姜蕙问道:“你说小林子与石美人是同乡?”
“是。”
庆丰知道事情不容疏忽,仔细回想了一遍,才继续道:“奴婢日前到内使司支借人手,因咱们瑶华宫马上也要挑人,内使司的宫人们对奴婢颇为热情,奴婢东拉西扯的,保证没让人瞧出目的……这小林子与石美人,据说都是南宁人,同一年小选入宫,后来一个分到宫掖司,一个去了长春宫,再之后,石美人连同另外一个宫女被太后娘娘看中,赐给陛下做了人事宫女。”
“那小林子呢?”
“还在宫掖司当差,奴婢旁敲侧击打听了,他因与管这差事的大太监有些交情,才能捞到些给各宫主子跑腿送物件的油水活。”
“管事太监?”
庆丰点头,不自觉吞了下口水,道:“是宫掖司管着丁字库房的全宁公公,说是年老体虚,七月里中了暑热,已经去世了。”
殿内安静了一瞬,姜蕙没有再问,她思量片刻,对庆丰道:”将那香炉收好,本宫另有用处。”
晚膳后,凤仪宫打发人来赐下迁居之礼,姜蕙瞧了一眼,见是尊白釉玄纹梅瓶,吩咐道:“唤阿夏过来。”
山楂答应一声,疾步往外室去,不一会儿就带着阿夏回转。
“奴婢阿夏拜见贵妃娘娘,请娘娘安。”来人甫一转过绘着花鸟的紫竹插屏,便利索地伏跪请安。
“起来罢。”姜蕙打量她嫩白的手指和食指中指指腹间的老茧,问道,“你母亲原先是公主府的女医?”
“是。”阿夏恭敬道。
“女医不在奴籍,你身家清白,大可于宫外寻一良人,怎会入宫?”
姜蕙望着阿夏,语气和缓。
“回娘娘的话,奴婢父亲是平城校场小吏,乾宁二十八年刺配琼州,奴婢一家女眷充入教坊司,幸得公主相救,在府内做了侍婢。”
乾宁二十八年,平城……正是元徽太子出事的时候,先皇震怒,平城上下数百官吏都遭了大难。
姜蕙颔首,道:“你本名叫什么?”
阿夏沉静道:“奴婢本家姓张,贱名一个缨字。”
“那便唤你红缨吧。”
“谢主子赐名。”红缨复又跪下行礼。
姜蕙唤她起来,侧身对山楂道:“山楂,你去外边告诉平姑姑,另三个宫女依着红缨改名,至于太监,让庆丰自己做主就是。”
山楂出去传话,姜蕙指着紫檀云纹翘头案上的梅瓶,吩咐红缨:“往后送到瑶华宫的东西,你都再检查一遍。”
第5章 表哥
迁宫之后就是接踵而至的几场大典。
登基大典与封后大典虽然流程繁多,但需要姜蕙参与的,不过是于后宫面朝太庙跪拜,口呼皇帝万岁,再就是进凤仪宫拜谒皇后,由拿到凤印和中宫笺表的皇后领着,前往慈宁宫向皇太后请安。
姜蕙身着贵妃朝服,坐在慈宁宫,静静欣赏太后与皇后一番母慈子孝。
太后保养得宜,四十出头的年纪,看着风韵犹存、气度斐然。
她面相慈和,腕间挽着佛珠,此时跟皇后寒暄完毕,朝殿中望了一眼,对姜蕙道:“安宁近日受累,哀家知道你从小便仁孝可爱,可你是双身子的人,怎么能委屈自己,哀家还等着你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呢!”
安宁是姜蕙出嫁前的封号,她是公主之女,有郡主的封邑。
太后这话,是知道她撤掉大部分进补之物的事了。
皇后面色如常,眼神却沁出一丝凌冽,眨眼间又消失不见。
姜蕙只作不知,顺着太后的话头恭声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先皇驾崩,举国哀悼,安宁不能日日前往祭拜,已是不孝,又怎能只顾自己的口腹之欲呢?”
太后面色满意,又叮嘱道:“明儿你们几个封妃大典,你身子重,若是感觉不适,只管请太医便是,我这里还有一株百年野山参,你带回去。”
姜蕙推辞不过,只得应诺。
姜蕙的母亲承平大长公主此时开口,她声音温柔,颇有韵致:“皇嫂别担心她,都是做母亲的人了,知道照顾自己。”
太后乐道:“不知是哪个做母亲的在我这里哭,担忧家里的娇娇。”
承平大长公主红了脸,众命妇便都捧场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谈论起儿女的事情。
姜蕙保持着淡淡的笑意,看这些身份高贵的女人面具对面具,竟然觉得有几分如鱼得水的乐趣。
回到瑶华宫,卸下朝服,姜蕙侧躺着,秋葵屈膝跪坐,正为她按摩。
晚菘拿来保胎丸,仔细点了点,又眼泪汪汪地盯着姜蕙吃了下去。
姜蕙笑道:“这是什么样子,本宫又不是吃毒药。”
“可是刘太医说,这丸药最好不要多吃……”晚菘讷讷道。
“你见过什么药最好多吃?本来月份已重,每隔三日去哭灵一场已是疲累,再不吃这丸药,才更糟。”
顿了顿,她低声安慰道,“先帝已经移灵殡宫,本宫心里有数,往后就不再吃了,这事本宫也问过刘太医的,他不是给你了膳食方子?咱们按他说的做就是。”
晚菘无法,只得点头应是。
第二日是姜蕙的正日子,虽是几位妃嫔同时封妃,但姜蕙位份最高,倒不必去另外两宫当面祝贺,只遣人送了礼物。
瑶华宫正殿琼华殿内,这会儿如同昨日在凤仪宫一样,又坐满了内外命妇,她们在这恭贺姜蕙完毕,还要赶去福阳宫和广阳宫给嘉妃胡氏和修媛许氏问安,个个都忙得很。
姜蕙也无意折腾,待尚仪司的礼官宣布礼成之后,就爽快地放了人,只留下承平大长公主寒暄一阵。
她们是亲母女,留下来说两句话实属正常,并不惹人注目。
二人转到内室,几个婢女都到门外守着,母女俩这才说了体己话。
姜蕙从小便生得好,待得及笄,更是出落得如出水芙蓉、清丽逼人,是宁远侯和承平大长公主的掌上明珠,如今因怀胎日重,连日疲累,身形略微丰腴,脸色却有些暗淡苍白,即使上了妆也掩盖不住,看得承平大长公主心疼不已。
她拉着姜蕙的手,嘱咐道:“娘亲不能随时看顾你,你要照顾好自己才是。”
姜蕙靠在母亲怀里,糯糯应了。
承平大长公主轻轻拂过姜蕙的鬓发,又摸了摸她圆润的腹部,问道:“跟娘亲说实话,是不是很难受?陛下近日有来看你吗?”
“嗯,难受得很,腰酸,腿也很痛。”姜蕙抱怨着,随后才道,“陛下登基事忙,不怎么进后宫,只抽空来探望了几次,倒是安排了身边的安景公公随时照顾我。”
承平大长公主这才放下心来,她心知不能期待皇帝侄儿的真心,可身为母亲,总是期盼女儿好的。
“腰酸腿痛,都是正常反应,娘亲送来的那个稳婆,在京城接生有三十多年了,虽然有时举止粗鲁了一些,但能力不错、人品也可贵,你多听她的话……”
她又说起已经叮嘱过无数次的话。
姜蕙心知这里不是公主府,打起精神,从母亲怀里坐起,说起正事来。
“阿娘,还要麻烦您帮女儿一件事。”她声音平静,伸手指着边上紧紧缠着绸布的锡盒,那里面装的,正是之前被打碎的绿釉狻猊香炉。
*
申时三刻的时候,又飘起了小雪,安景打着伞过来,传来皇帝今日要到瑶华宫歇息的口谕。
虽有些意外,也在情理之中,昨日登基大典并封后大典,陛下除服,宿在凤仪宫,今日过来瑶华宫也不算什么。
姜蕙接了口谕,一众宫人又精神抖擞起来。
大抵皇帝陛下实在事务缠身,等他踏入瑶华宫大门时,姜蕙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窝在暖阁的桌边打盹。
听到动静,秋葵欲要叫醒姜蕙,被皇帝阻止了。
身穿玄色常服的人挥退多余的宫人,在门口散去了身上的冷意,才坐到姜蕙面前,将撑着手肘摇摇欲坠的人揽进怀中。
“三哥哥?”长睫纷飞,闭着的眼帘掀开,露出一双惺忪的眼眸,似乎是意识尚且朦胧,女子不由自主喊了幼时的亲近称呼。
“蕙儿醒了?”清朗的嗓音,因声线压得低,显得低沉而温柔。
姜蕙当然不是刚醒,秋葵也不会等到陛下要进门了才来提醒她。
有时候醒的时机是很奇妙的,因此她做出睡着的样子,假装意识朦胧喊出了一声“三哥哥”。
这声“三哥哥”,姜蕙只在六岁前用过,后来渐渐知事,早就不这样叫了,但越是相处日久,姜蕙就越来越能感觉到,萧晟是很受用她这个表妹姿态的。
如今岐王入狱,陛下正式登基,诸事虽然繁多,也都渐有条理,恰是她使些女儿手段的时候。
她从皇帝怀中轻轻挣出,屈膝行礼:“妾请陛下安,陛下万福金安。”
萧晟扶着她,责怪道:“身子重,不要这样知礼了。”
两个人低声絮语一阵,盛安和晚菘进来上菜,是陛下特意吩咐御膳房准备的宵夜,都是些她爱吃的东西。
姜蕙为萧晟布菜,抿出一个能容皇帝瞥见的浅笑。
他正拿着姜蕙平时解闷的闲书看,见到姜蕙的笑容,搁下书,笑问道:“蕙儿在开心什么?”
姜蕙回头望着萧晟,狡黠地眨了眨眼,清丽的面容让萧晟不由陷入年少时的某些思绪,他听见自己的贵妃答道:“妾在想,陛下您来得正好,带的这些吃食,妾一看就饿了。”
皇帝低低笑了一声,两个人食不言寝不语地用完了膳食。
饭后姜蕙仍旧围着桌子绕圈,萧晟扶着她,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撑着她的手臂。
屋子里银丝炭爆出轻微声响,姜蕙渐重的喘息衬得四周更加静谧,她停下来稍稍歇息,萧晟也不急,撑着她大半身体的重量等待。
姜蕙喘匀了气,继续绕圈,皇帝突然道:“蕙儿觉得建昭这两个字如何?”
建昭?
“ 建,立朝律也。昭, 日明也。建昭……”姜蕙沉吟,心下明白这应是皇帝陛下在思量年号了,“…… 旦建星中,於昭于天……妾以为尚好。”
虽然前朝士大夫们一直告诫历代妃嫔后宫不得干政,但姜蕙却明白,萧晟此问,是信任也是期待,最不耐烦听到些什么不敢妄议朝政这种答话的。
果然,萧晟听到姜蕙的话,微微颔首,又问:“比之建元何如?”
姜蕙皱眉思索,嘴里呢喃道:“元者气之始也……黎元,天下元元之民……”
最终的年号当然不能从她口中说出,似乎是比较不出来哪个更好,姜蕙无奈地望向萧晟,将皇帝的手掌拉到自己圆润凸起的腹部,道:“妾比不出来,陛下一时难以抉择,妾亦是如此……不过……”
腹中生命突然配合地伸了伸手脚,两个人都感觉到明显的胎动,萧晟将姜蕙扶到软椅上坐下,倾身侧耳,想要再次感受下活泼的小生命,声音中都带着笑意:“不过什么?”
“不过陛下,您想好给我们的孩子起什么名了吗?”姜蕙期待道。
萧晟亲昵地拂过姜蕙的秀发,温和道:“男孩就叫萧烺,烺,明也,如何?”
姜蕙在心里念了念,微微点头,又问道:“那女孩呢?”
萧晟抬眼望进姜蕙如溪水融冰一样清澈的眼睛,笑着说:“若是女孩,定会如蕙儿一般聪慧美丽,就叫做萧姝。”
“姝不好。”姜蕙反驳道,“静女其姝,都重在容色,不行不行。”
萧晟并不生气,沉吟片刻,拉过姜蕙的手,在其手心写下一个字,问道:“婧字如何?既有容色,又有才能。”
姜蕙这才满意,轻轻点了点头。
晚上临睡时,萧晟仍然跟姜蕙同榻,他还是太子时过来宜春殿探望也是如此,姜蕙也不再劝,侧躺着睡到外间——夜里或许会有腿脚抽搐之症,还需要秋葵过来按揉。
果然,姜蕙睡得正沉之时,熟悉的抽痛惊走了睡意,她抿着唇,撑起身子,尽力不发出声响。秋葵值夜时候一向睡得浅,这会拿着斗篷悄悄过来,为姜蕙披上后,才蹲下身按摩起来。
两人虽然轻手轻脚,到底还是吵醒了皇帝。
姜蕙月份日重以致腿上不便之时,先皇已经病倒,萧晟也越发忙碌,不再在后院留宿,因此,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姜蕙这副模样,吃了一惊,吩咐盛安去请刘太医过来。
姜蕙拦住了他。
“陛下,这都是孕中妇人常有的,让秋葵替妾按揉一阵就好,夜色已深,刘太医花甲之年,还是不要惊动他老人家了。”
萧晟作罢,一时也睡不着,反而挥退盛安和秋葵,自己给姜蕙按揉起来。
“你那婢子力气尚小,定然没有朕按着舒服。”
姜蕙笑起来,嗔道:“这哪里只看力气,还要技巧的。”
笑完,不好再劳动皇帝陛下,推说已经好了,吹了烛火,两人重新睡下。
第6章 临盆
风平浪静又过了一段时日,姜蕙腹中孩儿仍没有降世的意思。
她的肚子好像又大了一圈,沉沉地坠在小腹,因此轻易不再出门去。太医院日日安排人在瑶华宫轮值,皇后那边也下了懿旨,令姜蕙不必去请安问好,安心于瑶华宫养胎。
她已是站也累坐也累坐卧皆难的时候,这会儿勉强把自己安置在软塌上,侧躺着看平姑姑带着山楂和石榴两个丫头用红纸剪窗花——宫掖司除了送来对联、灯笼、窗花之类物什,还另备了红纸,方便各宫主子们兴致上来自己动手。
瑶华宫外面伺候的小太监和宫女们忙着清扫往日里锁着的几个偏殿侧殿,要做的事情很多,但因已提前发了赏钱,个个都带着喜气,干活利落。